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桂荀还带笑,“谢谢夫人了。”
吴素萍颔首,眼皮垂了垂,田月坤即刻站起,对着吴夫人轻声道:“我来吧。”
吴素萍由田月坤扶着离座。她自然瞥到了田月坤几乎未动的碟筷,但没拒绝田月坤时时刻刻谨慎而敏觉的讨好,这么个梁宅,是很埋人的,田月坤死了无用的丈夫,没有娘家可回,在这梁宅里,她也需要一些目的性的行动来填补心里的惶惶然。田月坤做事并无出色,城府也平庸,还带着那么点小肚鸡肠,但作为一个她这样身份境遇的人,没有本事才是吴素萍最看重的本事。
她们二人离去,连带餐厅中侍者都少了。楚虞拿起放下很久的筷子,才真正开始了晚餐。吴桂荀吃完后坐在座位上,侧头支着手臂来看楚虞吃饭,楚虞由他看了一会,才斜着眼说:“别看我!”
吴桂荀也就不看了。他站起来,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在楚虞眼下用食指点了点屏幕,上了楼。楚虞在宽敞安静的餐桌上吃完了这餐,没着急上楼,而是到院子里走了会步,夏天已初见端倪,五一假后几天气温突升,楚虞将毛衫叠进柜子,挂出了单薄些的长袖。她这时就穿着其中的一件浅蓝牛仔布的衬衣,套着条长裤,这牛仔上衣还是梁京兆给她买的,说是逛街偶尔看到,从前楚虞没想过梁京兆为什么逛街会逛女装,但现在能想到了。他总是个男人,会有这样那样的女朋友,总有这样的“偶尔看到”。
顺着梁宅的轮廓走至一周,楚虞在几米远的地方看到了吴桂荀的车停在梁家铁门前。车子里开了灯,吴桂荀在驾驶座坐着,也看到了楚虞,将车窗降下来,隔着春夏月影对楚虞招了招手。
楚虞懒散散走过去,吴桂荀道:“怎么这么久?”
楚虞弯下腰,“你是在等我?”
吴桂荀拿起手机,“你没看短信么?”
楚虞怕被人看到与吴桂荀说话,已经打开车门上了车:“没拿手机。”
吴桂荀回身,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楚虞的脸,“我在餐厅没提醒你?”
楚虞推开了吴桂荀的手:“这么晚,你是要去哪?”
吴桂荀发动了车子:“我在南溪路新开的CLUB,带你去玩玩?”
楚虞直起腰,将手放在门把上,要下车的样子:“我不去,下周一期中考试。”
吴桂荀立刻将车开得飞快,停也不停,楚虞收回了手在胸前交叉,漠然看向了窗外。
他们的关系已经持续了一个月余。梁京兆去香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或者是已经回来了,但从不曾在楚虞面前露面。梁京菁打电话说她决定在香港大学做旁听生,滞留在香港办手续,她总这样心血来潮。吴桂荀有时一面操着楚虞,一面和梁京菁通话,紧张得要死的反而是楚虞。毛衫已经穿不住的时候,楚虞又回公寓拿了一趟衣服,还是吴桂荀跟着,他的公司距离楚虞的学校极近。屋子里没有人住的迹象,看得出还是有人定期清洁,但洗手池的水槽周都是干涸的,一如楚虞的心。楚虞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摆在平整的床单,吴桂荀把她推倒在那堆衣服上面,楚虞在吴桂荀熟练的操弄下起了反应,然后她第一次回应了吴桂荀。
楚虞觉得无所谓了,她有没有反应吴桂荀一样会随时随地的要她,她抵抗不抵抗都一样能被吴桂荀制服,吴桂荀有时还会打他,他挥起什么东西的时候的模样带着点奇异诡谲的艳丽,想来他是很沉迷于此的。楚虞到现在已经会在这当中分出思绪来分析吴桂荀这个人,揣测他的心理活动。再从他自己口述的一些残片,楚虞开始了解吴桂荀这个人。
吴桂荀过得也不好,年少时意气风发,纵情挥霍,一时间大厦顷颓,父亲将家产挥霍殆尽,房子时刻被抵押,有段时间家具都源源不断地被人搬出去,母亲卖了几件嫁妆,尚且维持着在香港上层圈的基本体面。他忽然一无所有,只剩下些抓不住的少爷派头,还有原先的“尊贵”退化而成的一点“尊严”,这是吴桂荀从前半生游马华灯里唯一能捞出的骨骸了,出于怀旧的恋爱吴桂荀不能抛弃它,但也再没资格拥有,所以就掩埋起来——压抑着。而拉普朗虚说:“性是受到压抑的最典型代表。”
