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莲儿低声问绿萼:“什么是‘宫车晏驾’?”
绿萼悄悄道:“‘宫车晏驾’就是皇上驾崩。”
小莲儿皱皱眉,忍不住道:“那田蚡也真是胆大,竟敢这样说话。汉武帝当时还不到二十九岁,正在壮年,焉知他将来不会有太子呢?”
我笑道:“不错。所以田蚡死后,汉武帝得知此事,龙颜大怒道:‘若田蚡活着,这罪过足以灭族。’
“这淮南王刘安本来就居心不良,听了田蚡此言,便更加按捺不住谋反之心。伍被便是淮南王帐下的第一谋臣,淮南八公之首,曾参与著作《淮南子》,也算是个才子。淮南王多次问他造反能否成功,伍被皆言天下大治,情势与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的时候大不一样,造反绝不可能成功。淮南王便将他全家关入大牢,数月之后又放了出来,强命他出谋划策。伍被无奈之下,只得献了一计。
“他提议刘安伪造圣命,四处逮捕无罪的诸侯和世子,又命百姓迁去朔方屯田守边,命官吏催办,想借此挑起汉廷和诸侯百姓之间的矛盾,趁此乱机,发兵造反。然而淮南王却蠢得连这条计策都听不进去,几番犹豫,终于被汉廷发现,只好绝望自裁。伍被当时已经向汉廷出首,俱言刘安反事,武帝本不想杀他。廷尉张汤却说,此人为淮南王献策谋反,罪大恶极,不能赦免。于是伍被终被杀掉。《汉书》曰:伍被安于危国,身为谋主,忠不终而诈雠,诛夷不亦宜乎![92]”
小莲儿听得入神,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笑道:“这便是说,伍被身在谋反之国,不能将忠心贯彻到底,被皇帝诛杀也是很应该的。”
小莲儿吐了吐舌头:“这伍被其实并不想随淮南王造反的,这样也被杀掉,做臣子可真是太难了。”
我微笑道:“伍被的死,可算平常。那邹阳从吴王刘濞处出走,投靠梁王,被梁王的两个宠臣羊胜和公孙诡所害,投入狱中,梁王险些杀了他。幸好他文采口辩极佳,从狱中上书,打动了梁王,这才幸免于死。连邹阳这样正直的人都不免被谗害,况且伍被?”
芳馨沉吟道:“皇后提起这两人,是想姑娘做弃暗投明的邹阳?”
说了这么一大篇话,早已口干舌燥,于是将栗子羹一口饮尽。心头一片清凉,手也不抖了:“姑姑是知道的,去年夏天我查俆女史被刺一案时,皇后就疑心熙平长公主了。虽然后来查出翟恩仙与长公主府毫无干系,但皇后的疑心总没消除。”
芳馨一惊:“皇后娘娘以为姑娘知情,所以叫姑娘像邹阳一样投靠明主,而不是像伍被一样……那么,皇后娘娘命姑娘为华阳公主讲韩信和蒯通的故事,也是借以敲打姑娘的么?”
我细细打量着这只包了金边的定窑白瓷碗,碗口映出我细细的金色眉眼,阴郁而冷峻。定窑的白瓷是覆烧的,所以碗口粗糙,俗称芒口。包以金边是为了遮盖芒口,却也增添了华贵之气。世事便如这只定窑白瓷碗,有华丽的金边,有粗糙的芒口。我微微一笑道:“我只知道翟恩仙才是刺杀皇后和俆女史的元凶。我很愿意为皇后开释疑心,但要我攀诬长公主,却是不能。”
芳馨恍然道:“怨不得姑娘说,当世并没有吴王刘濞和淮南王刘安!”
我冷笑道:“不错,我当时若说自己要做邹阳或者伍被,便是承认我的恩主熙平长公主便是吴王刘濞和淮南王刘安了。”
芳馨抚胸道:“当真凶险!”
忽听绿萼道:“姑娘行事向来光明正大。皇后怎能疑心姑娘?”
