诚王开合了一下嘴唇,依旧是无言以对。
十年前,父皇驾崩,皇兄御及为帝,他适应不来不再与皇兄同住的日子,曾夜间跑去乾清宫找皇兄,还曾天真无知地问:“皇帝这个官儿,我是否也可做得?”
当时皇兄含笑回答:“待我做上几年,便换你来做。”
十年如烟,往事历历在目,一句戏言,如今成真,诚王忽然鼻子一抽,竟落下泪来。
皇帝看得一呆,苦笑道:“这是怎地了?难不成我说这事竟把你吓着了?”
“不不,臣弟……只是高兴……呃,也不是高兴,”诚王匆匆擦了泪,说得语无伦次,“我不是为能得皇位高兴,只是一时间万分庆幸,还好因为有蓁蓁与显炀他们倾力相助,让皇兄今日对我说起这番话,是坐在这里好好地说,而非……于病榻之前,临终托付。”
他颤着声音说完,又流泪下来,抽抽搭搭地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皇帝听了也是满心怅然,是啊,只差一点,自己的长子便已夭折,自己也已仅余下几个月的命数。
“没错,是他们的功劳,也是你的功劳,可见这天下注定就是你的。”皇帝重又露出温和笑意,伸出手去,在诚王搭在炕桌上的手背上轻拍两下,缓缓道:“吾弟,当为尧舜。”
短短六个字,沉重如山。
诚王默然无声。这天下就快是他的了,从前只能偶尔幻想一下倘若由自己掌控天下,会去做些什么,会有哪些事比皇兄做得好,又有哪些事该向皇兄去学,如今,竟如此突然,就要梦想成真了。
欢喜么?自然还是有点欢喜的,可填满胸臆更多的却还是怅惘,既为皇兄的急流勇退怅惘,也为自己即将失去的许多东西怅惘。
正所谓有所得必有所失,确实会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将会随着这份巨大的所得,而永远失去了……
*
杨蓁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时天都快黑了,又是一睁眼就看见徐显炀坐在床边。
她揉揉眼:“皇上封了你什么?”
“太子少保。”
“早就猜得到。”杨蓁依旧困恹恹的,兴味索然。
徐显炀挑着唇角,将脸压到她面前问:“你盼着皇上封赏我些什么?”
杨蓁嫌他吹气到自己脸上发痒,推了推他,可抬眼看看他,又干脆揽住他的脖子,将他搂到身上:“我盼着他送你一万两银子,然后罢了你的官,让咱们安安生生地做富贵闲人。可也只是想想罢了,换做我是皇上,也舍不得你这么好的锦衣卫指挥使。”
徐显炀躺到她身侧,饶有兴味地想象着:如果把皇帝的另一桩封赏说出来,她想必会惊跳起来吧?
为了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着想,他还是暂且没说,转而道:“告诉你件大事,皇上怕是有意要逊位,诚王真的要做皇帝了。”
杨蓁目中闪出亮光,先是一脸惊诧,继而就露出一脸喜色。
徐显炀看得不解:“你高兴个什么?觉得他做了皇帝会好好照应我?”
杨蓁坐了起来,两眼放光地拉住他问:“他真做了皇帝的话,就不可能来咱们家做客了对吧?以后我再也不用接待他了,哎呀你不晓得,我这阵子多担忧他以后会缠着咱们不放,时常来登门造访啊!”
她竟然是这样想的!可见诚王最后拉她去调兵把她累个半死这事让她记恨有多深。徐显炀哑然失笑,一时跃跃欲试,真想拉来诚王亲耳听听这话。
其实这也不能怪杨蓁,如果诚王继续做着他的闲散王爷,以后时常跑来他们家做客,还不识趣地叫她同来接待,这都是很可能的——不,应该说就是一定的。
想想方才雪地里的对话,徐显炀很快收起了自己的幸灾乐祸,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别这么小人之心,人家是你义兄,好歹也要随你个几万两银子的大份子呢,以后真要来了咱家,你也得以礼相待。”
杨蓁懵然眨着眼睛:“什么……几万两银子?”
*
没过几天,原本受邀参加徐大人婚礼的亲朋好友们都收到了新的喜帖,几乎每个看了帖子内容的人都惊掉了下巴——怎么娶妻忽然变成了尚公主呢?
