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守阳心底最后一点希望也随之熄灭,霎时间浑身冷汗淋漓。
程凯过来急道:“太公,事不宜迟,小人这便护着你离开!”
宁守阳面无血色,嘴唇剧烈颤抖,一个字都回应不出。
程凯拉着他手臂晃了一下:“太公,至少咱们跟前还没厂卫的探子插进来,眼下想走总还来得及!”
“是么?”这两个字竟是出自面前的亲兵之口。
程凯刚刚一愣,胸口就挨了一脚,身子顿时仰面飞出。那个亲兵踹开了他,手中单刀“唰”地出了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上了宁守阳的脖颈。
宁守阳被钢刀加颈,反倒比方才更加镇定了下来,双目恢复了神采,冷冷瞪视着面前这兵士:“你也是厂卫的人?”
亲兵拿空着的左手在腰间挂的刀鞘上拍了两下,咧开络腮胡子掩盖的嘴唇一笑:“宁大人的眼神不济啊,三千营的亲兵配了把绣春刀,您都没看出来?”
他恢复了正常的神态和语调,宁守阳便认出来了,两眼闪出寒光:“你……徐显炀!”
粘了半脸胡子的徐显炀笑道:“宁大人无需意外,往日我确实没能在你身边安插密探,实在有负大人厚望,所以今天,徐某人特来亲自安插。”
宁守阳冷冷道:“皇上称诚王谋反,要我调兵围城,就是为了稳住我,好给你争取时机,布署这些锦衣卫的探子?你们是从耿芝茵那里拿到了名单?”
“不是耿芝茵,是柳仕明。”徐显炀显得意气风发,也没心情为他细致解释,“你今天才看明白吧?其实这天下是我们锦衣卫的天下,而我们锦衣卫,都是听命于皇上的。谁想对皇上图谋不轨,必定自寻死路。”
宁守阳咬牙冷笑:“皇上?一介国君,竟然使出此等卑劣手段,指使厂卫对朝中大臣生杀予夺,天下落在如此昏君之手,也是上天无眼!”
徐显炀颇无辜地一挑眉:“谁说生杀予夺了?你那些好同僚都安然无恙地呆在诏狱里呢,眼下就差你一个。你放心,该给你判什么罪,皇上一定判断公允。”
宁守阳双目之中忽然现出一抹怪异的光芒,徐显炀看得一怔,一时想不明白,都落到如此境地了,这老头儿还想打什么主意?
宁守阳忽然高声叫道:“人都哪里去了?还不快来杀敌救主!”
这里是宁府的正房大院,自徐显炀以刀制住宁守阳起,宁府家将便都愣在周围,不知所措,许多听到消息晚一步过来的家将也都堵在前后门口,不敢妄动。听见宁守阳这声招呼,这些人全都不明所以,也没有动。
“还愣着干什么?你们都未听见?如今我罪名未定,他徐显炀才没胆子要我的命!”宁守阳说着便朝徐显炀逼上一步,“是不是啊徐大人?有胆你便马上动手,给老夫一个痛快,不然的话,今日你休想押我去什么诏狱!”
徐显炀实未想到他会有此一招,见他拼着脖颈被刀刃划破,鲜血淌下,仍然逼上前来,徐显炀不自觉地将手中绣春刀撤了一截。
他确实不便下杀手,虽说以对方拒捕为名,真叫宁守阳死了也不至于有人追究,但眼下外间的局势尽在控制,只差这一个首恶尚未伏法,若是临到这一步还叫他死了,且不说以后必定会有文官以此做文章为他添堵,徐显炀自己也会觉得事情办得不够漂亮。
总之不到万不得已,他确实不想亲手把宁守阳杀了。
“我是不好亲手杀你,可对付你也不一定非用杀招!”徐显炀探出左手朝宁守阳咽喉锁去,却未等触到宁守阳,半途便被扑上前来的程凯死死抱住了手臂。
程凯挨了他那一脚受伤不轻,这会儿唇角淌着血仍拼尽全力抱住他手臂,嘶声叫道:“太公快走!”
徐显炀奋力一甩仍未将其甩脱,程凯张口咬了上来,也不管他戴着厚棉护臂咬不到皮肉,只顾死死拖住他不放,宁守阳已趁此机会撤身避走,周围家将大多都不明谁是谁非,受了程凯带动,也都呼喊着各操兵刃围攻上来。
徐显炀拿右手刀柄磕晕了程凯,都未能令其松口,直至解下左手上的护臂才算脱离了他,又信手击倒两个攻上前来的家将,再去看周围,但见人影攒动,竟已不见了宁守阳的身影。
他又是懊恼又是匪夷所思:竟然这样还叫他跑了?!
*
北京城西阜成门,正是一副剑拔弩张的局面。
“诚王勾结厂卫,意欲弑君谋逆,再不开城放我等进城勤王,你们个个都要以谋逆同罪论处!”城下一名亲兵扯着嗓子喊道。
城头之上,每一处箭垛都有一名兵士弯弓搭箭瞄准城下,城墙背后有兵丁不断搬上滚木礌石之类守城器物。
一名守城副将朝城下喝道:“休得胡言!皇上早已查明,是宁守阳意欲谋反,诬陷诚王,眼下宁守阳与一众反贼首脑均已伏法,尔等再不缴械投降,还要执迷不悟,只有死路一条!”
