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我淡淡一笑道:“我早说过,我并不觉得苦。姑姑去将御赐的衣裳拿来我瞧瞧。”
  芳馨拭了泪,吩咐小莲儿将那套衣履端了进来。但见花钗冠珠光璀璨,流朱色的袍服笼在金色的浮光之中,一片花团锦簇。小莲儿展开衣衫,只赞叹了一声,便说不出话来。芳馨道:“这一身,怕只有贵妃才穿得了。姑娘可要试一试么?”
  我懒懒歪在枕上,合目道:“不必了。”芳馨挥一挥手,小莲儿捧着衣物退出了西厢。我又道:“告诉外面,就说我犯了心病,除夕之前不能出门。这两日将我要带回长公主府的东西都准备好,别忘了妆台小屉子里的白玉珠,我要还人。启姐姐十七岁生辰就要到了,姑姑要替我备一份礼,一并带出宫去。”
  芳馨一一应了,迟疑半晌,又道:“姑娘,简公公说皇后病了,姑娘可要去请安么?”我翻了个身,没有回答她。芳馨上前来掖好被角,躬身退了出去。
  昏昏沉沉睡了一下午,用过晚膳,雪已停了。小莲儿见我浣手,便趁机禀道:“姑娘午歇的时候,长宁宫的芸姑娘来过了。”
  我用烘得燥热的巾子揩干手,道:“弘阳郡王殿下有什么吩咐么?”
  小莲儿道:“芸姑娘说,晚膳后殿下想来探病。奴婢以为姑娘病得厉害,且当时芳馨姑姑、绿萼姐姐和小钱都不在,便没敢应承,想来长宁宫还等着回话呢。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我瞥她一眼,将巾子抛在她的小臂上:“你胆子很大,连弘阳郡王都不放在眼里了。”
  小莲儿忙跪下道:“前两日姑娘病了,陛下说姑娘需要静养,连颖嫔娘娘和昱嫔娘娘亲来探望,姑娘都没有见。奴婢想,姑娘养病要紧。”
  我扶她起身,笑道:“我不是怪你。只是想嘱咐你,弘阳郡王难得来漱玉斋,以后但凡是他来,不论我病成什么模样,都要见。”
  小莲儿舒一口气道:“是,奴婢记住了。奴婢这就遣人去长宁宫回话。”
  忽听帘外有人笑道:“不必去回话了,孤已经来了。”我连忙起身下拜。只见一条青龙在云间若隐若现,乘着一片紫气,翩然游到我眼前。一丝幽若无踪的香氛袭来,带着凛冽的寒气,微微呛人。高曜俯身扶起我,细细看了我的脸色,“一下学便听闻姐姐又病了。现下可好些了?”
  我屈膝道:“吃过了药,已无大碍。多谢殿下关怀。”
  高曜弯腰坐在榻上的时候,目光始终未离我的脸庞,直到端起茶盏,方才似笑非笑道:“孤听宫人们说,漱玉斋朱女丞不知为何,忽然哭昏过去,这才犯了心病。当真如此么?”
  我垂头望着鞋尖上蓝紫色的鸢尾花,淡淡一笑道:“伤心、担忧、痛悔、愤懑,对自己无益,对旁人却是有用的。”
  高曜了然道:“孤明白,这便是‘事亡如存’的用意。”
  我不置可否,只道:“天色已晚,路又湿滑。殿下来漱玉斋,不只是为了探病吧?”
  高曜道:“姐姐曾嘱咐孤,要少些来往,所以孤无事不登三宝殿。此次趁夜色前来,自是有要事相商。本来前些日子姐姐病了,孤就想来探病的,谁知被父皇一道圣旨拦住,竟不得见。好在姐姐又病了……当真是好。”芸儿掩口一笑,向小莲儿使个眼色,两人都躬身退了出去。
  我亦失笑:“是很好。”见两人都退出西厢,方敛容道,“请问殿下,究竟何事?”
