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智恒躬身道:“如今国朝祸患还多,省俭些也是应该的。”
“那也用不着省到这上头来。”皇帝转眸望向徐显炀, 唇角露出笑意,“当日显炀认错了人, 去到本司胡同, 为杨姑娘白花了一千两银子是吧?”
徐显炀不期这段糗事忽被提及, 脸上刚褪下去的热度又回了转来, 垂头道:“回皇上, 正是。”
“若非你那一千两银子结缘,朕这江山还不知会落得何样结果,可见那银子花得值, 朕也该当好好补偿你才是。”皇帝说得轻轻松松, “智恒,你去传朕口谕,从皇家内帑之中取银十万两, 为顺德公主添妆。”
徐显炀腿一软,又跪下来:“皇上,您的厚爱臣心领了,只是……实在不敢领受如此厚赠。”
何智恒也道:“爷爷厚待显炀与蓁蓁,奴婢也为他们感激,只是眼下国朝内忧外患,用钱之处还多,何况被外臣得悉此事,未免又多聒噪,既为您添麻烦,也让显炀他们小两口于心不安。”
未等皇帝发话,诚王插口道:“要么这样,皇兄你出七万两,另三万两我来补上,内帑才七万两罢了,那些外臣应该没多少闲话可说吧?”
徐显炀听得咋舌,果然是皇家人啊,出口几万两几万两的银子,都像闹着玩似的。
这一走神,都不知如何推辞才好了。
皇帝瞥着诚王哂笑:“你倒会省钱,还要来与我凑份子,你爱出多少出多少,这十万两是我出的。外人有何可聒噪?若非这一回显炀布局得当,真要动起兵来,京营内讧的损失何止十万两可计?显炀为国朝省下的银子都远不止这些,谁看不过,也来寻个茬口为朕省出点银子试试!”
这话倒是没错,皇帝还没提抄没宁守阳和那些泾阳党人的家宅所得,如今光是现银便已数百万两,等到账目理清,再收回那些人老家吞没的财帛田产,必是两千万都不止。自然,那些都要由户部归入国库。不过其中的实物还是可以由皇帝分配赏赐。
也正是为了不要太过引人瞩目,皇帝才仅提了十万两这个保守的数目,届时珠翠绸缎田产之类的赏赐就没人去估价,可以随意安排了。
诚王就此笑而不语,何智恒见皇帝斩钉截铁不容商量,便去招呼还在发愣的徐显炀:“显炀还不快些谢恩?”
“哦……臣谢主隆恩!”这一回可真是赚大发了,徐大人颇有些晕头转向。
他们告退的时候,皇帝单独留了诚王说话,诚王对徐显炀道:“你先别忙走,在庑房等我一阵,我有话对你说。”
这话是当着皇帝的面所说,对藩王近臣之间的避忌毫无顾虑,倒真像是寻常人家走亲访友一般。
他能有何话说?徐显炀只能联想到他方才听说蓁蓁有孕时的那个古怪表情,难不成他还会为这事儿来兴师问罪?他又凭什么兴师问罪啊,就凭他是个干哥哥,干大舅子?
待他们退出,皇帝仍然没叫下人在跟前服侍,屋中仅余他与诚王兄弟两人。
诚王见他起身下炕来踱步,自己就也随着他站起。皇帝踱到紫铜香炉跟前,望着袅袅青烟,曼声道:“我倒未想到,你仅带了杨姑娘两人前去,竟然就调动了整个神机营过来。淇瑛,对这至高无上的天子皇权,你还是多少都曾惦记过的吧?”
诚王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霎时变了。
他们是皇家子嗣,再如何骨肉情深,忌讳总是有的,隔膜也总是有的,那一块禁地,永远不可触碰。皇兄说起这话,又是什么用意?
皇帝转过身,依旧是和颜悦色:“坐,此时仅有咱们兄弟二人,何必拘礼?”
方才诚王被赐座是坐在靠墙的太师椅上,这一次皇帝归座,却是示意他与自己隔着炕桌坐到炕上。诚王见了皇兄这态度,对他即将要出口的话便有了一番揣测,一时间心跳加快了许多。
皇帝归座之后,轻叹道:“我听智恒说了,你那时之所以对宁守阳那般愤恨,就是因为体察到他有意弑君,而且,还是明知他们弑君之后是有意扶你上位,你却非但没想借机谋取皇位,还为了叫我看清他的行径,不惜以身犯险。”
他苦笑了一声,“我这个糊涂兄长,真值得你以命换命么?”
诚王心头急跳,肃然道:“皇兄……不要说了。”
皇帝微微含笑,审视着他:“你已猜到我想说什么,还不想听我说出来?”
诚王抬眼与他对视,很肯定地点下了头。
……
天气冷,有条件的人家都会选择乘车,徐显炀却因嫌马车气闷,还是骑马来的,等到诚王自御前告退,就唤了他来与自己一同乘车。
“去你家,我去探望蓁蓁。”诚王道。
徐显炀早就猜到他“没安好心”,不过,当然也不会阻拦。
马车离开皇城,诚王只管撩起窗帘望着车窗之外,默不作声。
徐显炀本就觉得两个男人挤在这狭小昏暗的车厢里是件古怪的事,见他还不出声,就更觉别扭,忍不住出言问道:“王爷是因何不快?”