我侧转了身子,歪着头道:“这些日子,咱们漱玉斋受过的疑心还少么,连静嫔娘娘和小皇子的性命都搭进去了,还怕皇后这点疑心?”
小莲儿看看绿萼又看看芳馨,大声道:“不错。姑娘问心无愧,什么也不用怕。”说罢微微鼓着腮帮子,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我和芳馨、绿萼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在守坤宫的一切不快顿时烟消云散。
小莲儿红了脸道:“姑娘的栗子羹喝完了,奴婢再去盛一碗来。”说罢拿了空碗出去了。谁知不过一瞬,又拿着空碗回来了,朗声禀道:“姑娘,简公公来了。”我连忙从榻上站了起来,请小简进来。
小简笑眯眯地行了礼,道:“圣上有旨,准漱玉斋女丞朱氏于今夜前往掖庭属看视犯妇于氏。”
我喜出望外,连忙还礼谢恩,又不免好奇:“请问公公,陛下为何下这样一道旨意?玉机原本还想去定乾宫求取圣旨的。”
小简欠身笑道:“朱大人的心事,陛下岂能不知?掖庭属一回禀于姑娘回京了,陛下便想着这个事情。虽然施大人一再劝阻,劫搁不住陛下心疼大人。”
我大为感动,忍不住问道:“玉机也有好几日未曾面圣了,陛下好么?”
小简笑道:“总算听见朱大人也问陛下好不好了。可见于姑娘若能早些回来,大人说不定就肯嫁了。”
我顿时无语。只听小简兀自道:“大人如今反悔,也还来得及——”我哭笑不得:“公公若不愿意答,也就罢了。”
小简忙道:“大人问到,奴婢怎敢不答?陛下这些日子很忙。大人知道,如今是腊月,样样事情都赶着过年了结。陛下除了处理政事,便是陪伴昱嫔娘娘。”
听见昱嫔的消息,我想起了颖嫔,不觉黯然。小简觑着我的神色,仿佛怕我不自在一般,又道:“昱嫔娘娘这些日子害喜得厉害,陛下总要陪陪她,其实只不过是陪着小皇子罢了。”
我微微叹息道:“这也是应当的。”
小简应了,忽然上前一步,神秘道:“还有一事,想必大人极想知道。”
我愕然:“什么事?”
小简将左手比在我的耳边轻声道:“昨日刑部郑大人来了,说是找到奚桧了!”
我大惊:“果真么?”
小简嘿的一声道:“新年之前,一切就要见分晓了。大人且擦亮眼睛瞧着。到时候陛下一定会传大人去听的。”
锦素回来了,奚桧也找到了。不论是三位公主和皇太子的暴毙,还是慎妃的自戕,一切都即将在剩下的十几日中了断。咸平十五年的春天,注定是一个干净明快的季节,没有暧昧湿冷的怀疑,也不会有焦灼苦闷的等待。
她和她,也该分出善恶了。
用过晚膳,我忽然坐立不安起来。捧着一册书坐在榻上,却只顾发呆。芳馨将我手中的书抽走,笑道:“姑娘看了这半天书,一页都没翻。”说罢端上茶来,指着窗外道,“绿萼和小莲儿在贴窗花,姑娘要出去瞧瞧么?”
我放下茶盏,叹了一声道:“她们乐她们的,与我何干?”
芳馨笑道:“姑娘怎么和丫头们赌起气来了?坐在这里发呆也是难挨,出去散一会儿闷就好了。”我无奈,只得起身披了一件斗篷,随她出去。
只见廊下挂满了宫灯,绿萼和几个小丫头也不顾天冷,埋头围成一圈,细细挑着剪好的窗花。见我出来,绿萼忙扶过我,指着一桌子鲜红细致的花样道:“奴婢们剪了这么些,姑娘说贴哪一张好?”