认杨蓁为义妹、封顺德公主的诏书比喜帖尚且晚了一天发布出去,皇帝授意礼部一切礼仪从快从简,不明内情的朝臣不免猜测,这毕竟只是给徐大人多加的一项荣宠,皇上也懒得多走那些没用的排场了。
随后人们很快发现,排场虽然没怎么走,各样赏赐实物却都一样不少地尽快到位,人家徐大人的未婚妻享受的实实在在是长公主的待遇。
婚事虽是仓促准备出来的,但皇家府库随手拿出来的东西也绝不落俗,杨蓁出嫁这天的排场还是足以堪称十里红妆,嫁妆车队排出好几条街去,光是现银都装了一大排马车。杨蓁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婚礼会是这样的,一整天都是懵懵地度过。
婚宴上徐大人身为新近立了大功的御前红人,少不得被同僚与下属大肆敬酒,晚间入了洞房时,新郎官已是烂醉如泥,倒头便睡,也用不着杨蓁给他另辟什么蹊径了。
徐大人本来酒量深厚,酒品也好,再怎么醉也不会吐,倒是孕期反应加重的新娘杨蓁被他一身浓重的酒气所熏,一时难忍,把晚饭吐了个干净。
于是,两人的新婚之夜不但没做该做的事儿,还不得已分了屋子就寝。
皇帝的论功行赏逐步展开,所有参与计划的锦衣密探均有赏赐所得,没暴露身份的就赏了银子,已然暴露的就归入北镇抚司由暗转明,各封官职。卓志欣授锦衣卫指挥同知,李祥授锦衣卫指挥佥事。
同知仅次于指挥使,为从三品,佥事则为正四品,本来依着具体的功劳,该是李祥在卓志欣之上,但李祥自己坚持居于卓志欣之下,徐显炀也觉得如此安排更为合适,皇帝也就顺水推舟。
连教坊司赵槐段梁蒋绣等有功的乐户也都一个不落地得了赏赐。徐显炀本还有意上奏调张克锦至礼部任职,却被张克锦以力有不逮为由,推辞未受。
对此,杨蓁说:“他是不想离开聂韶舞。”
徐显炀却说:“依我看,他是与那些乐户们混的熟了,舍不得离开他们。”
三个月,一百天,足够做完许多事。
待得百日过后,京城已是一片早春艳阳。冬天里的那场变乱已然随着消融的白雪,仅存于人们的记忆当中,偶尔还被拿来作为谈资。
国朝业已进入至元十年,也是“至元”这个年号的最后一年。至元皇帝已然昭告天下,逊位于御弟诚王白淇瑛,连登基大典都已筹备就绪。
这日诚王进宫,于乾清宫东梢间内试穿新定制好的衮冕礼服。
至元皇帝一身常服,抱着手臂坐在炕边,看着弟弟好似玩偶一般,被宫人们围着一顿忙活,笑吟吟地问他:“感觉如何?”
诚王站在一人高的大铜镜前动动手臂,皱眉道:“不舒坦。”
衮冕繁复厚重,冕冠也不轻,随便一动,前后的十二旒玉珠还叮咚乱响,好像随时要撞碎似的,害得他连脖子都不敢轻易动。
皇帝嗤地一笑:“确实不舒坦,不过好在平日里都不必穿的。”
望着铜镜当中那个衮冕加身的人影,诚王只觉如梦似幻,怎么看也不觉得那像是自己。
大典在即,锦衣卫掌管宫城防务,徐显炀几乎每天都会进宫巡查,今日已听说诚王来了乾清宫,他不自觉地就来了乾清宫外,在殿前丹陛之下逡巡。
面对着空阔无人的乾清宫广场发了一阵呆,耳听背后叮咚轻响,徐显炀一回身,见到一身盛装的诚王正站在丹陛之上。
他几乎没认出来,愣了一瞬,刚要施礼,诚王及时抬手一摆给免了。
他提着袍裾一步步走下一截,竟直接坐在了汉白玉的台阶之上,还打了个手势,叫徐显炀也来坐。
徐显炀也能体会得出他此时的心情,便没客气,过来陪他坐了。
“蓁蓁这会儿应该挺显怀了吧?”诚王问。
“也还算不上,她身条瘦,并不很显。”
诚王挑着唇角:“我那王妃这阵子可是圆润了不少。”
“但愿娘娘能一举得男,为您添个太子。”徐显炀说得很由衷。
诚王转眸看他:“你也一定想要个儿子。”
徐显炀憨憨一笑:“其实我更喜欢闺女,长得像蓁蓁似的,漂漂亮亮的小闺女,多好?”
“蓁蓁被封了公主,你生了闺女,也不可能嫁给我儿子。”
“……我没想到那儿去。”——他儿子必定像他一样三妻四妾,谁稀罕嫁去他家?
诚王一笑:“你没听说过么,闺女大多像爹,你生个闺女,以后定是个小母老虎。”
徐显炀怔了怔,很想说“其实蓁蓁也没你以为的那么温柔”,不过还是忍下来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面对着空旷的乾清宫广场发呆。一阵微风吹过,诚王额前的旒珠就叮咚轻响。
沉默良久,诚王才又出了声:“你和蓁蓁,对两任帝王都有着救命之恩。”
“这都是应该的,忠臣多的是,被别人得到这种机会,也一定会这么干。”
“可惜,锦衣卫指挥使历来只有三品官。”
“三品官也不小了,封我当朝一品,我还不见得干的成呢。”
诚王又换上一脸笑容,将裹着宽袍大袖的手臂搭到他肩上:“不如你净身进宫吧,我把东厂和锦衣卫都交给你一人打理,叫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反正你孩子也有了,蓁蓁我会替你照顾好,封不成皇后就封个贵妃,以后你常入后宫,也可与她见面。如何,徐厂臣?”
