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烁见他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不管自己半边湿透的身子了,连忙让给自己查伤的长风扶着自己上去。
陆烁在心里摇了摇头。
时人在了解一个人时,第一步就是要知道他来自何族,系出何门,这项技能也是每一个名门公子必学的一步技能,就是要防止出现认错或得罪人的乱况。许多寒门子弟一朝得势之后,因为族中人才凋零,甚至要攀附同姓有名望的大族,可见虽然有了科举这条一步登天的道路,但一个人的出身依然是非常重要的,许多时候也是别人审视你的第一步。
盐运史袁家和沧州知州陆家都是一方大员,整个河——北道稍微有些背景的人家都了解他们的门第。更何况袁家和陆家背后又站着魏州袁家和京师敬国公府,两个大族一显一贵,都是一等一的钟鸣鼎食之家,在官僚之中这样的家室很是显眼。刚刚那个十来岁的少年介绍了他们之后,在场的贵公子几乎都知道了他们的身份,但那个蓝腰带少年却依然我行我素,做出这种背后伤人的恶行来。
不知道那少年是什么身份,导致袁家和陆家这样的大族他都不放在眼里。
陆烁觉得没认清楚那人的真实身份之前,还是不要冲动行事的好。
几人很快就又到了蹴鞠场,此时正看到陆烁和卫夫子站立在那群人面前,就连唐老丈也在!
卫夫子看到陆烁被扶了过来,就连忙走到他身边,细细打量了他一会儿,见没什么伤,就放下了心。
陆烁却注意到了卫夫子眼中的阴郁。
只是没等他去探究,就见那蓝腰带少年鼻孔朝天,对两个长者也毫无敬意,哼道:“魏州袁家如何?京师陆家又如何?旁人怕你们,我们高家却不会将你们放在眼里,不过一群无能的硕鼠罢了,我祖父乃当朝阁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表兄也是显贵的皇子,颇得圣上看中。我今日就是要打你们,你又能如何?”
袁文林握紧了拳头,脸涨得通红。任何人的家族被这样羞辱,都不会白白咽下这口气,他正要开口反驳,就听那唐老丈哈哈笑了起来。
唐老丈笑的开怀,眼睛却冰冰凉的,说道:“没想到高卓那小儿倒生了你这么个有志气的孙子。竖子无礼,我倒是要去信一封去问问你祖父,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滋味是如何的?”
说完,也不待那高姓少年回答,对着袁文林说道:“生气伤身,此时也不是计较的时候,先带着陆小公子换了这身湿衣吧!五月寒凉,可别为了这等无礼之徒伤了自身。”
袁文林依然不忿,可是看到表弟的狼狈样,却也知道现在理论没什么意义,此时他们人多势众,领头的高姓少年又是个不讲道理的,再去纠缠也讨不了什么好。
那高姓少年待要再去追究,他身边的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却制止了他。那老丈说话间连他们家阁老也不放在眼里,尚不明身份,今日他们家公子又接连得罪了袁家和陆家嫡枝的小公子,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呢,现在再去追究岂不是更添乱。
这小厮看的倒是比主子更加深远一些!又好言相劝了一番,那高姓少年连说了几句晦气,也就任着他们离开了。
一场冲突就这样暂时结束了。
陆烁对这些家族却是一头雾水的。他因为只有四岁,又入学才十几日,倒是没人给他科普过这些知识,这高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就出了一个阁老,竟能嚣张成这幅样子?
陆烁兀自发呆想事情,袁文林看他沉默着不说话,以为他是哪里还痛,一迭声的问他,陆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称自己无碍。
陆烁一抬头,见卫夫子走在前头若有所思。陆烁想到卫夫子刚才的阴郁,心中的疑惑更大了。
陆烁换了衣服,辞别了唐老丈,又被小厮背着下了山,等从新坐到回去的马车上,陆烁就看着卫夫子问道:“先生可是跟高家的人认识?学生见您见了那少年之后,就一直不太开怀,你们之间可是有什么过节?”