  高曜道:“昨日孤在大书房念书,父皇心血来潮去了长宁宫启祥殿,在孤的书房中看见孤写给太子哥哥和母亲的诔文,就带回了定乾宫。孤下学时去向父皇问安,父皇当着孤的面御笔重修了给太子哥哥的那篇诔文,直修得眼睛都红了。父皇改毕,命孤誊抄一遍,说来日要亲自去太子哥哥的灵前焚化。”
  我微笑道:“因为殿下写得感人至深,陛下才会……”
  高曜道:“父皇看过誊抄好的诔文,当即以文中‘悫惠敏恭’中的‘悫惠’二字,为太子哥哥加了谥号,叫作孝文悫惠太子。”
  我颔首道:“行见中外曰悫,表里如一曰悫;施勤无私曰惠,慈恩广被曰惠。甚好。”
  高曜道:“父皇还说,待明年春天孤满十岁,便让孤做一个典军中郎将,领殿值羽林,由萧太傅带领,往省中行走。”
  我沉吟片刻,微笑道:“殿下未冠而领殿值羽林,掌宿卫之职,这表明陛下十分信任殿下。南朝宋高祖刘裕之子刘义隆未满十岁便监四州军事、封徐州刺史,后封王取位,皆始于此。”
  高曜嘿的一声道:“倘若这真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为何不见姐姐恭喜孤?”我笑而不语。高曜又道:“姐姐知道的,外为屏藩与内为宿卫,全然不同。”
  我恭谨道:“愿闻其详。”
  高曜道:“当年戾太子刘据死于巫蛊之祸,太子之位虚悬。燕剌王刘旦以次第当立,便上书求入宿卫。汉武帝以其居心叵测,龙颜大怒,杀使者,削封地,从此厌弃刘旦。可见皇子掌皇帝的亲随侍卫,本来就是令人不安与不悦的事情。父皇此举,用意不明,孤甚为忧虑。”
  我笑道:“不然。刘旦是自己上书求入宿卫的,但殿下却是……”
  高曜的笑容饱含冷酷与讥诮:“若父皇真的这样信任孤,何至于非要在孤上学的时候,独自去长宁宫检视?姐姐,那封佛前的请愿策书仍旧没有让父皇完全释疑,是不是?”
  我不假思索,径直道:“是。”
  高曜面色一变,透出失望与悲凉:“还是因母亲自裁之事么?嬷嬷对孤说,于锦素与此事甚有关联。内中详情如何,请姐姐告知。”
  我叹息道:“于锦素在流放西北之前,曾给慎妃娘娘写信,信中说,只要慎妃活着一日,殿下便永无出头之日。这封信被施哲找到,陛下这才赐死于锦素。此是宫中机密,我本不当告诉殿下。殿下听过便罢,切记不可告诉一个人去。”
  高曜思忖片刻,抓着茶盏的左手剧烈颤抖起来,茶盏磕碰红木小几,发出格楞楞大厦将倾的频响。他的声音因胸腔的震颤而显得格外愤懑:“母亲终究是为了孤,如此也怨不得父皇疑心孤。”
  我的声音却有我想象不到的冷静与寒意:“殿下所言甚是。殿下如今知道了,会如何行事呢?”
  高曜合目长叹,眼角沁出泪滴:“孤是不会做这个典军中郎将的。孤想过了,若情势如此,孤便自请离宫,去给太子哥哥守陵。”
  我一拂衣裙,起身敛衽下拜,郑重道:“臣女恭喜殿下。”
  高曜并未唤我起身,也没有扶我,只道:“刚才姐姐不恭喜孤,这会儿倒拜。却是何故?”
