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了眯眼,说:“我听说拥翠山庄有天下最好的铸剑炉,等我何时再来虎丘时,借我一用便可。”
铸刀铸剑的过程其实差不多,能铸出好剑的铸剑炉,也一定能铸出好刀来。
燕流霜想的是,等将来她这两个徒弟学有所成之后,她就亲自为他们铸两把刀作为礼物。
所以她才说,等她将来再来虎丘时要李观鱼借她一用。
李观鱼欠了她一个大人情,焉有不应之理。
他甚至说:“不论何时,燕姑娘只要想用我拥翠山庄的铸剑炉,都可以来。”
她抿唇:“那我就先谢过李庄主了。”
之后李观鱼又说要留她在虎丘多住几日,好让他一尽地主之谊。
但她没多想就拒绝了:“下回吧,我还有要事在身。”
那六位被穿肠刀震得虎口迸裂的剑客得知她立刻要走,也十分可惜,其实他们俱是心高气傲之人,这么多年来,能让他们心服口服的,不过一个李观鱼而已。但就算是李观鱼,当初在剑池畔赢下他邀请的那些剑客,也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哪来燕流霜这样简单粗暴,一刀下去,直接让六个人一齐败退。
若非亲身经历,他们根本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可怕的刀客。
对于刀和剑,江湖上历来尊崇剑多一些。
人们总觉得剑是兵中君子,而刀则满是草莽气。
因此自古以来,数得上名号的门派,也多是用剑而不是用刀。近五十年来,江湖上厉害的剑客多不胜数,却没有出过一个顶尖的刀客。
但他们知道,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有燕流霜。
三刀赢水母阴姬,一刀破李观鱼剑阵的燕流霜。
尽管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但在这么一个凭实力说话的地方,她已经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和向往。
以至于他们师徒三人离开虎丘往豫州去的路上,都能随时在酒馆茶肆里听到这个名字。
不过江湖传言嘛,总归是越传越不靠谱的。
有人说她是个中年妇女,也有人说她其实是个老妖婆,听得她两个徒弟经常郁闷不已。
倒是燕流霜本人完全不在意,毕竟她上辈子就没少听这些乱讲一气的传言。
所以最后是她反过来安慰无花和原随云:“这有什么好气的,他们就算说我是妖怪,我身上也少不了一块肉啊。”
原随云板着脸道:“我知道啊,可是我就是不喜欢听他们这么说师父。”
无花难得不是和他唱反调,帮腔道:“就是。”
燕流霜只好一边笑一边揉他们脸。
赶了大半个月的路,他们也快要到豫州了。
时近初夏,天气越发恼人,偏偏他们走的这一条官道又破败无比,就连供人休息的驿站都年久失修,烂得不像话,让燕流霜原本那到了驿站就好好洗个澡,换掉这身满是尘土和汗水衣服的打算落了空。
后来是走过这一段路的无花告诉她,这驿站往东三里处,有一条小溪,溪水虽比不得江南清澈,但勉强也可一用。
正巧那驿站也破烂得睡不了人,她就干脆循着无花所说的方向将马车驶到了溪边,让他们下去洗澡。
无花立刻应了,不过应完非常心机地迟疑道:“不过云师弟应该……不习惯在河里洗澡吧?”
原随云立刻否认:“我才没有那么娇气。”
“那你们就去吧。”燕流霜很高兴,末了还补充道,“放心吧师父不会偷看的。”
两个小家伙无言片刻,随后就像在较什么劲一般同时转身过去了。
她倚在马车前,一边注意着周围动静,一边把散下来的鬓发重新别到耳后。
然而就在她拢好头发的这一瞬间,她忽然听到了一阵风声。
那风声很轻很轻,几乎叫人察觉不出来,可此时分明并未起风。
于是她本能地回头:“谁!”
迎接她的是一片暗含香气的白雾。
这种手段她上辈子没少见,所以她半点不惊慌地屏住了呼吸,并在白雾中的人影闪出时迅速掠了过去。
来人轻功很高,看见她袭过来的动作,竟又往上一翻,直接避过了这一下。
在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候,燕流霜听到那人好像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柔,像是个姑娘。
但不管是姑娘还是男人,这种故弄玄虚的手段,都让燕流霜烦得很。
她皱了皱眉,直接提气追了上去,这一回她动作太快,几乎是瞬间抓住了那个人的手臂。
可就在她抓上去的时候,那人却又笑了:“姑娘好软的手。”
燕流霜:“……”
这人怕不是活腻了吧,采花采到她头上?!
