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奈,亲自下去将他扶起来,只见他的袖口已经湿透了,便示意小莲儿从屉中寻了一幅素绢给他。遂敛容道:“你是李公公一手调教的,陛下又喜欢你。饶是如此,还有人使套下绊。经这一事,该长记性了。”小简益发哭个不住。我又往榻上坐了,“简公公来寻玉机帮忙,玉机原不该辞。只是简公公寻错了人。”说着伸指在袖中暗指昱嫔。
小简恍然,连忙又向昱嫔磕头,大声道:“求娘娘搭救。”
昱嫔奇道:“好端端的怎么求上我了。”
小简膝行上前,恳切道:“奴婢是无心之失,并非真的要结交藩王。奴婢已经真心悔过了。求娘娘开恩。”他捣蒜似的叩头。“娘娘怀着小皇子,圣宠优渥,只要在陛下面前提一提,没有不依的。”
昱嫔道:“朱大人更是圣宠优渥,你为何不求她去?”
小简道:“陛下一向不肯徇私,只得……只得劳动娘娘腹中的小皇子了……”
昱嫔见小简额头上红了一大片,甚是不忍,叹息道:“那我便去试一试。成与不成,却看圣意如何了。”小简喜极而泣,叩头不止。昱嫔道:“快起来吧。若天幸允了,从此以后可要小心谨慎,再不可如此造次了。”小简千恩万谢,一一应了。
我亲自送昱嫔出了漱玉斋,方才回转。只见西厢房中,小莲儿正看着两个小宫女擦拭砖地上的油渍与泪痕。我转头见小几上的墨汁都干了,于是挥挥手,小莲儿忙上前来,将笔墨都撤了下去。一时只觉头痛不已,兼有心悸,于是吩咐就寝。
芳馨亲自扶我上楼,小心翼翼道:“本想好生歇一夜,谁知道昱嫔娘娘来了,偏有这许多话说。那小简也来聒噪!”
我抚胸道:“昱嫔娘娘是贵妃亲授的入门弟子,听说师尊回来了,自然要来问一问。也是人之常情。”
芳馨道:“那小简也甚是奇怪,既然来漱玉斋,自然是来求姑娘的,怎么最后倒求起昱嫔娘娘了?”
我微微冷笑道:“是我指点他哀求昱嫔的。前些日子我连两位郡王的请求都未答允,如何敢答允一个内监?况且我不过是个女官,若还未册封便在陛下面前拿腔拿调,岂不是教人反感?我只是不想被册封,还不想被他厌憎。昱嫔是嫔妃,素来淡然无争,又怀着小皇子,她去求情是最妥当的。陛下只当她心软,大约不会说什么。”说着口气一软,低低叹道,“合该小简有福气,今日昱嫔在此,不然他明天晚上就要在马厩里过夜了。”
芳馨道:“姑娘一瞬之间便想到这样多,若是奴婢,可万万想不了这样周到。倘若小简因此留在定乾宫,日后对漱玉斋,可是大有好处。”
我微笑道:“姑姑多虑了。我也是看他可怜,他能不能留在定乾宫尚是未知,即便留在定乾宫,也未必如先前之职。只是尽心罢了。免得……”我喘一口气,抚胸皱眉道,“心不能安……”
因无故犯了心疼病,漱玉斋上下请医用药,足忙乱了两日。待我能出得寝室,庭院中已是晶光灿烂。我走到窗前,见窗纸被室中的湿暖气息熏起脆刮刮的细长褶皱,浮起满目雪光。我正要开窗,冷不防一只圆壮的右手拦在头里。只听芳馨道:“姑娘就是前两日刚沐浴过便站在廊下发呆,受了凉,这才犯了病。再不仔细,便是将自己变成药罐子,也医不好病。”语气中颇有薄责之意。
只见她肌肤粗糙,双目通红,显是一宿没睡。我不由心虚,歉然道:“姑姑别恼,我都听你的便是。以后姑姑让我躺着我绝不坐着,叫我吃药我绝不喝水。如何?”