这点也挺像楚虞,不论是身世际遇还是这份可笑可悲的自尊心,吴桂荀用她的身体释放他的生存压力,楚虞同样用吴桂荀的身体借助着掩埋过往。
楚虞开始时问了吴桂荀“为什么是我?”,她现在明白了,因为她在梁家没有地位,因为梁京兆对她似有似无的暧昧占有,还有许多许多这两点附加着的东西。这些让吴桂荀起了心念。一个人行恶的事是没有理由的,如果真要问,那答案只有一个:他本是一个恶的人。
但楚虞还有很多“为什么”要问,但这些问题不再需要向吴桂荀提问了。一个人的时候,她依旧会像从前一样胡思乱想,为什么让她遭受这些?为什么让她无枝可依?为什么她天生就得不到幸福?——一个孩子的思想里是没有什么宏大叙事的,楚虞也抓不到什么类似希望的东西,她只会发问,幼稚地、执拗地、暗中的,她得不到答案,她今年不过十七岁。
楚虞跟着吴桂荀还学会了许多,例如把握细节,揣测人心。她用这一套来将她的梁叔叔追根溯源地探索,发现梁京兆的“遗弃”早有预兆。楚虞将吴桂荀嘴里的烟含进嘴里,闭上了眼骑在吴桂荀的身上前后运动身体。
他们此刻正在酒吧的包厢里,吴桂荀反锁了门,灯开了一盏,角落的星光球缓缓转动,在规律漂浮的光斑里,楚虞看到蓝屏的电视,看到暗色织锦的壁纸,看到光亮的桌面,看到提花的地毯,看到果盘里新鲜的水果。楚虞忽然想:我长大了吧。
第一个知晓一个人成长的不会是他的父母,不会是他的朋友,世上所有的关系由于不是供着同一个心脏和大脑而显得生疏。只有他自己最先发觉,他身体里梦想死去,胸腔堵塞,未来昏沉的预告。
楚虞低下头看吴桂荀的脸,他雪白的皮肤在包厢暗昧冷酷的光线里白成一张纸,这张纸蒙着他,蒙住了他的一切身份和背景,楚虞记不得他是谁,也许这就是她和吴桂荀能达到的最大限度的和解,也只在这一时刻。
☆、继续
吴桂荀带楚虞见了很多人,他们问起楚虞,吴桂荀都笑一下,说她是他一个妹妹。
楚虞坐在卡座里,吴桂荀和那些人谈一些事,楚虞拿着杯酒放眼到卡座外的地方。忽然人群里一个影子闪过,楚虞追着寻觅,看到了低着头匆匆走过的于露茵。
楚虞对吴桂荀说我去别处看看,吴桂荀点了头,告诉她;“不要乱跑。有事打电话。”
楚虞没回应就走了。这就是吴桂荀和梁京兆的区别,楚虞能对吴桂荀提出自己的要求,但她永远只能听梁京兆给她下命令。
楚虞在洗手池前等到了于露茵,于露茵穿着一件针织的米色线织上衣,和咖啡色的梭织长裤,背着一个黑色棱格的Chanel包,棕色的卷发垂下来遮掩了面目,影影绰绰留有长眉红唇的意象。她正从前向后梳理了头发,波纹有点起伏的动态美感,她先仰头注视着自己镜中的影,而后看到了旁边的楚虞。
她愣了一愣,很吃惊会在这里见到楚虞。
楚虞转过身来,面对面地:“于露茵。”
于露茵只惊讶了一瞬,走到洗手台前,先摘下手腕上的手表,然后将伸到自动感应的水下洗净了双手,拿纸巾来擦干时,她侧了头,“你和谁一起来的?”
楚虞说:“一个朋友。”
“咱们学校的?”于露茵将纸巾扔进铁皮回收篓,戴好手表,又拿出了粉饼补妆,尽管妆容已经非常精致了,她还是找出一点不得体的地方,小心地做了修正。于露茵从前也化妆的,但楚虞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她过分成熟。楚虞回她:“不是。”
于露茵笑了一下,从而擦去一点溢出的唇彩,“想也是,这里实行会员制。”
楚虞说:“你再也不回学校了?”
“星期一不是有考试么?我星期一回去。”于露茵将粉盒放回包里,看着楚虞:“有人在等我,到学校再聊?”
楚虞点头。
吴桂荀和楚虞回家时是凌晨三点,楚虞在车上眯了会眼,车子停好时她还恍惚地做了梦,吴桂荀将她唤醒,她睁开眼:“到了?”
吴桂荀伸手解开她的安全带,“到了。”
楚虞开门下车,车子停在地下的车库里,楚虞已经走到门边,吴桂荀上她,“走这么快做什么?”
