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京兆那天飞到别的市开会,正听分公司做着汇报,电话振动起来,梁京兆头也没低就掐断了,之后一条短信发来,梁京兆过了一会打开来看,是李平。他说:“楚虞和王昊坐着一辆车从机场回来,我三点在高速公路口等,现在也不见人。”
梁京兆回他一个字:“找。”
李平得了命令,发动了人去找。他向梁京兆批准动用的,不是普通的人手,在三点十多分他联系不上楚虞时,他就派人去找了,但没有找到。他发短信给梁京兆,是要用梁京兆见不得光的那一批人。
梁京兆开完了时长三小时的会议,第一个站起来走出会议室,踏出会议室的第一步,他就将电话拨出去了:“人找到了么?”
李平头一次有些慌乱:“确定是绑架,是王海荣的仇家。但有些麻烦——媒体介入了。”
梁京兆皱眉:“媒体怎么知道的?”
李平说:“王昊现在知名度很高,他出机场时还有狗仔跟着他。”
梁京兆说:“要赎金了么?”
李平:“没有,王海荣也在等。”
梁京兆直接掐了电话,转打给王海荣,也没什么寒暄,“我现在飞回本市,你等劫匪电话,赎金的事找李平。”
王海荣声线颤抖:“只怕他们要命不要钱。”
梁京兆冷笑:“那得看他们能不能活到要他们命的时候。”
在机场守到王昊被劫的两个狗仔,先用手机发了微博,之后就在机场的咖啡馆里打通稿,不及防肩上搭了一只手,他们回头,几个人围住了他们。
李平根据狗仔拍到的车牌号在全城搜索,梁京兆临上飞机前给张祥民打了电话,让他给李平行方便。李平调出全市的监控摄像,锁定了车子的行驶路段。
梁京兆下飞机时,王海荣提着两个箱子在等他,梁京兆上了车,王海荣告诉他:“他们打电话了,只说赎王昊的价钱,楚虞没有说。”
“我给了他们双倍,让他们保住两个孩子。”王海荣忐忑补充。
他们劫的是王海荣的儿子,与楚虞无关,就是这份无关,让王海荣停不下地冒冷汗。楚虞对他们来说是无用的,对于无用的孩子,劫匪不可能善待。王海荣清楚梁京兆有多看重楚虞。
他侧了眼 去看后座的梁京兆,梁京兆手里握着个打火机,翻覆着把玩,神色如常,一丝类似焦急躁动的情绪也捕捉不到。王海荣为梁京兆的冷静感到可怕,如果不知道梁京兆将本市翻了个底朝天来找楚虞,他会以为梁京兆根本不在乎这个孩子。——尽管他听说楚虞是梁京兆的私生子。王海荣多么庆幸王昊和楚虞在一起。如果他的仇家只带走了王昊,他未必能发动这么大的力量来救自己的儿子,甚至有可能人财两空,连一具尸体也得不到。但现在梁京兆因为楚虞和王昊在一起,便帮着他一同搜救自己的孩子,王昊生还的几率是那样大了。
梁京兆始终把玩着那只打火机,他相信自己的势力——他说过,楚虞在他的看护下,不可能不长命百岁。下午在会上看到李平的那条短信的时候,他也只是心重重沉了一下,立刻就恢复了,到现在,他还仍是平静的。在梁京兆的备忘录里,今天的行程就是如此,如果楚虞没有出事,他这个时候也会坐上飞机回本市。
车子行驶在公路上,是机场回市里的路。下午楚虞和王昊就是在这条路上被劫走的。车里默然行驶,车厢里没有音乐,也没有人说话。突然一阵铃声,梁京兆缓缓收回了眼,望向王海荣。王海荣慌张接起,是绑匪的电话。
短短一通电话接完,王海荣已是面如土色。他筛糠似的抖着嘴唇:“媒体曝光了这件事,他们要撕票。”
梁京兆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八点。李平太慢了。
车厢里继续恢复了沉默,仿佛王海荣的手机从没有响过,王海荣望着窗外,用发抖的手揩了一下眼角,再慢慢掩住了脸。王昊是他唯一的儿子,又这样有出息,王海荣不能失去他,但他能力有限,此时只能寄期望于梁京兆。
八点五分的时候,司机收到讯息,他打着方向盘,对梁京兆说:“他们在汉阳四厂。”
车子已经进入本市郊区,调整方向后,车子向西面一带正翻修的老厂址驶去。夜色深深,扑在顶风玻璃上,像一堵堵黑色的墙压下来。临近废旧重修的工厂,路不是好路,没有光源,只几盏绿纱下□□的灯泡泛出一小圈一小圈的光,一滴明亮堕进浓酽墨汁似的。