芳馨揉揉眼睛,满意道:“甚好。姑娘是君子,可要说话算话。”
我忙道:“可是我已躺了两天,这会儿姑姑就别让我上床歇着了。我想去院子里走走,看看雪景。”
芳馨道:“穿戴齐整了,只许看一会儿。”说罢回头命绿萼进来为我更衣。
绿萼从柜中拿了一袭簇新的朱红枣花织锦袄子,展开袖子比在镜中请我观看。我低头结辫,偶然见到镜中一片锦绣热闹,不觉笑道:“这身喜气的衣裳是哪里来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绿萼笑道:“姑娘,这是昱嫔娘娘前两日探病的时候送来的,说这个颜色喜气,姑娘穿了压压病气。奴婢早就熏好了。”
我笑道:“那就这一身好了。”
绿萼笑道:“姑娘不知道,姑娘这一病,自两宫、皇后到各宫的主子、管事,多少来关心的。好在方太医嘱咐静养,陛下说,闲杂人等一律不见,这才都回了。送了许多东西,都在那里堆着,就等姑娘看了,好做区处。姑娘一会儿可要去瞧瞧么?”
我将细长的发辫绾了,贴在颈下,芳馨寻了一支发针钉住,从脑后探出双眼道:“姑娘定要去看一看,其中不乏珍品。”
我微笑道:“好,待我看过了梅花,就去看你的那些珍品。”
原本漱玉斋的花园中并没有梅花,到了冬季显得甚是萧瑟。颖嫔命内阜院送了六缸白梅过来,就摆在玉茗堂门前一箭之地。我拨弄着枝头上的冰雪,不觉痴住。芳馨握了握我的指尖,不由分说塞了个青瓷手炉给我,柔声道:“姑娘若要想事情,去屋里吧。”
枝头的冰雪落进暖炉,嘶嘶轻响。我安然道:“我并没有什么可想的,只是忆起从前的一些小事情。”
芳馨道:“从前的事情?是与梅花有关么?”
我微微一笑:“是。那一年,我去苏姑娘的府上做客,她父亲就养了这么几缸子歪七竖八的白梅。那会儿苏姑娘亲自下厨,我和启姐姐便站在院中品梅。由白梅说到门楼上的篆字,大赞苏大人是个清廉之官。那次午宴,采薇虽没有来,却也托丫头送了一只绣了鲲鹏的剑套子给启姐姐庆贺生辰。”
芳馨道:“理国公小姐的刺绣功夫是举世闻名的,这只剑套子定是精美无伦了。”
我笑道:“这只剑套子,姑姑上个月还曾见过呢。”
芳馨沉吟道:“剑套子……”忽而醒悟道,“姑娘是说,上个月信王妃和世子进宫来向太后请安,世子腰间悬着的那柄小剑的剑套子?”
我微笑道:“就是那只。”
芳馨讪讪道:“那世子好不晓事,为何要将那东西带进宫来……是嫌姑娘的心不够苦么?”
我簪了一朵梅花在鬓边,静静道:“‘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104]。相忘,故不苦。”芳馨无语。我又道:“当年悠游之人,如今还剩有谁?采薇随长公主修行,苏姑娘回乡侍父,启姐姐就要嫁作人妇。‘岁月不居,时节如流’[105]。如今只剩了我一个孤鬼。”
芳馨微微松一口气:“姑娘有力气感伤,可见心中确是无事可想了。只是姑娘的病才好些,不该在雪地里久站,还请回屋吧。”
我失笑,扶着她的手进了屋。一进西厢,但见一桌子的物事,琳琅满目地铺陈开来。绿萼忙扶我坐在榻上,又奉了茶,笑吟吟道:“姑娘只管歪着,奴婢将那些东西一一拿到姑娘面前来,不要姑娘废一点儿心。”说罢弯腰为我脱了绣鞋,在我脚上覆上锦被,顺手将我暂放在榻上的书捡走了。我摸不到书,只得歪着身子看她将物事一件件拿到我面前。
绿萼拿起一只白玉凤雕水呈,道:“这是弘阳郡王殿下送的。”但见凤凰以双翅承托水呈,晶莹剔透,精巧细致。我托在掌中,爱不释手。绿萼拿起一方通红的鸡血石印章和一面凤穿牡丹绣屏,道:“这是皇后娘娘赏的。”她复又拿起一只象牙松雕臂搁道,“这是陛下赏赐的——”
我打断她道:“罢了。我是生病,又不是过生辰,怎的都送起这些?”
