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哲道:“全是在下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干。”
我微笑道:“大人敢作敢当,诚乃大丈夫也。”
正月很快就过去了。二月里,汴城府衙捕获了盘踞在汴河下游的河盗,问了张武一个联结盗匪、谋财害命的罪,判了绞刑,与河盗一起秋后处决。大将军陆愚卿因管束不力和私缉朝廷要犯奚桧,被疑与闻废舞阳君陆玉卿暗杀悫惠太子的阴谋而不及时告发,征大理寺审讯,御史台奏劾,廷议数日。迁延一月之久,定了纵奴行凶和乱法逞刑的罪名,左迁后将军,削封邑二千户,并赔了我家白银五百两。
三月初一,皇帝下圣旨,赐我家钱十万,白银二百两,黄金二十两,粟一百斛,帛五十匹,秘器二十件随葬。留我正四品女典的俸秩,赠朱云龙卫右厢都指挥使俸秩,着青州刺史过问,择地安葬父亲。随着好消息陆续传来,母亲的脸上方慢慢有了笑容。于是一家人开始整理家当,预备启程回乡。
三月初三上巳节,日头正好,庭院中梨花盛开。吃过早饭,我和玉枢躺在树下念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绿萼和母亲的小丫头善喜坐在廊下结络子。母亲往府中交接账房事务,朱云趁母亲不在,偷偷出去遛马。
阳光透过薄绡般的花瓣,懒懒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泰。因连日忙乱,我确是有些疲惫,还不到午初,便昏昏欲睡。只听玉枢在我身边道:“信王世子再有几日就要大婚了。”我嗯了一声,几乎只是呼出了一口气。只听玉枢又道:“从前世子是喜欢你的,如今他就要娶旁人,你就不恼么?”
我几乎就要睡着,听了这话,费力地思想了好一阵子才含含糊糊道:“不恼。”
玉枢道:“你若不恼,便是不喜欢世子了,是不是?”
我素来不耐烦与人谈论男女情事,便别过头去,将丝帕覆在脸上。玉枢推了我两下,见我不理会她,便也翻了个身赌气假寐。朦胧中只听见院子门口有一个女人的声音轻声唤道:“玉枢姑娘!”玉枢从躺椅上翻身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开去。只听得玉枢和那女人轻细的说话声,春雨般绵绵落在我明亮而荒凉的梦境中,渐次开出一片片五颜六色的野花。我有许久没有在梦中见过那样鲜明而庞杂的色彩了,于是欣欣然、飘飘然,越走越远,终于对周遭的一切声响都充耳不闻。
待我被朱云唤醒时,已是午正。绿萼在树下摆下一大盘蒸馍和几碟菜肴,朱云已然坐在石桌边,由善喜服侍洗手。我坐起身,斜了他一眼道:“你倒学起宫中的做派来了。”
朱云笑道:“我见绿萼姐姐以前就是这样服侍二姐的,好歹让我也受用受用。”
善喜抿嘴笑道:“玉机姐姐别恼,是我要和云哥这样玩的。”
我笑道:“小心你这样服侍惯了,这辈子都脱不了身!”
善喜双颊一红:“姐姐胡说!云哥是最讲理的。”说罢端着铜盆跑开了去。朱云叉着两只湿漉漉的手,唤道:“快拿干幅子来!”却见善喜泼了水,自往厨房里去了。
我笑道:“该!”便将自己覆脸的帕子往他怀中一扔。朱云笑嘻嘻地擦干了手,提起筷子夹起一片蒸馍。我一拍他的手道:“母亲还没有回来!”
朱云道:“母亲在账房里被绊住了,不回来吃饭。大姐被府里的苟妈妈央去帮忙,也不在家吃了。只我们四个在家吃饭。”说着已将馍咬在口中,又夹起一大筷子蕨菜放在自己碗中。
我起身就着阴沟旁竹管中倾出的流水浣手,一面问道:“哪个苟妈妈?”