  我在他膝下仰起脸,微微一笑道:“殿下明明知道,臣女是不会为殿下执掌宿卫而欢喜的。殿下懂得避其锋芒,以退为进,‘得而不喜,失而不忧’[113],臣女钦佩不已。故此拜贺。”
  高曜含泪而笑,这才扶我起身:“孤很小的时候,姐姐就教导孤,若遇父皇雷霆之怒,当避其锋芒,缓缓图之。孤记得清楚。”
  我欣慰道:“此是殿下天纵英明,慎妃娘娘与萧太傅教导有方,臣女不敢居功。”
  高曜道:“姐姐何必自谦。萧太傅学问是好,却不能公然教授孤如何揣测圣心、屈己谋事。母亲已逝,孤在宫中,只有姐姐。”
  我微笑道:“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诎。殿下秉公持正,心性良善,从未行过谗[114]
  佞之事,更无一丝恶行。所谋之事亦是堂堂正正,稍稍曲桡,只是为了保全父子兄弟之情,并无歹意。”
  高曜深为感动,道:“知我心者,唯有姐姐。”说罢深深一揖。
  我又道:“殿下离宫守陵,不争而莫与能争,甚好。只是还欠一样。”
  高曜道:“请姐姐指教。”
  我冷冷道:“为皇太子守陵,亦是脱不开‘太子’二字。悫惠太子是周贵妃所生,是陛下寄予厚望的长子。陛下若往好处想,殿下此举便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若往坏处想,便是沽名钓誉,以情谋事。殿下要离宫避疑,当引慎妃之过为己过,为娘娘结庐守陵,静心忏罪。三五年后,殿下回宫,当以忠孝谦退闻名,胜于现在以机智敏慧闻名。”
  高曜恍然道:“不错。既要退,就退到底。”
  我又道:“只是,远离宫阙,则父子疏离。蔬食毁形,失锦衣玉食。殿下可要想好才是。”
  高曜道:“难道如今就不疏离么?母亲既肯舍命一博,孤岂惜荣华富贵?孤要做一个新人,唯愿那时,父皇能信我几分。”
  我微笑道:“磨砻底厉,不见其损,有时而尽;种树畜养,不知其益,有时而大。[115]殿下问心无愧,定然得天护佑。”
  高曜道:“姐姐的教诲,孤谨记。”
  当下命小莲儿进来换过了茶。我忽然想起一事,遂问道:“刘女史现下如何了?”
  高曜道:“自宫人们去过掖庭属,刘大人便沉默寡言了许多。近日闻得父皇和母后有意在新年后晋封她为从六品女掾,这才好些。”
  我叹道:“来日你离宫守陵,可要带刘女史去么?”
  高曜道:“她若愿意随孤吃苦,孤便带她出宫。若她不愿意,便留在宫中随姐姐校书,或去做华阳皇妹的侍读。两可之间,孤并不在意。”
  我笑道:“她若有心思,当随殿下出宫才是。”
  高曜道:“孤看刘女史不是这等能忍辱负重的人。”
  我笑道:“殿下也不能太小瞧她。”
  忽见高曜探头过来,压低声音道:“父皇回宫也有二十多日,当问过姐姐了吧。”
  我心中一跳,转头避开他的目光,明知故问:“殿下说什么?”
  高曜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笑道:“看来孤猜对了。父皇定是问过,而姐姐没有应允。”我双颊一热,无言以答。只听高曜又道:“刘女史若像姐姐这般,连皇妃尊位也不放在眼中,倒还可能随孤出宫。可是她心浮气躁,哪有姐姐这般定力?”