双方主帅各执一词,小兵们都有些惶惑,虽说真要站错了边,事后他们这些小卒也不至于个个都以谋反论处,但毕竟有被勤王之师围剿的风险,到时能否保得住命还是两说。
个别低等军官都在暗暗盼着能见到对方主帅拿出切实证据,好及时反水,既摆脱反贼嫌疑,又能立下奇功。可惜城上城下的双方吆来喝去都是些空话,谁也没有证据可拿。
三千营中军参将陈昌业甲胄鲜明,骑在马上仰面望着城头,面上平静,心里却是烦乱不堪。
宁守阳是否有意谋反他不确信,他只知道自己与宁公私交深厚,这一次也是听命于宁公才陈兵于此,倘若宁公真有反心,他的胁从谋反之罪肯定是逃不掉的,不被凌迟也要落个像耿德昌那样传首九边的后果,家中至少三族被诛。
所以,眼下谁是谁非根本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才能摆脱族诛的下场。
一名穿着五军营甲胄的亲兵忽然纵马来到跟前,递上一张卷成一小卷的字条:“陈将军,这是我家汤将军给您的密信。”
陈昌业心头燃起希望,连忙取过来看,没想到看完却更加烦躁,咬着牙将那纸条甩在地上:汤慎那小子竟想临阵脱逃,拉我一起带着队伍南下去做流寇?我呸!
眼下城内城外的兵力相差悬殊,明明是孤注一掷拿下京师才是生路,不论城中生了哪些变故,宁公被杀的可能还是微乎其微,只要攻下城来,救出宁公请他继续主持大局,天下就还是我们的,怎么不都好过去做土匪?
“汤将军已得到消息,厂卫反贼就在城内,守城兵力仅有咱们十分之一,立即给我攻城!拿下京师,勤王立功!”陈昌业高举起佩刀,厉声喝道。
附近的兵将见到他看过五军营汤慎的字条之后便发此言,都信以为真,纷纷传令下去,准备攻城。
还没等他们将攻城战车推到跟前,耳听得“轰隆隆”地一阵巨响自背后传来,天地为之震动,众兵将霎时一片哗然,几乎疑心是一个多月前的火.药库爆炸重演。
“神机营!是神机营的人马!”队伍之中立刻有人喊了出来。
但见西方旷野之间一大片夹杂着泥土与积雪的烟尘弥漫开来,稍懂火器的人很快就明白过来,方才是神机营的一排红夷大炮齐声放出,将上百枚□□打在了两军之间,意在示警立威。
一名乘马将官自烟尘之间穿出,朝这边高声喊话:“三千营的众将听着,宁守阳意欲弑君谋逆,证据确凿,神机营奉圣命前来勤王保驾,所有兵将一律缴械待命,违者立斩不赦!”
烟尘随着喊话声渐渐散去,露出雪原之间黑压压的一大片兵马身影。
副将张越骑在马上行在队伍中间,听见“奉圣命”三个字,不禁有些自嘲,转头向监军刘敬问:“刘公公,咱们这该不算是矫诏吧?”
“怎么会?将军真会说笑。”刘敬面上说的客气,心里却是啼笑皆非:可见武将就是不学无术的人,还矫诏呢,身为一营统帅,连诏书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这边陈昌业远远望着神机营的大队人马靠近过来,已然浑身僵硬,任凭身边下属询问该当如何他都没有听见,反倒清楚听见了背后城头上传来守城将士的欢呼与奚落声。
“反贼还不快逃?留神叫神机营的大炮轰成糊鸟儿!”“多谢陈将军,等你被凌迟,我们就又有不花钱的鲜肉可下酒啦!”……
阳光照着京城之外的茫茫雪原,一处高坡之上,诚王与杨蓁各乘一骑,由一队兵士护卫着远远观战。
清晰见到堵在城门外的三千营兵马不等接战就乱作一团,毫无阵法,诚王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得色。
转头看见杨蓁神采黯淡,似乎比昨日还要虚弱,他温言道:“你辛苦了,最多再等一个时辰,咱们便可安然回城。”
“嗯。”杨蓁对他这番筹谋也心有钦佩,稍稍回了他一个微笑,却无力再多说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有奖竞猜:宁老头最后会载在谁手里呢?猜中真的有奖哦!