楚虞停住脚步,说:“困。”
吴桂荀打开车库的门,楚虞率先出去,车库离院门还有一段路程,两人并肩在夜色里走得行色匆匆,吴桂荀多喝了几杯,也急于投入软床温梦。穿过院子有一小径与主楼相通,正达到一扇偏门,吴桂荀因经常早出晚归,获得了一把偏门的钥匙,楚虞等他开门,吴桂荀转头道:“你先在外面等一会。”
楚虞侧了身靠在墙壁上,吴桂荀开门后走进去,“砰”地碰上了锁,不轻不重的声响,隔着一道门,楚虞听到有个声音对吴桂荀道:“您回来了?”
吴桂荀的声音:“早说不用人等我,你快去睡吧,我也上楼了。”
那人一声“好”,又说:“吴先生晚安。”
又等了一会,吴桂荀回身给楚虞开了门,两人悄无声息地上了楼,进的是吴桂荀二楼靠楼梯口的房间。门阖上了,楚虞问:“那是谁?”
吴桂荀在衣架前脱下外套,解着领带衬衫,“田月坤派的佣人,每夜非等我回来才去睡。”
楚虞想到上午温室里的事:“她是不是察觉什么了?”
吴桂荀赤裸着上身走来,摸了楚虞一把脑袋:“瞧你紧张的,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楚虞看吴桂荀对于此事,总是一种成竹在胸的极大自信,她有点不相信他,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但他们两个是连在一起的,吴桂荀说没事,可能真的是没事。
吴桂荀从衣柜里拿出睡袍穿上,也没有系上衣带,仰面倒在床上,预备着睡觉,转想到楚虞,侧了头来:“对了,下次你先打扮打扮再出来,今天我带着你,被人笑话换了口味。”
楚虞踢开脚边吴桂荀踢下来的裤子,“嫌我丢你的人,你可以别带我去。”
吴桂荀在床上低低笑起来,而楚虞也正有要问他的事:“你的那俱乐部,是会员制的?”
吴桂荀半阖着眼点头。
“那都是什么人能来?”
“多了,”吴桂荀说:“概括说,能掏得起钱的。”
楚虞若有所想,吴桂荀将眼睁开了一些:“怎么?今天见熟人了?”
楚虞问:“你怎么知道?”
吴桂荀又用那似笑非笑的眼望她,楚虞不问了,吴桂荀对于人情世故掌握的太多,楚虞离开卡座前那微小的神情变化和眼神移动都被吴桂荀捕捉。她说:“于露茵,你听说过吗,我们班同学。”
吴桂荀想了想,“哦,她。”
楚虞说:“好久没见了。她也总不来上课。”
吴桂荀道:“她谈下两部戏了,还有一支巧克力的广告在拍。”
楚虞也没有多惊讶:“她那样漂亮,理应。”
吴桂荀撑起身子,靠在床头,“这你说的不对。”
“她也算一般漂亮,胜在年轻,但娱乐圈多得是极其漂亮、极年轻的孩子,一个人要出头,光守着自己那点本事还不够。”
“什么意思?”
吴桂荀又半阖了眼,躺在床上,他也是累了,嘴唇里轻轻吐出几字:“走一步睡一步罢了。”
楚虞向门走去,吴桂荀在她后面说一句:“帮我关了灯,谢谢。”
楚虞将手放在门把上,另一只摸到了开关,“啪”的一声,门也同时打开了,身前身后俱是一片黑暗。
周一时于露茵果然来考试,上午考了门语文便放了学,下午还有考试,楚虞在学校吃饭,于露茵也留在学校。她一人收拾着书包,直到周围的人走了,而楚虞在教室外等她。她们许久不这样单独相处,先是对视了一下,找回了一些久违的气氛,相携着向餐厅走。
一路上遇到另一些同年级的学生,从于露茵身边擦肩过去了,还要一步三回头地看,加以指指点点。
楚虞问:“最近在拍戏?”
于露茵道:“没有,在拍广告。”
“奥,”和吴桂荀说的不差。楚虞问:“考完试还来上课吗?”
“来,怎么不来?”于露茵道:“下个学期,咱们就是高三了吧,要高考了。”
“和王昊一样,考B大么?”
于露茵听到王昊的名字,神色不改,“我可不想。”此时她们已经走到教学楼后,正前是餐厅,右手面是操场,于露茵停住了,将手插在外套里,“我不饿,你呢?”
“我也是。”楚虞道。两个人转头去了操场,顺着阶梯一阶一阶登到了观众席最高位的平台,一堵围墙及她们的胸口,楚虞将手搭在上面,些微的风和澄澈的天就包裹了她们。
于露茵从口袋里拿了一盒烟出来,楚虞伸出手,于露茵看了她,然后抽出一根递给她,楚虞夹在指尖,于露茵给她点了火,才自己抽出一支烟含着点燃。
两支烟都燃上了,于露茵直截地:“昨天带你来的是吴桂荀?”
楚虞承认,于露茵笑了:“你们怎么认识的?”
楚虞道:“他是梁京兆妹妹的未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