傻子都能看出诚王一脸的寂寥抑郁,徐显炀是猜不透:总不至于蓁蓁有孕的消息就让他难受成这样吧?就算真是,你也该忍着点,别这么形于色啊!
诚王转过眼来瞥着他,唇角挑起一抹冷笑:“徐显炀,我成亲近两年,王妃此时身孕一个多月,你,竟然也是一个多月?”
徐显炀眨眨眼:“这……不能怪我吧?”
他听杨蓁说过,她在王府所住的半个多月里,一次都没听说诚王招谁去侍寝,所以之前他都曾怀疑王爷是不是不行……如今听说王妃有孕,才知道不是。
诚王狠狠瞪他一眼,抱着手臂转开脸去:“你这也未免太快了,难不成,你在流芳苑那晚就已经下了手?”
徐显炀脸上一热,慌忙摆手否认:“那自然没有!”
诚王眯起双目:“那就是在我府上那会儿咯?”
毕竟是件缺理的事,徐显炀红着脸窘迫默认。
诚王轻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徐显炀也不敢再主动招他说话了。
认识了那么多年,诚王还是头一回来他家,从下了车直至被延至花厅,他一路都在左看右看,听见徐显炀吩咐下人去请杨蓁出来见客,诚王阻拦道:“不必去打搅她了。”
徐显炀奇怪:“你不是为探望她来的?”
诚王略略一笑:“探望,也不一定就要见面。”
不见面算什么探望?徐显炀越来越觉得他奇怪,不过他自己提出不见杨蓁也好,反正也不情愿叫他见。
诚王连上茶也免了,朝门外指了指:“带我四处走走吧。”
徐显炀便陪他去院里漫步。这所宅子一共才三进的院子,诚王又没想去后宅见杨蓁,实在没多点可逛的地方。
“你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诚王问。
“这是干爹刚有了点积蓄那会儿置办的宅子,我随他在此住了十来年,住惯了,就一直没去换新。”
诚王点点头:“你这人念旧,我早就知道。”
徐显炀知道他定会觉得这里寒酸委屈杨蓁,便抢先道:“我也正打算物色一处新宅子,成婚后好与蓁蓁搬进去。”
诚王略略一笑:“不必物色了,这回一举抄了那么多官邸,那些人每个都是腰缠万贯,宅子都不错,你去随便看看,看上哪座,叫人收拾干净住进去就是了。嗯,宁守阳那宅子就挺好。”
徐显炀啼笑皆非:“那些都是赃物,即使想要,也总得等皇上下旨赐予才行啊。”
诚王撩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徐显炀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可仔细一想,又觉得自己那猜测过于离奇,应该不会应验。
信步走到边角上的一个极小的跨院,这里只是放置杂物的所在,地上的雪都还未扫,正方形的小院中间立着一株手臂粗细的油松,亭亭如盖地擎着满树白雪。
诚王停步于树下,静默了一阵道:“其实耿德昌当时退兵也是没错的,坚守下去,只会损兵折将。他撤了兵,反而为国朝省下不少损失。”
徐显炀不明白他怎会忽然提起这话,但稍一琢磨,又觉得十分应景。眼下尘埃落定,算起来这场巨大风波的起始点就是耿德昌私自退兵因而获罪一事,若非那件事,就没有耿芝茵被没入教坊司,没有诚王换人,没有之后的一切一切。
想起来真是无尽惆怅,如果当日耿德昌没有私自退兵,而是战死在关外,如今他们这些人又会是何样命运?
宁守阳他们一定暗地里拍手称快,耿芝茵不会再被没入教坊司,诚王也不好寻机将她领入王府,说不定那个可怜孤女还是会被奸党一伙暗杀灭口;然后蓁蓁已经顺利入宫做了宫女,过了这大半年的时光,说不定已被皇上看中,封了个淑女;而我与干爹,还是在日日为无法将奸党斩草除根而发愁……
不对呀,蓁蓁有着前世记忆,即使没被王爷换入教坊司,那时也已见过了我,捡到了我的穿宫牌子,心里已在惦记我了,说不定以后仍有机缘再与我见面,然后,再来勾搭我?
嗯,如此算计起来,我与蓁蓁之间,可是她先来勾搭我的呢!所以说,什么皇上,什么王爷,谁也抢不走她,她一早爱的就是我,总还是会来做我媳妇的……
徐显炀自顾自想入非非,诚王蹙眉看着他问:“你想什么呢?”
徐显炀回过神:“哦,我在想,耿德昌再怎样没错,毕竟也是触犯了律法。”
就那一脸的幸福洋溢,还说是在想耿德昌?诚王轻哂:“你夜间私入王府一样触犯律法。厂卫可以监察百官,但谁也没说锦衣卫指挥使可以私闯王府与人幽会。”
徐显炀一副不怕开水烫的死猪样:“多几个人私入王府也惹不出大乱子,可才出了一个耿德昌,就死了数万无辜百姓。”
诚王走近两步,似笑非笑地道:“徐显炀,你是不是真有这么爱与我抬杠?”