绿萼笑道:“姑娘不知道,是陛下先赏下了这只象牙臂搁,各宫才跟着送了许多首饰珍玩的。”说着她又拿起一尊金衣童子青金石戏像,道,“这是信王府送进来的。”芳馨面色微变,却又不好说什么。
又是青金石,必是高旸所赠无疑。小小一座童子戏像,甚是娇憨可爱。我抚着童子圆润的脸颊,不觉微笑道:“我最喜欢青金石的,这座像很好,就留在这里赏玩吧。把架子上那只洒蓝龙凤盘子拿下来,换这个吧。”绿萼浑然不觉芳馨的不快,喜滋滋地将童子像摆了起来。
芳馨斜了绿萼一眼,面色稍霁。绿萼正欲拿起一只锦盒,忽闻窗外一个娇脆的声音唤道:“玉机姐姐……”又闻小丫头欢喜道:“理国公小姐来了。”话音未落,采薇已闪了进来。我又惊又喜,忙跳下榻来,彼此见礼。采薇解下石青色斗篷,露出一袭朴实无纹的青衣。满头乌发只斜斜绾了,随意簪一朵粉白色绒花。我凝视她清减的面容,不觉心疼道:“好好一位国公小姐,怎么穿得这样素简?”
采薇道:“在庵里清修,别说小姐,便是长公主殿下,也要和众尼一道起坐操劳,又怎敢锦衣玉食?听闻姐姐又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我笑道:“都好了。你今日怎的进宫来?”
采薇道:“太后思念女儿,命人去白云庵宣召,谁知长公主殿下甚是倔强,说既然出家,不愿重堕红尘之中,所以命我进宫复命。还说,太后若要见女儿,只有亲自到白云庵礼佛参禅。”
我拈着颈后的一绺碎发,失笑道:“太后自幼读的是老庄,礼佛也就罢了,参禅……”
采薇笑道:“谁说不是呢。就说姐姐刚入宫的那一年暮春,长公主殿下被禁足,太后还命殿下抄写数十遍《道德经》呢。”说着笑容一黯,垂头不语。
升平长公主初次被禁足,是咸平十年的三四月间,我刚进宫的时节,距今已近五载。那时采薇少不更事,升平长公主耽于情爱,如今一个寂寥,一个冷淡,又同在佛前忏悔。当真是“颠倒毕竟虚空,山河不又如梦”。我忙以别话岔开:“妹妹这话恐怕不实。”
采薇诧异道:“如何不实?”
我笑道:“我听闻前些日子陛下还与长公主殿下见过一面。若太后要见亲生女儿,都要去白云庵,那陛下又是如何见到长公主殿下的?”
采薇笑道:“自然是御驾亲临白云庵。御驾离宫,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姐姐怎么连这个也想不到?说起来,陛下来看殿下的时候,我就在一旁,兄妹俩说的话,我都知道。不过……”她目光一闪,轻笑道,“我不告诉姐姐。”
皇帝命升平长公主劝我入宫为妃的事情,我已尽知。遂淡淡道:“御前之事,本不当多口。”
采薇撇了撇嘴,不甘心地侧转了身子:“姐姐真无趣。亏我巴巴地来看姐姐,竟是白做好人了。”
我心中暗笑:“好了,是我不是。妹妹说吧,我洗耳恭听。”说罢双手捧起茶盏,递到她的手边。采薇左手一颤,伸掌合在杯口,转头嗔道:“这件事情与姐姐颇有干系呢,姐姐不听,定然后悔。”
我笑道:“你就快说吧。”
采薇这才端坐道:“那是腊月初七,我在屋里看长公主默经。陛下忽然便进来了,轻装简行,静悄悄的也不叫人去迎接。陛下对殿下说,他想要姐姐做嫔妃,可素日看姐姐虽然恭敬有礼,沉默寡言,一双眼睛却忒煞锐利,莫可逼视,因此有些不敢造次,所以迁延至今。”
我奇道:“不敢造次?”
