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她,很好。
若是没有找到李仲贤,没有遇到这个猫一样的姑娘,可能真的死掉了。
幸好,还是遇到了。
他出生在三月,泾阳公主府里几棵上千年的银杏树一夜之间开了花,众人纷纷称奇,长安百姓渐渐乐道,甚至偷偷爬上公主府的墙头看银杏树,后来居然传到皇上耳朵里。
皇上也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亲自到公主府饱眼福。
白白胖胖的娃娃甚是喜人,抓着皇上的胡须乐呵呵的笑,可把皇上稀罕坏了,自己一堆孩子,还没这么讨喜的,于是赐名“泽”字,福泽绵长之意。
刚过百岁,朝堂上便有人上了折子,罗里吧嗦写一大堆,意思只有一个:夜有所梦,神灵告知泾阳公主之子薛泽是祸而非福。
皇上当场沉了脸,谁这么不长眼,拿大巴掌拍自个儿的大脸,这名字还是自己起的呢!
其实这道折子哪来的,众人心知肚明。
泾阳公主的母亲是先皇宠爱的美人,窦太后十分厌恶她,恨屋及乌的连带了泾阳公主。
泾阳公主素来乖巧,见人笑三分,上上下下打点的又好,众人想厌烦也厌烦不起来。
只除了窦太后。
众人心如明镜,不过谁也不敢当众驳斥上折子的人。
皇上的脸,太后打得,可太后的脸谁敢打?那可是窦家的脸。
连皇上都得乖乖听着,窦太后可是一直想把太子的位置留给小儿子梁王。
半个宝座都是窦家人做主,皇上哪里会为一个不得宠的公主争辩什么。
祖父薛欧和父亲薛前极力抗议也没用,不到四个月的薛泽便这么着去了龙山寺。
看着啼哭不已的薛泽和要死要活的泾阳公主,皇上心里还是内疚的,亲自写了封密信交给了主持觉醒大师,嘱托他好好看护这可怜的奶娃娃。
几年之后,薛前战死北境沙场,尸骨无还!
薛欧是保皇派,铁骨铮铮忠心不二的老将军,此刻上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剧,一夜之间白了头发,皇上挺过意不去的。
薛欧以身体不适为由提交了辞呈,皇上虽不愿意,可也不忍心看着老将军日渐憔悴,便给了荣养的名头,封为广平侯。
人家堂堂一个公主被欺负,儿子四个月进寺庙,夫君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老将军没把自己捐出去,可是把唯一的儿子捐没了。
皇上的心也是肉长的,尤其这惨剧还和窦家有关。
广平侯薛欧光荣退居二线,伤心归伤心,可铮铮铁骨不是说出来的,暗地里和儿媳妇泾阳公主一合计,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弄了一支秘密亲兵出来。
弄亲兵干嘛?
给薛泽备着用的。
有仇不报非好汉!
众人只知道薛前死于沙场,可是并不知道为何死于沙场。
据可靠消息,薛前并非死于敌手,而是伤在暗箭之下,反抗之中被打落山崖,最终落了个‘尸骨无还’。
使暗箭的人是窦婴的亲信——窦核。
有仇不报非君子,老将军比君子还君子,寻了个名头一掌打碎了窦核的天灵盖。
窦家心知肚明,拿卒子换对方的车,值得很!
因此,卒子窦核死就死了,懒得追究。
老将军上书皇上,廉颇未老,尚可保得一方安宁,自请前往北境保卫边疆,余生愿意战死沙场以报皇恩。
皇上心酸,颤抖着手腕批了个“准”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薛泽是因祸得福,最起码薛泽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若不是觉醒大师倾囊相授,光看窦家人的手段,这会儿他坟头草都不知道多高了。
龙山寺乃天下第一寺,据说看相问卜极其灵验,能当上天下第一寺的主持自然也非凡人。
师傅除了教他打坐念经,读书识字,还教他兵法谋略,天文地理,奇门异术,盖世武功。
哦,对了,连看相算卦都倾囊相授。
师傅说了,这门手艺相当重要,将来相媳妇儿就用得上,没准儿在哪里碰到有眼缘的姑娘呢,就得把握住机会,是吧?
☆、猫一样的人儿
那老和尚向来这般风趣。
别看师傅在外人面前高深莫测,话语不多还句句禅机。
但私底下和薛泽有说不完的话。
比如哪个小和尚偷吃什么了......哪个小和尚念经的时候滥竽充数了......今日有个长相很美的姑娘来寺里算卦了,虽然长相很美,但还是比你差一截了......