  我垂头不语。忽见小莲儿开了隔扇,从小丫头手中接了一碗药进来,说道:“姑娘,该喝药了。”我忙接过,也顾不得苦,一口饮尽。高曜看我喝过药,便嘱咐我好生歇息,起身告辞。
  我送他到玉茗堂门口。但见一弯月牙低低挂着,群星闪耀。明天定然是一个晴好的天气,积雪化为春水润泽万物,却必先冻彻周遭的一切。天光淡淡,雪光溶溶,微弱而精明,照见一切曲折难言的心事。
  心事——他有他的,我有我的。
第四十五章 生父养父
  咸平十四年的最后几天,我在既焦灼又坦然的心境中度过。因回家的日子临近,我的隐隐不安中还带着几分期待。我早就嘱咐过母亲,让父亲无事不要出门,只要皇帝不准陆大将军去熙平长公主府强行逮捕,父亲便不会有事——虽然只是暂时的。待我回家将此事告知父亲,商议之后再做区处。
  只是我心中有一个可怖的推论,我不忍也不敢再深想。
  我的镇定令芳馨赞叹不已:“姑娘才得了一个极坏的消息,晚间竟能与弘阳郡王如此冷静地剖析圣意、计算得失。姑娘真真不是凡人。”
  我在左手食指上套上一枚桂纹碧玺银戒指,丝丝叶脉雕得精细,像一双双眯缝的眼睛冷冷审视着我。我抬起头,望着镜中青白憔悴的面容,刻意撑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殿下的请愿策书、紫菡的暴毙、我和于锦素的绝交,还有你们在掖庭属吃的苦,都不能打消他的疑虑。我也就罢了,死不足惜。殿下是慎妃娘娘的命根子,慎妃娘娘对我有托孤之请。殿下的事情我不能不理。”
  芳馨道:“可是,殿下出宫守陵,从此就少见圣颜。如此还能……”我自镜中看她一眼,随即费力地取下戒指,用力将指环掰开一些,“‘但患志之不立,信之不笃,何忧于人理之废乎?’[116]随心而行,但求无愧无畏,无怨无悔。”
  芳馨小心翼翼道:“奴婢听不懂。姑娘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么?”
  我笑道:“姑姑这样说,也没有错。”
  芳馨这才松一口气,指着我的戒指道:“这指环有些小了,奴婢送去内阜院修整修整。”
  我摇头道:“不必。”
  芳馨道:“奴婢记得这枚指环是当年姑娘初选上女巡之时,于姑娘赠予的。”
  “她送给我的东西,也只剩这个了。从前周贵妃将她的东西都寄放在我这里,我还盼着有朝一日她回京来,能还给她。”我低头哼了一声,起身道,“她的东西是谁收着?”
  芳馨道:“从前是紫菡管着,如今是绿萼。姑娘要如何处置于姑娘的遗物?”
  “若兰和若葵当年随她一起流放的,如今在哪里?”
  “这……似乎并没有听说她二人回京。恐怕还在西北。”
  “留着吧。有机会交给若兰和若葵,也算没白服侍一场。”芳馨释然一笑,恭敬应了。我好奇道:“姑姑笑什么?”
  芳馨道:“奴婢还以为,姑娘要将这箱子东西给昌平郡王送去,留给他做念想呢。”
  昌平郡王高思谊。遥想旧年夏天,他被贬为昌平公。在金沙池的汀兰阁上,他长剑胜雪,素衣如云,借酒舒狂,乘曲佯醉。赠蜀锦罗裙,申款曲之意。后来他在如意馆擅自取走了锦素临别前赠予我的一幅字:“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这一次,他为了搭救锦素,不顾一切,从西北提前回京。他对锦素,亦算情深。我不是没想过将锦素的遗物赠予昌平郡王,但此举除了加深他对锦素之死的哀痛与对皇帝的愤恨,别无好处。
  我叹息道:“姑姑放心,我不会如此愚蠢。我不会让他以为我对锦素和昌平郡王之事抱有同情之心。”
  芳馨道:“那就好。今天是除夕,时候不早了,姑娘也该沐浴更衣,预备去参加宫宴了。”
  沐浴后,我只穿着一件葱白小袄,坐在西厢房中烘干湿漉漉的长发。绿萼打理着纠结的发梢,一面笑道:“御赐的珍珠袍服和绣花锦履都拿过来了,姑娘这便穿上,奴婢好给姑娘梳头发。幸而陛下赏了花钗冠,不然奴婢就又要头痛,不知道要给姑娘梳什么髻了。”说着一扬手,小莲儿带着两个小丫头将衣履都捧了进来。
  忽闻窗外有内监尖细的声音唱道:“圣驾到。”绿萼忙将长发用丝带松松绑缚,我正欲走出西厢接驾,却见皇帝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我只得跪伏迎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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