没有人说话,建筑在黑暗里张牙舞爪,梁京兆忽然转了头,将手放在王海荣的肩上,“孙刚已经到了,你别担心。”
王海荣匆匆点了头,他见过孙刚一次,是个容貌普通的中年人,但总一身阴沉,不打眼的穿着,走路悄无声息,有点死士的感觉。他打开了车窗向外看,寒风刺来,挟着一些轻而古怪的声响,这种声音王海荣不大熟悉,但绝对听过,他回头看梁京兆,梁京兆坐在那里,平静又冷漠。
车子停下的时候,这种声音密集而清楚。王海荣回想起来,这是做过消音处理的枪响。
梁京兆和李平通了电话,他短促应了两声,然后转告王海荣:“事情解决了,孙刚已经找到他们,都很平安。”
王海荣冲出车门,跌跌撞撞扑向厂房仓库铁锈的大门。
梁京兆将手放在门把上,司机道:“梁先生,您先等等吧,恐怕不安全。”
梁京兆直接打开了车门,“没有关系。”
司机从车座下掏出一个箱子,打开来,十几秒的时间便组装完成,递给梁京兆:“您小心。”
梁京兆接过来,将它别在腰后,大步走进了仓库。
仓库里是水泥柱子隔开的几个板块,只有两盏灯,地上躺了不少人,角落里人影憧憧,梁京兆走向那里,直到看清其中一个是孙刚,下身穿着休闲裤和平底休闲鞋,上身只一件背心。李孙刚原是端着枪的,梁京兆走进了,孙刚的枪未收,而是慢慢了扳机。
之后枪声响起,一个人倒下,梁京兆没有回头,被孙刚开枪打死的那人躺在死人堆里,已经分不出是哪一个了。孙刚收了枪,叫了声:“梁哥。”
梁京兆看到了楚虞,她靠在墙壁上,衣着有些狼狈,昏黄的灯泡下,照得她脸上晶莹闪光的泪痕。王家父子在另一边,王昊身上伤了点,王海荣在查看王昊的伤势。
梁京兆从门口来,那里一片昏黑,走进这光亮下的时候,光是一寸寸爬上他高大的身体的。梁京兆衣冠楚楚,皮鞋踏在粗糙的地面上有节奏的轻响,荡出一些灰尘。梁京兆一直锁定着楚虞,目光如炽,楚虞听着李平说的那句“梁哥”而慢慢抬眼,亦回望着他,嘴唇缓缓张开,发出一声呜咽。
梁京兆走过去,轻轻揽住了楚虞,楚虞猛的攀住了梁京兆的手,如同在水中抓住了浮木,她重重投入梁京兆的怀里,将梁京兆安抚的动作加深为一个拥抱。梁京兆被迫紧抱住这个小孩,她在梁京兆的怀摇头,她的脸颊蹭到梁京兆的衬衫,隔着布料感受到梁京兆高度的体温,健壮结实的肌肉。梁京兆像天神,也像她的爸爸。楚虞流出泪来,大声抽噎。
梁京兆这次宽容了楚虞的眼泪,他甚至想:楚虞可以永远都学不会坚强,他完全可以给楚虞一个随时的怀抱。
孙刚捡起扔在地上的他的衬衫,一颗纽扣一颗纽扣的穿好,低下头仔仔细细拍净了身上的灰。
楚虞被送回车上去,孙刚走穿好衣服后上来,梁京兆点了一支烟,也递一支烟给她,“说吧。”
孙刚把他了解到的楚虞和王昊被劫持的始末都说了。
梁京兆嘴里这根烟没有抽完,被他扔在了地上,也没有踩熄。孙刚的讲述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只是客观叙述事实。梁京兆听了,刚刚和楚虞相见时那一点温馨立时烟消云散。
梁京兆看着地上静燃的烟支,阴沉了脸色。
二十分钟后,汉阳四厂生了大火,焚烧了一切痕迹。
而那时梁京兆已经和楚虞回了家。楚虞的泪风干在面颊上,她望着梁京兆自上车后就开始冷峻面色,不敢说什么话。
梁京兆在玄关站着,也没有换鞋,灯只开了一盏小的壁灯,统共笼住两人。梁京兆一直在看着楚虞,是一种审视的、毫不避嫌的冷漠的眼神,他将楚虞上上下下看遍,又停留在她惶惑的面孔上——惶惑,无知,无辜,这就是楚虞。
梁京兆看了她很久后才发问:“你就那么肯定我会找到你,一分钟也不迟?”
楚虞缓缓地眨眼,她还不明白梁京兆在说什么。
梁京兆低下头来看楚虞这一张单纯的面庞,嘴角沉了一下,眼睛也锐利起来。他没有忍住,右手抡起来,打在楚虞的脸上。
他没有用太大力,但这是他第一次打楚虞,也是楚虞生平第一次被长辈打,这巴掌下去,楚虞头一次憎恨了梁京兆。但梁京兆对她恩比恨大得多,楚虞这念头起了一瞬,就让她自己拼命压回去了。由此更难受。
梁京兆的声音极其阴沉,他说:“这么喜欢王昊,还想着陪他一起死么?”