我随手指着一张又大又圆的“福临春到”,道:“这一张就很好,有春也有福,又大,就贴在南窗上好了。”又指着一张“雀儿落梅”道,“这张小巧喜庆,贴到我的寝室中去。”说罢又指出几张剪得好的。绿萼忙带着小丫头们分散贴了。一时间漱玉斋室内室外、楼上楼下俱是小姑娘们轻快的身影和娇俏的笑声。不一会儿,糊窗明纸像一片片洁白的土壤,骤然开出许多生动明快的鲜花来。
芳馨拣出一张双鱼图道:“姑娘也自己动手贴一张,来年自然福气满满。”
这一对红鱼,像一条鱼的两面,几百镂空的鳞片,剪得细致匀称,两片尾鳍骄傲地翘起,显出跃跃欲试的姿态。比目双鱼,并肩而立,是皇帝与周渊,是高旸和启春,是睿平郡王高思诚和董妃,是昌平郡王高思谊和锦素,是年少的升平与谢方思,唯独没有我。虽知伤感无益,仍是忍不住喟叹。于是亲自涂了浆糊,贴在榻边,细细抹平。
芳馨听我叹息,方觉自己拣错了花样,不禁叹了一口气。我抚着双鱼窗花,微微一笑道:“来生我愿做一尾鱼,遨游于江河湖海。或者做一只鸟,翱翔于青天。”
芳馨默然,无从回答。我回身坐在榻上,又问道:“带给于姑娘的东西都预备好了么?”
芳馨忙道:“都备好了,有两幅褥子、两幅被子、两件冬衣、两双棉鞋,还有手炉和素炭,一副梳头洗脸的物事和吃食。”她迟疑片刻,又道,“于姑娘在掖庭属,真的用得上这些么?”
我叹息道:“先带着吧,万一能用上,也算是我的心。也许,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尽心的地方了。”
正说着,人报小简来了。小简一见我便笑道:“朱大人这样快连斗篷都穿好了,可见是心急见到于姑娘。”
我笑道:“刚出去看丫头们贴窗花儿,才披上的。”
小简道:“奴婢刚才见到檐下堆着许多物事,这是要捎给于姑娘的么?”
我忙道:“天气这样冷,于姑娘在掖庭狱用得着。”
小简笑道:“大人不必费心了。今天一早太后就命人送了许多吃用之物给于姑娘,昌平郡王府里也时时有人看着,可谓应有尽有。嘿,这于姑娘虽然在掖庭属坐牢,却有这么多人想着她,可见是个有福的。”
我听了略略放心,于是对芳馨道:“既然如此,只把那绣了蝴蝶兰的棉鞋带一双,算作我的心意吧。”
第三十八章 褚小怀大
内宫已经落锁,戍守西门的侍卫显是一早得了密令,见了小简立刻开了锁,悄悄放我们出去。夜幕中的掖庭属,静得怕人。空荡荡的场院中,寥寥几盏路灯,像鬼火一样幽冷。梁上用金漆描绘的《刑统》,如同地狱之门上的训诫。只有一个青衣小吏守在门口,沉默得像一个无主的影子。我忽然有些害怕起来,粗重的呼吸声像小鬼叽叽咯咯的嘲笑。冬夜风如冰刃,我恍惚觉得,我已经死了。
小简回头看了我一眼,道:“朱大人别怕,这外宫一到晚上就没人了,所以有些阴沉。”说着一指东北角的一扇小窗,“于姑娘就在里面等着大人。”
东北角的耳室是掖庭令办公之余休憩的场所。只见南窗下摆着一张花梨木罗汉榻,几上放着一盏孤灯,照不见屋子的深处。榻下的熏笼中,火光缥缈。熏笼旁站着一个白衣少女,听见声音抬头一笑:“玉机姐姐,你来了。”
这样平淡无奇地唤我,仿佛她从没有离开过这个宫廷。又或者她只是出宫省亲,然后按部就班地回到宫里履行她侍读女官的职责。她比从前更加美丽端庄,却没有了昔日的孤清萧索。一身白衣更添冰雪之姿,有摒弃一切杂念的落落大方。她愈是如此,我愈是心惊。我执起琉璃灯盏,细细查看她的容貌,但见她的眉眼温暖澄澈、淡然无争。
良久,我叹息道:“许久未见妹妹了。”
锦素道:“姐姐见了我,倒不高兴么?”