卫夫子没想到陆烁竟然这样观察入微,微微笑了笑,看着陆烁道:“我确实和高家的人接触过,只是却不方便说与你们这两个小孩子听,你们只要记得,那高家的人都是阴险狡诈之辈,以后和他们接触,要多多防范就是了。”
袁文林和陆烁就都点了点头。
袁文林见陆烁神情间有些茫然,知道他是对高家的事情感兴趣,就给他解惑道:“这高家能发展到现在,说起来也就是靠着高阁老和元贵妃。高阁老是先帝时的科举一甲出身,如今是朝里唯二的阁老,但权力却极大,又很会钻营,是当今圣上的宠臣。元贵妃高氏生了四皇子,地位仅居皇后之下,在后宫又很得宠幸,高家也就因此水涨船高。”
袁正时常给袁文林说这些高门之事,因而袁文林对这些大族的状况倒很是了解。
袁文林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拍了拍陆烁的肩膀,安慰道:“你放心,这二人再有权势地位,也是根基浅薄的,高家只不过是寒门出身,只有这一支较为兴旺。我原以为那姓高的是哪个宗室出身,这才对他礼让,不想他竟蹬鼻子上脸,这样指摘我们袁家和陆家的脸面,今日这事不会这样善了,待回去了,父亲和姑父自有决断,不会白白让你受了这等欺负。”
陆烁点了点头,他今日对着袁文林倒是改观了不少,原也只以为他就是一个冲动的小孩子,整日只知道溜猫逗狗,没想到小小年纪袁舅舅就开始跟他说这些前朝的事了,倒是个很有见识的。
陆烁觉得日后的自己出了好好读书考科举之外,对这些世家大族的弯弯绕也要好好学了。
毕竟他日后是要做官的,这些时政还是早早接触的好。
☆、第022章 梦回
马车直接驶进了知州府,在内仪门停下。
卫夫子因为是男客,就没有进内院,而是被白管家引着进了前院的书房,在那里等陆昀。袁文林和陆烁则偕着手进了正房,却见西稍间的小花厅里坐满了人,两个女眷笑着说着话,边上的丫头婆子们笑着应和几句。
没料到袁舅舅一家竟然也在!小表妹袁文懿看到陆烁进来,双眼亮晶晶的,冲着他眨了眨眼。
陆烁和袁文林向四位大人行了礼。陆昀和袁正知道卫夫子在前院书房等着,也不多言了,直接出了内院。
小丫头们伺候着陆烁和袁文林净面净手,待到一切结束,翡翠和珍珠上了茶点,两个人经历了中午那件小风波,还没来得及吃午饭,就捻着糕点大口吃了起来。
袁氏看他们一副狼吞虎咽的模样,显见是饿坏了的,担心吃多了糕点不好消化,就嘱咐朱衣让花妈妈赶紧呈上两碗银丝面来。
两人风卷残云的吃了一通,这才觉得好了点。陆烁想到卫夫子也还饿着,就让朱衣赶紧给卫夫子也送去一份。
朱衣笑眯眯的,说道:“哥儿有心了,卫先生的那份早就送过去了。”
陆烁就点了点头,和袁文林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有些心虚,就拘谨的坐在小杌子上,也不再说话了,一起盯着坐在罗汉床上的袁文懿,三人大眼瞪小眼。
三舅母陶氏看着他们三人这幅呆呆相望的样子,尤其是玉娃娃一般的陆烁,心里隐约冒起一个想法。又见陆烁和袁文林各穿着一身青布儒衫,也不说话,也无动作,表情呆呆的,和往日的活泼大相径庭。小小年纪,倒是有了些读书人的样子,只是两张小脸还是肉团团的,一副孩子气,温柔的脸上就浮起了笑意,笑着打趣道:“吆,这两个小猴,这身儒衫倒成了紧箍咒了,半天不见,倒跟咱们规矩起来了。”
袁氏早就意识到了他们的不对劲,给袁妈妈使了个眼色,就也跟着笑道:“可不是,说吧,你们今日可是干了什么坏事?倒把自己给吓成了这幅样子。”
袁妈妈悄悄退出花厅,向长风打探消息去了。
袁文林听着袁氏的问话,本就很是愧疚,虽然陆烁在路上连连嘱咐自己不要讲事情说与袁氏听,此时却忍不住了,就期期艾艾的说道:“表弟,被人…扔了蹴鞠……在身上,跌到斜坡下去了,又掉进了…溪水里。”接着也不顾及了,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股脑儿的全说了出来。
前院书房里,卫夫子也刚刚说完这事。
陆昀和袁正对视一眼,神情若有所思。
卫夫子歉意道:“本是带着他们登高放松的,倒是我,只顾着和别人论道,倒把他们给忘在了脑后,却是让陆烁今日受了这场惊吓,说起来惭愧,真是有负你们的托付啊!”