采薇笑道:“可不是么?陛下就是这样说的。我在一旁听了,也觉好笑。九五至尊,自然百无禁忌,哪里有什么造次不造次之说?后来陛下又说,本来上一次借着紫菡由女御册封为静姝之机,提过册封之事,却因慎妃之事作罢。后来又听闻姐姐夜半发了心疼病,身边没人没药,情势着实凶险;回宫那日又因文澜阁的韩管事发酒疯一事,惊惧不已,呕血染病,觉得心中有愧,便有些不敢再提了。况且姐姐这一年来虽蒙圣宠,却始终淡淡的,从不肯趋奉,就有些怕姐姐不肯。所以请殿下先劝劝姐姐,顺便探一探姐姐的心意。”
我叹息道:“那长公主殿下是如何回答的呢?”
采薇道:“殿下提起了她与我哥哥的事情,说她就是心有不甘,强续此情,才使得昔日的恩情都变作仇怨,累我哥哥嫂嫂丢了性命。万事皆有缘法,陛下自可去说,可若姐姐不肯,陛下也不能着恼。真情真心本就强求不来,恩宠太盛也不是好事,姐姐是个聪明的女子,定然样样都清楚。又说,当初皇后娘娘不就是个极好的例子么?陛下当下便应承了殿下。”她定定地看着我,迟疑半晌,道,“姐姐,我听说皇后娘娘失宠已久,是不是?”
我忙道:“妹妹慎言。帝后之间的事,外人如何知晓?”
采薇道:“姐姐不说,我也知道。自我去了白云庵,陛下连册了好几位嫔妃,连从前对姐姐无礼的邢茜仪都被封作昱嫔了。长公主说,皇后自册封为后,恩宠便盛极而衰了。”
我无奈笑道:“偏你是方外之人,胆大包天,敢直呼昱嫔娘娘的名讳。”
采薇颇为不屑:“她是启姐姐的手下败将,怕她何来?”说着又关切道,“陛下回宫来可对姐姐说了什么?姐姐究竟几时册封?”
我摇头道:“陛下没说什么。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些,我知道如何应对。”
采薇笑道:“如此便好。我只当说迟了,倒没用了。”说着悠然一笑,含一丝神往道,“其实,我前些日子回府的时候,看见启姐姐和信王世子在校场练剑,启姐姐还抛了一皮袋水给世子,两人亲亲热热的,真是羡煞旁人。就是我这个在佛寺中修行的人见了,也不觉动情。咱们女子都要像启姐姐这样,嫁一个情投意合的,才不枉此生。”
我原本以为,我多少会有些不自在,或哀凉无奈,或酸涩妒忌,甚而会哭。然而我只是一笑,如鱼儿慵懒地探出水面复又不顾而去,尾尖荡起的一圈涟漪。
升平长公主出家前曾说:“甑已破矣,视之何益”。庄子曰:“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106]我对他的情义,都在我出宫看望升平长公主的那一日清晨、在修德门前的恣性遂意中,痛快淋漓地望尽了。
原来望尽,也是忘净。
然而芳馨闻言面色大变,对采薇怒目而视。采薇饮一口茶,举目见芳馨的面色,不觉愕然。我忙对芳馨道:“姑姑去瞧瞧药熬好了没有,再叫他们做蜜饯的时候,多放蜂蜜腌着。”芳馨无奈,只得领命去了。
采薇目送她出去,奇道:“芳馨姑姑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我哪里得罪她了?”
我笑道:“她近来脾性见长,连我都弹压不住了。”
采薇也不以为意,忽而低头道:“不瞒姐姐,近日陛下下旨,已为我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