徐显炀身为衮衣搭肩第一人,无奈透顶:“您可是就快当皇上的人了。”
诚王仰头而笑,笑得极其开怀,可末了却又露出几分怅然况味。他站起身,理了理衣摆:“这就是朕……对你说的最后一句笑话了。”
一声“朕”唤出来,虽带着一丝生涩,却已然隐含威严,颇有孤家寡人的冷峻高远。
他转身提着袍裾步上丹陛,因衮衣繁复,看得出他一步步都走得谨慎小心,姿态倒也因此更显端严。
一国天子,坐拥天下,多少人向往痴迷,多少人仅仅为了争到不及他百分之一的权柄就丧了命。这个即将做上天子的人是他朋友,与他有着过命的交情,可此时徐显炀仰头望着诚王,却一点替他高兴的心思都寻不到。
“那倒也不必。”他忽然说道。
待诚王回身望过来,徐显炀笑道:“没外人的时候,想说便说,又怕着何来?”
诚王高居丹陛之上,附望着他,终于重又展露笑颜。
笑容一如往日,真挚纯粹,宛若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上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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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如果这里还有读者曾经见过我最初一版文案,或许还能记起其中有一句话“男主是忠犬暖男”,没错,其实最初的男主性格设定,是卓哥哥那样的(卓志欣:/(ㄒoㄒ)/)。
只因为偶然看了一遍《我的少女时代》,喜欢上了里面的徐太宇,就突发奇想把男主改成了这种性格(其实与徐太宇相似度也不高),还定了姓徐。当初写《俏医仙》的时候曾给里面一个人物起名为“陆显阳”,后来改名为陆颖慧,就干脆把名字拿来改了个字用在了这里。
所以说,徐大人的名字与“许显纯”近似,其实只是一个有趣的巧合,原本是没有任何关联的。
东林党起源于东林书院,书院创始人顾宪成,字叔时,号“泾阳”,所以,你懂的。
故事主线的设定,很明显就是对明末那段历史的理想化意淫。对明朝,我真是了解的越深就越喜欢,多看了几本靠谱的史书,才逐步知道真实的明朝有着怎样的魅力,才知道那些仍在拿着宦官专权、皇帝怠政等等陈词滥调证实明朝黑暗的人有多无知。
不可否认,这个朝代有它的缺陷,它的灭亡并不是什么无辜遇害,但也同样毋庸置疑,那是中华帝国的最后一抹艳阳,是中华历史上(包括现在)最后一次在科技、文化、经济、民生、社会风貌等诸多方面都高居世界之巅,而且是遥遥领先。
随着它的灭亡,□□上国从此成梦。
文字狱是个厉害东东,一百多年之间时不时就来上一回,让后世人忘了前朝的光辉,忘了太.祖爷率军屠城的英姿,忘了康熙爷为了闭国锁国驱赶沿海居民内迁就杀人逾百万,让人们以为男人的辫子是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嘉定三屠,扬州十日,竟然要等到民国时从日本传回史料才被国人重新得知。
直至近年来,许多人还在习惯性地歌颂着“康乾盛世”,却鲜有人知“仁宣之治”、“成化中兴”、“万历中兴”……即使是“民不聊生”的崇祯年间,平民的总体生活水平也超过乾隆盛世,而康雍乾却被称颂为旷古明君,万历、天启等等则成了昏君代名词。
明朝的灭亡当然也不算是孙承宗的错,也不是袁崇焕、李成梁、顾宪成、李自成、张献忠、皇太极、野猪皮单独哪一个人的错,只能说是他们每人都推了一大把,其余的历史人物或有意或无意地各推了一小把,再加上天灾和许多巧合,这座大厦就倒了。
怀着这样沉重的遗憾与惆怅,我拟定了这篇文的故事,设计了一个皇家兄弟亲厚和睦、厂公和蔼可亲、善良的有情人全都终成眷属的理想世界,聊以遣怀,也希望大家能看得开心。
这是我头一回尝试事件为主感情为辅的故事(原来都是事件为感情服务),所以返回头看还是能看得出很多不足,比如感情戏有些该展开的地方展开不够,事件也有的段落节奏拖沓,这些问题我都会在下一篇文里尽量改进。
下一篇就是锦衣卫王牌密探做主角了,会延续这篇的部分风格,依旧会有出人意料的故事线和甜蜜有爱的感情戏。(或许也会有搞笑又感人的基情戏,这个还木有定(⊙_⊙))
至于发文时间,因为我自己带孩子,写文时间有限,裸更的话就不好避免断更,为了发文之后能保证更新频率,让读者看得畅快,我只有多存些稿(至少15万字)再开始发,所以发文不会太早,总体来说,大约在冬季——希望届时还能与亲们重逢!
正文 75|番外1:杏仁皇帝的北京假日
“蓁蓁你还记得前世皇上御极之时, 新定的年号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