陆昀连忙摆手,回礼道:“先生说的是什么话,你又哪里能料到玉罗山上会有这等仗势欺人的顽童?那姓高的小儿光天化日之下对蹴鞠手大打出手本就不对,犬子和外甥今日并无过错,便是先生在身边也是要这样做的,此事与先生无干。”
卫夫子又拱了拱手,道了声歉。
袁正突然开口问道:“这孩童大约八九岁,又自称是高卓的嫡孙,想必就是高家的嫡次孙高俨了吧。”
陆昀想了想,就回道:“正是。”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说起来,这高家前几代每一辈生的孩子倒挺多,只是大都是女孩,正经的香火却都是一支单传,到了高俨这一代,倒是一下子得了三个嫡子,只是据传高卓那嫡长孙是个傻的,幼孙又刚刚周岁,所以全府上下都拿那高俨当做宝贝,没想到却养出了个败坏门庭的。”
陆昀的语气里有些幸灾乐祸。今日陆烁受了这番折辱,岂能不让他生气?
袁正笑着摇了摇头,说道:“这却不是该我们关心的了。”他想了想,就又说道:“那高俨上了玉罗山,想必是去了他外祖德州庞家顺道来的,我记得那德州知州可是太子的亲信邹元,想必他对高家的事一定是十二分的小心。”
卫夫子捻了捻八字胡,笑道:“不错,我们就只当是小孩子玩闹,静等庞家来上门赔礼道歉即可。至于其他的,自有太子党的人去与他斗。且今日这事,还牵扯到先帝恩师唐太傅,高家这次怕是得不了好!”
卫夫子这架势,俨然是一副幕僚做派,想必袁正平日里没少与他商议前朝的事。
陆昀自是知晓这两人的打算。听到卫夫子谈及唐太傅,不禁奇道:“我听说唐老太傅在玉罗山隐居,鲜少与人打交道,先生竟然有机会与他认识,倒是一桩喜事了。”
卫夫子脸上笑颜更大,说道:“不过是因缘巧合罢了,那唐太傅做农夫打扮,自称老丈,是个很和蔼的老人。若非我年轻时曾见过他一面,又怎么能认出他是谁呢?说起来这次上山,我们倒是又见了一面,我把两个学生引荐给了他,那老丈倒连连夸他们有灵气。”
陆昀心中惊喜,对着袁正说道:“舅兄,据说唐老太傅相面极准,看来这两个小儿都是有造化的。”袁正含笑点头称是。
书房的气氛倒是活跃起来了。
正房的袁氏听罢袁文林的话后,倒是有些紧张。也不待陆烁多说了,嘱咐珊瑚赶紧去请大夫,又和袁妈妈一起带着陆烁进了次间的梨花橱,关了槅扇,就脱光了陆烁身上的衣服,仔细检查了起来。
陆烁心里苦啊!真是又羞又窘,虽然他现在是个男童的身子,可也不想被这样光溜溜的围观啊。
陆烁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深深地来自中年妇女的伤害!