徐显炀怡然不惧地咧嘴一笑:“怎么,王爷是不是又想说,等你坐上皇位就要把我充军?”
诚王的笑意终于落到实处,有了几分真切的开怀,轻飘飘地道:“我不说,你等着接诏书就是。”
徐显炀霎时脸色一变,心头重重一颤:难道……
趁他这发愣的当口,诚王猛地抬腿朝油松树干上踹了一脚,自己则借着这一踹之力纵身后跃,及时跳出了树冠之下。油松枝叶上的大量积雪全都随着他这一脚震落下来,扑簌簌地洒了徐显炀一头一肩连一脖领子。
诚王指着他哈哈笑道:“恁多年了你还是吃我这一招!”
徐显炀冻得浑身哆嗦,急慌慌地附身拍净了头上肩上的雪,感觉脖领子里的雪已化作冰水浸湿了中衣,真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真恨不得立马将诚王揪过来按倒在雪地里揍上一顿,待抬头看去,面前已空无一人。
回想诚王方才的话,徐显炀恍然明白了过来——那是真的,他就因为这事怅然若失,就是因为这事不高兴,这事儿……他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呢?
*
约一个时辰之前,乾清宫东梢间里,皇帝没有理睬诚王的劝阻,还是向他直言说出了自己事关逊位的打算。
“这不是我突发奇想,更不是为了还你的人情,我这打算是早已有之。”皇帝说得语重心长,
“我自小就不及你身子康健,太医前年便说过,我这身子骨每况愈下,冬日感上一场风寒都可能引发险情,日后再要常年劳心费力,恐怕寿数余年屈指可数。我早就想过将皇位交予你手,只是从前一直见你执拗偏执,还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尤其是对智恒偏见极深,他是眼下最得力的臂助,你不信他,却信那些夸夸其谈的泾阳党人,我如何放得下心?这才想等你成熟历练些再说。不然的话,你以为我又是因何一直不肯叫你去就藩呢。”
他面色和蔼,尽是兄长的慈爱,“经过这次的事我已看清了,我也有糊涂偏信的时候,你也有比我明白的时候,这天下交给你,我已能放心了。人人都只看到做皇帝大权独揽,风光无限,只有身在其位的人才明白,这是个苦差事。你就当是为了叫我多活几年,多享几年齐人之福,替我将这副担子接过去吧。”
诚王心头酸涩:“皇兄不好劳心费力,可以叫我从旁协助,也不必逊位。”
他暗里横下心,索性直陈心迹,“这并非我虚伪客套。不瞒皇兄说,从前与你意见相左的时候,我不是没有想过,倘若换我身在其位,或许能比皇兄做得更好,若说我生性淡泊,就喜欢做个闲散藩王,对皇权毫无兴趣,那一定是瞎话。但……我从未想过,要皇兄将皇位拱手相让。皇位是父皇传给您的,就该由您坐到底。皇兄既如此信得过我,大可以准我摄政辅佐,等将来皇兄养好了病,再把政务接过去就是了。”
皇兄病逝由他兄终弟及是一回事,这般皇兄健在逊位于他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不是不喜欢皇位,可如果这样接手,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总会让他觉得是自己抢了皇兄的东西,欠了皇兄一份情。
皇帝苦笑连连:“别说傻话了,用你时叫你劳心费力,不用了就一脚踹开,在你眼里我就是恁不厚道的人?你不必再推辞,诏书我都已着人拟好了,不但我传位于你,诏书当中也会明确提及,将来由你的世系继承皇位,我的长子封王别居。你放心,上次若非杨姑娘及时相护,我那小子都活不到今日,将来我绝不会叫他给你添麻烦。”
杨蓁为何可以未卜先知,先前诚王已对他实说过了。
诚王怔怔地无言以对,皇兄竟然都已有了如此具体的安排,还连诏书都拟了,这显见已不是要与他商议,而是决定好了向他宣布罢了。原来早在今日迈步走进乾清宫之前,皇极殿上那座龙椅便已写上了他的名字。
皇帝接着道:“我也知道这是件大事,不好草率决定。不说别的,近日外面有关你谋反的谣言还甚嚣尘上,现在就传出逊位于你的消息,各地藩王和封疆大吏万一有哪个怀有反心,很可能就要借此机会声称是你胁迫皇帝退位,好举旗造反。到时就又是好大一堆麻烦。而且要你仓促接手也不好。这些我都想过了。
我说逊位,也不是今日就颁出诏书昭告天下。做皇帝绝非易事,光是每日批阅奏章便有许多讲究,你原来都未接触过政事,若贸然接手,难免手忙脚乱,还容易被那些朝臣蒙蔽牵制,智恒如今年事已高,精力有所不济,光靠他来教你怕也不够。此事咱们今日先说定下来,不去对外人讲,你即日起便以为母后侍疾为名,搬到清宁宫常住,每日都来乾清宫随我一同参详政务,等过上几个月,你也练熟了,外间的流言也平息了,咱们再将诏书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