完结倒计时,正文还剩最后两章,有爱番外正在创作中~
正文 73|垂死挣扎
宁守阳的府邸大门外, 钱云向徐显炀报道:“大人,宁府中人已尽在控制, 不过中途确有一些人走脱,目前尚不确认宁守阳是已逃离还是正躲在府中某处, 属下已分派了人手搜找全府。”
徐显炀烦躁地丢下三千营亲兵的头盔, 又一把扯下脸上的假胡子,望着被锦衣校尉们鱼贯冲入的宁府大门,他眉头紧锁,满心烦躁。
因为不想提前打草惊蛇,他安排下的人手是等他那时进了门之后才封住了宁府的前后门户,尚未来得及围好全府, 以至于被一些人翻墙走脱,如今看来, 宁守阳恐怕就在那些人当中。
李祥跟在他身边, 这时嘀咕道:“他一个糟老头子, 竟然还有本事翻墙。”
徐显炀冷笑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 六艺当中包括射御, 读书人中精通骑射的大有人在,耿德昌就是其一,宁守阳早就喜好兵事, 一心想要接任辽东督师去领兵打仗, 手上能没点功夫么?别看他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真要对打,你都不见得打得过他。”
近些年来确实涌现出越来越多进士出身又武艺高强的文人武将, 衙门里坐的知府老爷遇见流寇生事,可以放下惊堂木,抄起关公刀,骑上马就去砍人。徐显炀对此一直觉得不可思议,那些经过十年寒窗的文人又是何时去练武的呢?
宁守阳功夫如何他是没见识过,但观其刚在府中迎着他的刀口进逼那几步,徐显炀便能判断得出,那老头绝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李祥睁圆了眼:“能有那么厉害?那可得尽快抓了他才成,不然被他由明转暗,何时跳出来捅咱们一刀可怎么成?”
徐显炀扶着下颌蹙眉沉吟:“眼下城门关闭,他还能去哪儿呢?”
李祥道:“找咱们拼命啊!换做我是他,自知生路全无,肯定想着杀咱们一个够本,杀俩就赚一个。”
徐显炀却摇摇头:“可是你想,皇上身居宫中,干爹也在皇城之内的司礼监,我在这里,蓁蓁与诚王则在城外,他真有心拉人陪葬,又能去找谁?难不成会潜入王府去谋害王妃?”
想到这儿他立刻吩咐钱云:“你去一趟诚王府,通知侍卫们严加防范,以免有人生事。”
“是。”钱云答应下来,心里却不以为然,诚王府的防卫他很了解,没有徐大人那套过人的本事,谁也别想钻的进去,就凭宁守阳还想摸到王妃的边?他要真那么干倒好了,一定是自投罗网。
李祥琢磨了一阵,忽道:“我回家看看。”说完也没等徐显炀回应,就转身走了。
徐显炀满心好笑,这人顾家也顾得过头儿了,宁守阳还能跑去你家?再说你家现在也没人啊,难不成宁守阳跑去你家烧房子?
其实李祥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他想要回的当然不是自己家。
何智恒的府邸与宁府隔着三个街区,说近不近说远不远。李祥去到何府后方,寻了个清净无人的角落,攀上一株靠近院墙的柳树,借其跳上围墙,翻进了院子。
看看周围安安静静空无一人,李祥心想:连我都这么容易就进来了,要是宁老头儿比我本事大,还不早就进来了?
他悬起了心,溜着墙根朝一边快速挨过去。
府邸后面这片地界多为客房,平日本就空着无人,下人们除了例行打扫都不过来,靠近东北角的一所小跨院是分给卓志欣养伤所用,自从卓志欣伤势好转,不需要更多仆从照料,何智恒顾念着有画屏住在厢房,外人进出多有不便,就不再叫家中仆人过来打搅。是以这小院里外也是十分清净。
李祥来到跨院的侧墙之外,就听见卓志欣的声音自里面传出:“都说了那是神机营的大炮,你还怕个什么?有了王爷调兵辅助,显炀又布局周全,决计万无一失。”
然后是画屏声音:“我才不是怕呢!我是担忧蓁蓁姐,这天寒地冻的,她出去恁久还未回来,冻出病来可怎么好?”
“嗯,想必就快回来了,等过了今日,咱们便都高枕无忧了。你我的婚事也可以商议起来,省得你总心急。”
“去,我如何着急了?分明是你急。”
“好好,是我急,你看我刚能自行走路就急着成婚,说出去别人能信吗?”
熟悉的声音和着熟悉的笑声,李祥听得心中百味杂陈。这阵子虽说是洗心革面,也立了些功劳,勉强算得将功补过,但他一直也没打算过再来见卓志欣。
原想的是帮着徐显炀度过眼前难关,他就彻底离开京城回老家去,有从前徐显炀给的那些好处,做个小地主了此余生也算不错了。若说凭着这点功劳就回锦衣卫去,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与卓志欣做同僚,他哪来那么大的脸?
所以说,这就是此生此世最后一次听见志欣的声音了,回想起小时候的一幕幕,李祥有些鼻子发酸,忽听见跨院的木门吱扭一响,他连忙往墙角后缩了缩身子。
看见画屏提着水桶走向不远处的水井,背影窈窕曼妙,李祥忽觉好笑:那时我还垂涎过这姑娘,竟都没去想过,志欣还未成亲,这样的好姑娘不是正好与他是一对儿?可见老天还是有眼,好人总有好报。
他料着宁守阳若有心来此生事想必早就来了,见到一切平安,便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画屏一声惊呼,李祥立刻转回身来。
习惯了这周围寂静无人,陡然看见个衣袍污损、发髻凌乱、双目赤红、脖子上带着一处刀伤、衣领染得血红的怪老头手持短剑逼近过来,画屏几乎以为是大白天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