薛泽说他没半点方外之人的样子。
师傅说佛祖在心里,不在嘴上。
直到他十五岁那年,觉醒大师觉得自己没什么东西可以教这个天资聪颖的徒弟了,便寻了个机会对外宣称-院子里那棵活了万儿八千年的银杏树飞升成仙之时给自己托梦,薛泽是万年灵树转世,极有慧根,是给大汉带来福泽之人。
觉醒大师实在是太有威望,谁也没敢想这是随口一溜就出来的借口,满朝文武不敢不服,自然也没人不长眼的再上折子。
只听说太后吩咐人把自己宫里头的几棵银杏树给砍了,当柴火烧。
过了不久,满长安的人都知道泾阳公主府刚回来的小郎君身子不好,日日汤药不离。
还有人说,这郎君是个极有造化的,把一身福泽都给了大汉才落下这么个病根子。
老百姓的想象力向来丰富。
事实上,有人在他饭食里下了毒。
太后棋差一招,只知道薛泽打坐念经是高手,却不知道其他方面也是高手。
这点卑鄙手段入不了薛泽的火眼金睛,可是为让太皇太后放心,也为自己方便行事,便假称重病,对外说只剩一口气吊着。
一个假薛泽躺在床上,一个真薛泽暗中行事。
自此,泾阳公主府所有人都更加低调守礼。
若是窦家继续一手遮天,哪有泾阳公主府一干人的活路?!
当然,小太子更没活路。
俗话说,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薛泽和太子刘彻一拍即合,暗中联手拉起了抗窦大旗,誓将窦家人拉下马。
那时候薛泽十六岁,小太子八岁。
窦氏一族哪个是吃素的!薛泽和小太子自然是举步维艰。
太子刘彻年纪虽小却是个人精,最擅长的事情便是扮猪吃老虎,一边哄得太后愉悦不已,一边挖着窦家的后墙角,再加上薛泽也是个极能干的,还有皇上和一班老臣的支持,这五年窦家的后墙角真被挖了个洞。
眼看这洞越挖越大,太后这才明白过来,窦家人急了,梁王也急了,疯狗一般追杀扮猪吃窦家的小太子刘彻。
李广将军忠心不二,一力护佑太子,想来此时太子已经平安。
满室鱼香。
薛泽吃完第四条烤鱼,看着榻上的人睡得正香,便将剩下的烤鱼放在一边,顺手炖了个鱼汤。
想打坐行气,脑子里却总是出现自己在小溪逗她的场景。
他说有鱼群,她真信,他说都是公鱼,她又信了,明明自己冷的哆嗦,还要把大氅给他披上。
很是纯善有趣的姑娘。
其实哪里有什么鱼群鱼穴,不过是身体热度高于冰层下面的水,鱼群寻找暖和的地方,自己是练武之人,手上动作极快,自然手到鱼来。
咦?
什么时候自己也会逗姑娘了?
还逗得一本正经!
不愧是亲传弟子,颇有觉醒老和尚之风!
心散形乱打不成坐,薛泽没有勉强自己。
看着沈觅睡得不踏实,时而皱眉,时而呓语,伸手轻轻拂过脖颈上的睡穴,又拿兽皮给她盖严实。
往火盆里添了几根柴火,薛泽走了出去。
没有走远,在茅草屋周边转悠几圈,打了几个奇怪的口哨。
万物皆有灵性,山水草木如此,飞禽走兽亦如此。
不一会儿,成群的麻雀朝着茅草屋飞来,叽叽喳喳的环绕在薛泽身旁。
又打了几个口哨,麻雀很快散去。
沈觅是被香味勾起来的,醒来时看外边是暗的,还以为是早上,仔细一看才惊觉是晚上。
沈觅觉得十分过意不去。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己却不知不觉得睡了一整天。
“那个”,沈觅刚要开口,见他满含笑意的眼睛正看着自己,眸子中繁星闪烁,一时怔住。
谁说天气不好没星星?这双眸子比星星还亮。
“我叫阿泽,”将香喷喷的烤肉递给沈觅,“姑娘如何称呼?”
语调沉缓,让人无端端的想信任他。
“我姓沈,单字觅。”沈觅饿的很,顾不上客套,接过烤肉张口就啃。
吃相也像猫,薛泽舀鱼汤给她,“喝点汤,小心里面的鱼刺。”
沈觅接过鱼汤,又大口吃肉。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老话说的真对啊!
“你医从何人?”
“我阿爹,小时候随着阿爹转了好些地方,也有些是看来的。”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她,这回答也算是真的。
薛泽又给她添满鱼汤,“昨日我险些命丧黄泉,多谢阿觅援手相救,若非遇到你,只怕我现在凶多吉少了。”
沈觅光顾着吃肉,全然忽略他称呼“阿觅”,一般人会客气的喊她“小先生或者沈姑娘”,只有亲近熟悉的人才喊她“阿觅”。
“也不全是,仲贤兄长带你来的时候状况很不好,虽然没有致命伤口,可失血太多,我并没有把握,说起来还是你体质异于常人,若是一般人伤成这样,那就不好说了。”
薛泽轻笑,“阿觅过谦了,你不是一般的大夫,还是我运气好。”
他随着觉醒大师习过医术,也见识过宫里的太医,可是能缝皮肉的却是第一次见,还有角落里的药渣,里面有几味药恐怕连觉醒大师也叫不出名堂。
又一碗鱼汤进了肚,沈觅这才觉得浑身有力了些,刚才饿的难受,前胸贴后背,连手都直哆嗦。
☆、救命之恩应以身相许
拭干净嘴角,笑着看向他:“你也过谦了,说起来还是我这个大夫运气好,若是你还昏睡不醒,今日我哪能睡这一觉,哪能吃到美味的烤肉和鱼汤。”
说到吃食,沈觅这才觉得烤肉有些异样,“这是何肉?好似没吃过。”
“狍子,下午出去时打的。”
薛泽自然不会告诉她这是狼肉,她那么怕狼,若是知道自己吃了狼肉,怕是又要担心狼群报复了。
袍子?