我手执灯台,在室中环视一周。北墙上挂着几幅当代名家的字画,桌子上摆着一套上好的青白釉剔花茶具。墙角立了一面通天獬豸黄檀木四扇屏风,在东北角辟了一间小小的更衣之所。灯光晃过,汲水的酱釉瓷瓶和铜盆上俱闪过一道暗沉的流星。启窗一望,出乎意料的,东窗外是几株白梅,发出惨淡的光。枝条猝不及防地伸了过来,噗的一声弹在我的额头。这几株白梅,在掖庭属的前院中是望不到的。隐而不宣的花圃,像是不可言说的宫闱秘事,只可慢慢体味。
我合上窗道:“这里真是一个极好的所在。我和妹妹在此重逢,自是欣喜无限。”说罢将灯台轻轻顿在小几上,灯影一晃,锦素眉心一跳,低下头去。
锦素道:“姐姐这一年过得好么?”
我微笑道:“很好。你在西北过得好么?王爷对你好么?”
锦素道:“锦素得姐姐搭救,捡回一条性命。本以为此生休矣,不想在西北得王爷眷顾,并没有吃什么苦。王爷待锦素……很好。”
我哼了一声,不无讥讽道:“所以你便甘心嫁给他当侍妾?”
锦素摇头道:“不。王爷待锦素是真心实意的,他本拟新年回京来求太后赐婚。只因怕我在黄门狱吃苦,所以才命我谎称他的侍妾,暂且在掖庭狱,等他设法搭救。”
我一怔,叹息道:“他竟如此情深意重。”
锦素安然微笑:“是。王爷如此待我,是我从来不敢想的。”
我叹道:“他真心对你,我也就放心了。”说罢轻击两掌,芳馨将那双蝴蝶兰绣花鞋捧了进来。我笑道:“这是绿萼前些日子才绣的新棉鞋,妹妹且试试。”
锦素斜身坐在我的对面,换上新鞋。她一踢双脚,裙角如烟散开,鞋面上的四朵蝴蝶兰缥缥缈缈,如蝶隐花间。锦素笑道:“绿萼姐姐的手艺长进了。以后妹妹就只穿这双鞋。”
“妹妹喜欢便好。”于是深吸一口气,径直问道,“妹妹究竟因何被押解进京,自己可清楚么?”
锦素一愕,随即依旧施施然端详新鞋:“姐姐今日与我相见,并没有久别的焦痛与惊喜,倒像是防着我。”
“防着你?”
“姐姐一进来便将这屋子细细看了一遍,连窗外也不放过。是怕妹妹在这里藏着什么么?”
我低头一笑:“妹妹误会了。我每到一处没有来过的地方,总是要看清楚些,成习惯了。”
锦素道:“是,姐姐一直都很谨慎小心。所以,姐姐不愿做的事情,妹妹代你做了。”
我心下一沉,不禁攥紧拳头道:“你说清楚些,你代我做了什么我不愿做的事情。”
锦素道:“妹妹在流放西北之前,曾写了一封信给慎嫔——不,慎妃娘娘。告诉她当年废后的真相。我还推心置腹地对她说,只要她这个废后活着一天,弘阳郡王便永远也不可能当上皇太子。”
我嗯了一声道:“这封信是在皇太子薨逝的当天,慎妃娘娘第一日来到景园照料三位公主丧事的时候,你派人送到易芳亭的么?”
锦素道:“姐姐知道?”
“那一日我在易芳亭中遇见慎妃娘娘,有一个脸生的小内监送了一封厚实的信给慎妃。慎妃娘娘说回去再看,所以我不知道是谁送的。那一天夜很深了,皇后召我去玉华殿询问三位公主的死因。我还在金沙池边的书廒旁,遇见慎妃娘娘和惠仙姑姑。她们神情怪异,似是经历了重大变故。如今想来,她们是看过了信,到桂园去找你当面求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