袁氏和袁妈妈看他身上并没什么伤,只手臂上擦了一点,就放下了心,又给他换上了木兰青双绣锦缎长衫,这才带着他又回了花厅。
哭丧着脸的陆烁回到花厅,就看到了同样哭丧着脸的袁文林,袁文林显然是刚刚被陶氏说教了一顿,再加上他本身就觉得很对不起陆烁,这才这幅表情。
陶氏见陆烁出来,招手把他搂在怀里,温声道:“可怜见的!你表哥得罪的人,倒让你替他受了罪。”说完又瞪了陆烁一眼。
袁氏刚刚坐下,才平复了心情,就听陶氏这样说,不禁埋怨道:“三嫂这话说的,可真是见外了,他们两个是嫡亲的表兄弟,文林和烁哥儿又处得这样好,谁能想到那姓高的小子能出这样下三滥的点子呢?如今烁哥儿也没大碍,你再这样,我可生气了。”
陆烁也点点头,安慰道:“表哥做的是对的,我是自己胆小才没敢这样做,舅母可不要责怪表哥了。”
陶氏看着陆烁这可爱的小模样,又见袁文懿也睁着一双大眼睛可怜兮兮的看着的,像是为她哥哥求情似的,刚才那个想法更坚定了,就把他们两个都搂在怀里,点了点这对金童玉女的鼻头,笑着道:“你们呀!既然你们这么通情达理,我自然也不做恶人了。不过,文林,你到底是做了错事,应当道歉的,就把你那方海水龙纹长方砚送与你表弟做赔礼吧!”
袁文林自然是满口答应。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他给陆烁仔细把过脉之后,又询问了今日的情况,得知是不小心掉到了溪水里,就给他开了张温补的方子,嘱咐他按时服用即可。
陆烁苦着脸。他可真是怕了这些味道又苦又怪的中药了!刚穿来的那段日日喝中药的日子现在想想都痛苦。
袁文懿见他苦着脸的样子,刮了刮她自己的两颊,又冲陆烁吐了吐舌头。袁文林也对陆烁投来同情的目光。
陆烁硬着头皮对袁氏说道:“娘啊,我没事的,你看我直到现在身体都好着呢,哪里又需要喝药呢?”这些人是不是把他当瓷娃娃了?他可是在现代日日游冬泳的人呐!
袁氏知道他不喜欢喝中药,却也不为所动。小孩子生起病来可是大事,就又哄他道:“现在好着可没有用,这药是必须要喝的。乖啊,良药苦口利于病,娘让周妈妈多准备些蜜饯,就没那么苦了。”
陆烁心里不乐意,却也只能点了点头。
只是陆烁虽然喝了药,当天夜里却还是发起了烧。额头滚烫滚烫的,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
陆烁觉得自己神志迷离间,就又回到了现代的那个家。
只是时间已经是十年后了,那个向来和郑媛不睦的弟弟也成年了,却被家里人宠得无法无天,不断地惹祸,父亲在他身上投注的慈心和耐心也逐渐用完。而那个一向伪善温柔的小三“继母”也渐渐暴露了她的本***慕虚荣,见识浅薄。父亲整天疲惫的在家应对这对母子,时不时会感慨起郑媛她们母女,怀念长女的懂事上进、怀念前妻的贤惠温柔。然后就又在外面找起了第二春、生出了私生子。
看到这里的陆烁不禁冷笑:真是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这样的男人真是不少,娶了妻子,却做不到忠,天下被伤了心的女子何止千千万,郑媛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个。
陆烁想,他做了男孩倒是好事,至少不用担心哪一天会被爱的最深的男人抛弃;至少他日后作了丈夫,虽然不一定会完全爱上一个女子,但对于以后的妻子,他却可以给他尊敬,许她忠诚,给她现世安稳,这又何尝不是许多女子的愿望呢?
☆、第023章 说梦
子时刚过三刻,天还暗沉沉的,亮亮的上弦月如一轮弯钩,独自倾泻光华。
万籁俱寂,陆府的灯火却相继被点亮了。
陆昀和袁氏急匆匆的起床,披了件衣裳,就来到了东厢房。
听了周妈妈说陆烁发热严重,两人都有些担心,满脸的焦急之色。
也不待袁氏吩咐,守门的管事早就出府去请大夫了。丫鬟们有的提前升起了炉子,准备一会儿熬汤药用,有的去了厨房,提前给小主子做一些好克化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