楚虞没有说话,她已经明白梁京兆在说什么。
梁京兆极其缓慢、阴冷地告诉她:“楚虞,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做事之前,我不奢望你能想想我,我只求你能想起你爸,我只是替你他抚养你。”
梁京兆说完这两句,连外套都没有脱,直接绕过楚虞,走进了书房里。
书房的座机上未接电话无数,张文渊和白钰的家长都打来过,另有张祥民。梁京兆看了表,是九点,他先回了张祥民的电话。
“人找到了?”张祥民在那边,身音浸着一股散漫颓靡的烟酒气。
“找到了。”梁京兆说:“多谢。”
“本市都被你掀了层地皮。”张祥民揶揄他:“我还要谢你,公.安机关头一次这么高效,媒体可以拿去宣扬。”
梁京兆只是疲惫地,“你忙吧,我挂了。”
“等等。”张祥民叫住梁京兆,他那边场景转换,是他走到一个安静些的角落:“你今天只是为了楚虞,就这样兴师动众。你真喜欢那孩子?”
梁京兆说:“我对不起楚洪兴。”
张祥民道:“当年的事,你就那么肯定,没有再查过?”
梁京兆问:“什么?”
张祥民顿了顿,还是说出来了:“我听了一种说法,是楚洪兴一直在搬空你们合伙的公司。柯什那里得到的资料,也是他给的。”
他说了这句话之后,梁京兆很久没有回应,张祥民拿下手机看了一眼,还以为电话切断了。不过是些没边没际的流言,张祥民本不想拿出来说的,然而今天他看梁京兆为了楚虞,闹出这么一场颠覆来,他怕老友为他人做了嫁衣,甚至养虎为患。
书房外的楚虞,她伏在玄关的矮柜上吞着手背哭了很久,泪再也流不出的时候,楚虞泪眼的余光看到了地板上一串浮灰的脚印。梁京兆刚刚是那样生气,连鞋也没换就走了。他是多么对楚虞失望,又是那样的愤怒。
楚虞知道了梁京兆的意思,但她不愿意相信。意外发生的时候,她脑子里都是乱的,只看劫匪将王昊拽下了车,她无措呆坐,而王昊挣扎回身,抓了她的手,说:“你们别伤害我妹妹!”
劫匪以为楚虞是王海荣的私生女,又那样孱弱易于掌控,便一同掳走了。
王海荣没有错,他的确有个出息的儿子。电光火石的一瞬,他能立马做出反应:有楚虞,他的命能保住一半。
楚虞拿着一块布跪在地上,一点点将梁京兆的脚印擦掉了。梁京兆是那样高大的男人,脚印也很大。楚虞刚刚还想梁京兆像天神,也像她的父亲,她真是错了,没有人会比得上她的父亲。
梁京兆说:“我不过是替你的父亲抚养你。”
这两年楚虞一直认为梁京兆对她不错,梁京兆满足她的生活,关注她的学业,甚至善待她的朋友。梁京兆做得足够了,太足够了,仅对于一个故去朋友的女儿,梁京兆真的是仁至义尽了。
☆、新年
新年是在梁宅过的。
第一天来的时候,田月坤迎着他们,使人将楚虞的行李直接搬进了三楼梁京兆指定给楚虞的房间,一点异常的神色都没有表露。中秋时楚虞是在梁家受了委屈走的,今天再踏进梁家的门,又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梁京菁在客厅,歪靠着扶手听唱片——那老唱片机,正是坐在她身边帮她撕去红提子果皮的吴桂荀帮她找来的,梁京菁在不久前刚去了一趟国外,联系了一家音乐大学读博士,她要理直气壮地将学生的身份保持下去,听起来既让人觉得她年轻,又让她自己免去回梁家来面对一切礼教约束的烦恼。
家仆推开大门,对着里面人说:“梁先生回来了。”吴桂荀即刻起身,而梁京菁是懒懒散散慢慢悠悠地起来的,梁京兆进门时看到了吴桂荀,也看到了他没大没小的妹妹,“京菁。吴先生也在?”
“是嫂子叫他来的。”梁京菁道,田月坤正好在门口安排完行李,进来接了梁京菁的这句话:“京兆,这事我还没敢和你说呢,他们两个,在比利时登记结婚了。”
“胡闹。”梁京兆脱了毛呢外套,递给一旁侍奉的家仆,楚虞的外套也要脱下,他伸手去帮她拉着袖口,衣服落下来,让他折进手臂里,仆人探着身子要接过来,梁京兆却还是抱着这件衣服,来与梁京菁说话:“你妈知道了么?”
梁京菁也不心虚,男女恋爱天经地义,何况吴桂荀是位足够体面的才俊。她回梁京兆:“我给她说了,她在说比利时算我们订婚,结婚的事要等两年再说。”
梁京兆点了头,这才将楚虞的外套放下,楚虞蹲在地上解着鞋带换鞋子,梁京兆已经是走进客厅了,他在沙发上坐下,梁京菁身子一歪恢复了梁京兆来前半卧的姿势。吴桂荀一直很殷切地注视着梁京兆,梁京兆对他点了一下头,他才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