沈觅想着自己大概吃的太急,狼吞虎咽的没尝出来,看他不吃,问道:“你怎的不吃?”
“我已吃过,刚才见你快睡醒便烤上了,刚刚好。”
“你伤的那般重,理应是我照顾你的,也不知为何今日睡的那般沉。”
薛泽添上柴火,笑道,“说的哪里话,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昨日你累了一夜,今日照顾你是应当的,何况—”
见她睡饱吃足,这会儿小脸儿红彤彤的,甚是可人,又起了逗她的心思,“何况,救命之恩应以身相许—”
啊?!
沈觅一惊,以为这人要卖命于她,古戏文里不是常有这种事?
刚要开口拒绝,却听他继续道:“那是戏文里的事—”
沈觅舒了口气,心却随着接下来的话又提了起来。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阿觅,我—”
这情诗用的十分广泛,隔壁张三李四求爱都知道木瓜换木桃,你情换我爱。
戏谑自己么?
沈觅杏眼圆睁,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诵读情诗的男子,怎么也看不出半分戏虐的模样。
那么那么的一本正经。
难道是因为剪破了他的衣衫?
推拿了他的手臂?
沈觅迅速回想了一下昨日那件衣衫,剪的确实是不成样子了,可那时情况危急,哪里顾得上别的。
就算他觉得自己贞洁受损,可大汉民风开放,女子离异再嫁并不鲜见,何况是男子。
“阿觅,我—”
沈觅的心高高悬起,琢磨了一下用词,真诚的解释:“这事是有缘故的,你别当真,我昨日剪破了你的衣服实在是情况危急,推拿你的手臂也是为了退热,当时,当时,我—”
薛泽极力忍住笑,脸都憋红了,仍却是再正经不过的看着她,满眼的情真意切。
“阿觅说的哪里话,不过件衣衫而已,我这人命尚且是你救回来的,何况一件衣衫,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看他脸色通红,沈觅自己也着急了,腾地站起来,“这是小事,你千万别放在心里,我是大夫,向来不拘小节,时常给人剪衣衫做推拿,摸你也好,剪衣衫也罢,一切都是为救你性命,你莫要—莫要—”
还在想着措辞,却听他道:“莫要客气是吧,我是要投桃报李,你昨日累了一宿,我今日做些吃食回报是应当的,你也千万莫要客气。”
那情诗不是自己想的意思?
自作多情了?
沈觅觉得自己如那风中凌乱的柳条,随着他的话摆在摆去。
看着呆若木鸡的沈觅,薛泽再也忍不住,抱头蹲在地上。
沈觅看着地上的人抖个不停,再次闪过一个念头:难道他在戏弄于我?
又想想他刚才的表情,不像啊!
眼神是真真儿的!
走到他跟前蹲下,轻轻戳了戳肩膀,犹豫道:“你,你不是在戏弄于我吧。”
闻言,薛泽抖得更厉害,一时说不出话。
难道伤口疼成这样?
想想他那纵横交叉的伤口,好的再快也是皮肉之躯不是?
沈觅着急了,忙去扶他的胳膊,“今日是我不好,一时睡着了,你本该多休息的,快到榻上歇歇,我再熬些药。”
薛泽用袍袖挡住脸,借着沈觅的力道站起身,艰难道出几个字,“突然腹痛,我出去下。”
闹肚子了吧,这可不能跟着,忙快跑两步打开门。
薛泽捂着脸急急蹿出去,待离着茅草屋远了才放声大笑,直到捂着腹部坐在雪地上久久起不来,便索性躺在雪地上,闭上眼睛感触飘飘而落的雪花。
轻柔的,痒痒的。
有多久没这样舒心的笑了,上次是在龙山寺?
还是那时候的日子好过一些。
这些年阴谋诡计的生活并不快活,如果将来有一天能自由,定要隐于大好河山之中。
带着妻儿老小......脑海中那相携的人忽然变成沈觅的模样。
薛泽一愣。
这是怎么了,不过才认识两天而已,还不足四十八个时辰。
又突然想起觉醒大师说的那句话,“相面这门手艺相当重要,将来相媳妇儿就用得上,或许在哪里碰到有眼缘的姑娘呢,得把握住机会。”
有眼缘的姑娘?
薛泽闭上眼睛,眼前再次浮现出沈觅的样子,皮肤白皙,眼睛里似有一汪泉水,清澈干净,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两侧有小小的梨涡,很是可爱,被他戏弄的时候尤其可爱,眼睛瞪得大大的,很像母亲的那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