她还在为此惊讶,这个被她抓住了手臂的采花贼却是投怀送抱似的俯身伏到了她肩上,还低喃道:“好香。”
那些白雾刚好在这一刻散尽,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美得叫人分不出雌雄的脸。
但燕流霜见了却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她冷笑一声道:“我的手很软?”
“那你看看我的刀软不软?”
话音刚落,黑色的刃光冲天而起。
下一刻,这个胆大包天的采花贼就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喊。
燕流霜来这个世界是为了偿还,她不能随便杀人。
所以她当然不会为了区区一个采花贼破了地府给她定下的规矩。
但不管是阎王还是鬼差,都没说过不允许她割人命根啊。
她看着这个采花贼疼得满地打滚,啧了一声,心道这可是为江湖除害,就算将来回了地府,阎王也不能指责的!
第八章 郁金香盗帅08
这采花贼发出的动静太大,自然也惊动了原本在溪里洗澡的无花和原随云。
不过等他们俩披上衣服从水中出来的时候,对方已经痛得昏了过去。
“师父!”无花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又瞥了一眼她手中还沾着血的穿肠刀,不自觉地抖了抖,“此人……”
“发生什么了?”原随云也开口问。
燕流霜沉默片刻,还真有点不知道该如何与两个小孩儿解释这事。
难道要直说有个不长眼的采花贼采到你们师父我头上然后被我一刀断了命根吗?
……不太合适吧,他们可还是孩子!
就在她犹豫到底要怎么说的时候,无花忽然又上前了一步,而后蹲下身来戳了戳那个采花贼的脸。
他本意是想确认这人是否真的昏过去了,可戳了一下后他就忍不住咦了一声。
虽然说不上来具体奇怪在何处,但他总觉得这人的脸摸着很奇怪。
“怎么了?”燕流霜听到这一声,弯腰凑了过去。
“他的脸……”无花皱了皱眉,仰头与她解释,“摸上去很古怪。”
“什么古怪?”原随云也循着声音蹲过来,但他没有伸手去碰。
“应该是戴了人皮面具。”燕流霜比他们俩有经验多了,直接寻到此人耳后用力一撕。
哗的一声过后,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比先前更精致风流的脸。
燕流霜惊了,她还以为这采花贼戴面具是因为长得太丑呢,结果真容比面具更好看?!
无花也惊了,因为他忽然想到了这个人的身份。
“难道此人就是那雄娘子?”
“雄娘子?!”原随云率先反应过来,“那个自称天下第一美男子的采花贼雄娘子?”
燕流霜听他俩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好奇,她问无花:“你怎么知道他是雄娘子?”
无花挠了挠脸道:“我也是猜的,当初我下山往江南去的路上常常躲在沿途商队马车下,曾听一位富商家的太太说起过这雄娘子,据说他生得极美,扮作女人模样也没多少人能辨出,所以江湖人称雄娘子,而且他每次出现都长得不一样,应该是个易容术高手。”
这种江湖杂事鬼差没和燕流霜提过,估计是被他放在了不重要的范畴里。
而事实上也的确不重要,管他到底是雄娘子还是雌娘子,易容术高明不高明呢,反正现在已经被她一刀了绝了子孙,再不能用那玩意儿去害人了。
想到这里,燕流霜深吸一口气,把他们俩提溜起来,道:“行了,你们回去继续洗澡吧,一会儿我给你们烤鱼吃。”
无花哎哟了两声后,笑嘻嘻地跟她说:“我没云师弟那般讲究,我已经洗完啦。”
原随云哼了一声,说是啊,毕竟你不用洗头发。
他也不生气,仍旧眯着眼睛语气愉快道:“云师弟若是羡慕,也可以把头剃了啊。”
原随云:“……”滚你的吧。
燕流霜听着他们俩这番对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点了点无花的脑门:“就算洗完了,你作为师兄也要过去看好你师弟啊。”
无花心里相当不高兴,但嘴上却应得很欢,还不忘顺便刺原随云一句:“师父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云师弟在河里摔了的。”
等他们两个重新回到马车边上时,燕流霜已经在烤野兔了。
她动作熟练地拨动火堆,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回头道:“饿了吧?”
话音刚落,她又注意到原随云的头发还滴着水,不由得停住手上动作,略有些责备道:“怎么不把头发擦干?你这样很容易着凉。”
此话一出口,无花就知道要坏事。
果不其然,下一刻原随云就垂着头低声道:“师兄早就洗完了,不好让他一直等我。”
无花闻言,实在是没忍住偷偷翻了一个白眼。
他一直觉得自己已经非常会装可怜了,然而现在看来,大概还是输了他这云师弟一筹哇!
为了维持自己关爱师弟的好师兄形象,他当即上前用自己的袖子给原随云擦起了头发,一边擦一边道:“你我师兄弟之间计较这个作什么!”
燕流霜再度被他俩逗笑,笑过后让原随云在自己边上坐下,道:“行了,我来吧,无花你先看着火。”
无花:“……噢。”
这大概是他被剃了光头以来第一次生出对有头发人的羡慕,因为燕流霜居然用内力给原随云烘起了头发!
而原随云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也趁此机会直接半个身体都窝到了她怀里,还朝她撒娇道:“师父的手好暖和啊。”
无花听不下去,只能一边拨着火堆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插话道:“对了师父,咱们去少林与方丈大师解释完之后要去哪里啊?”
燕流霜略一思忖,道:“自然是寻个安静的地方慢慢教你们刀法。”
既然说到这个话题,她觉得有必要跟他们俩再重申一遍当她徒弟,学她的刀会有多辛苦。
她说:“这地方我还没想好,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地方,也许连第四个人都没有,你们若是后悔了,最好早点告诉我。”
无花立刻保证:“不论师父带我去哪,我都不会后悔拜您为师。”
原随云也点头:“我能拜您为师已是天大的幸事,又如何会后悔?”
见他们说得万般坚定,燕流霜也稍微放下了一点心。
而且从江南北上豫州的这一路,他们俩也的确半句都不曾抱怨过。
所以去少林与天峰大师解释了一下无花离开嵩山的事之后,她就带着他们两个继续往北去了。
出了山海关再往北的路和中原的官道相比,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加上无处不在的飞沙走石,真是活生生将壮阔变成了荒凉。
不管是无花还是原随云,都很不太适应这样的天气,但他们依然没喊苦喊累,因为他们知道,与他们即将得到的东西相比,这点苦楚根本算不了什么。
最终师徒三人一路行至漠北,在一个几无人烟的村庄附近停下。
此时已经入冬,整个漠北都处于冰天雪地之中,山川河流披上白,不见飞鸟也不见走兽,安静得能叫人发疯。
纵是早慧如无花原随云,都有些受不了。
但这种受不了在燕流霜开始正式教授他们刀法的时候就彻底消弭于无形了。
因为光是完成她每日的要求便能用掉他们俩所有的力气,而完成后,累到连澡都不想洗的师兄弟两个往往扒着饭就睡过去了,哪还有什么嫌弃这里过于安静的余裕。
如此,三年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他二人也终于摆脱了先前那既枯燥又累人的打基础过程,可以开始执刀了。
听到燕流霜这么说的时候,两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觉得之后的日子应该会好过一些,至少不会像打基础时这般痛苦了吧?
然而隔天燕流霜就用行动告诉了他们这根本是妄想。
打基础时,她好歹只是对他们进行纠正,下手还算温柔;现在他们开始执刀,她就再也不留什么情面了。
同是用冰雪捏成的刀,她手里那把永远都不会断,而他们俩手里那两把,却是碎了千百遍。
无花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天赋:“我觉得方丈大师是不是骗了我?我真的天资惊人吗?”
原随云:“……可是我觉得我爹不会骗我。”
无花:“有道理,所以说到底还是师父太可怕了。”
练武练得太辛苦,时间长了,他们俩连勾心斗角争风吃醋的心都没了大半。
不过偶尔得闲休息时,还是免不了“瞎子”“秃子”地互相讽刺。
当然,在燕流霜面前,他们始终维持着兄友弟恭的表象。
反正这对于他们俩来说再简单不过。
正式执刀两年后,他二人总算能在燕流霜手底下撑过三招了。
不过他们也很清楚这是因为她没有尽全力,否则莫说三招了,半招就够他们俩喝一壶的了。
无花觉得出师的日子望不到头,原随云也一样。
所以他们干脆没问过什么时候离开漠北这种蠢问题,毕竟学艺不精的话,出去也只是给燕流霜丢人罢了。
然而第三年开春时,燕流霜却告诉他们,可以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无花震惊:“走?!”
他以为燕流霜要放弃教他们两个扶不上台面的徒弟了,非常紧张。
原随云也差不多,开口时声音比平时高了不少:“为何忽然要走?”
燕流霜对他们这如临大敌的架势十分莫名。
她皱眉道:“难不成你们要留在这用一辈子冰刀?”
“师父的意思是——?”无花还是不太敢确定。
“你们已经练了五年多,却还没碰过真正的刀。”她说,“是时候去江南开炉铸刀了。”
说这话时她目光很远,仿佛能穿透眼前的山川河流直抵江南一般。
有那么一瞬间,无花好像听到了她的叹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