朱云道:“还有哪个?自然是府上掌管歌舞倡伎的苟妈妈。”
我奇道:“玉枢正在孝中,不能歌舞。苟妈妈烦她做什么?”
朱云道:“今天上巳节,两宫在汴河边祓褉游玩。长公主殿下本来预备了歌舞助兴,谁知有个舞姬忽然发了急症,只得临时叫大姐顶上。”
我不悦道:“玉枢并非府中的舞姬。难道便没有别人了么?”
朱云道:“大姐自然不是舞姬。可是今日的歌舞却是大姐一手编排的,临时叫个人,也不能那样纯熟。况且这件事情是告诉了母亲的。长公主有事,母亲也却不过面子,只得让大姐去了。”见我面色不豫,便又宽慰道,“听说只是在汴河上搭起个浮台,远远在河中心一舞便完事了,不到天黑必能回家来。”
我哼了一声,不耐烦道:“你不懂……”
午后,朱云仍旧出门骑马。我拿着一册书坐在梨树下发呆。读了片刻,只觉得困倦,闭上双眼,却迟迟不能入睡。因今日是上巳节,汴河边人烟辐辏,热闹非凡。绿萼和善喜两个耐不住寂寞,自出府去逛了。我心神不安地呆坐了一下午,直到浑身冰凉,这才惊觉太阳已然西斜,于是起身披衣。家中一个人也没有,我百无聊赖,只得独自一人扫起落花,冲净了留做香囊。
忽听外面响起一阵又快又重的脚步声,我不禁捧着一簸箕落花出去查看。刚到门口,忽见绿萼一头撞在我的身上,湿漉漉的梨花全扑在我的胸口。接着小丫头善喜也奔了过来,三人撞成一团。绿萼见我胸口湿了一大片,忙掏出帕子为我擦拭。我望着一地被践踏的梨花,蹙眉道:“什么事这样慌张?路也不好生走!”
善喜笑道:“玉机姐姐,玉枢姐姐就要做贵妃了!”
我大惊,一把拂开绿萼的手,喝道:“你说什么?!”
善喜被吓了一跳,顿时敛了笑容,怯怯道:“玉枢姐姐要嫁给皇帝了。”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绿萼,却见绿萼缓缓点了点头。
我深吸一口气,冷冷道:“这是怎么回事?”
绿萼上前禀道:“回姑娘,这是奴婢亲见的。”自从我回家,我便让绿萼不可自称“奴婢”。现下她害怕起来,“奴婢”二字脱口而出。她扶我回房,又打发善喜去烧水做饭,方才垂头道:“姑娘,此事千真万确,奴婢亲眼所见。”
我叹息道:“你细细说来。”
绿萼道:“奴婢和善喜贪玩儿,午后跟着苟妈妈和大姑娘去了汴河。大姑娘和七个舞姬在汴河中心舞了一回,满城的百姓都挤在岸边看。奴婢和善喜却是在河上等着大姑娘。陛下本来正和美人说说笑笑,听闻是长公主殿下精心准备的歌舞,便也停下来用心观看。一曲舞完,本来众人要上船回家的,却被陛下叫了过去领赏。奴婢在船上只看见陛下拉着大姑娘问个不住,连美人也不理了。还怕她在河中心吹了风觉得冷,将自己的氅衣脱了下来披在大姑娘身上。后来,便亲自带她入帐更衣了。因此府里的人都说,朱大姑娘要做贵妃娘娘了……”
我的愤怒如潮水涌过,抓起一只茶杯狠狠掼出了房门,冷笑道:“好……很好……”
绿萼吓了一跳,连忙跪下,抱着我的腿道:“姑娘息怒!陛下肯定是因为大姑娘是姑娘的姐姐,容貌与姑娘酷似,才多看了两眼的。”
我一怔,哭笑不得:“是么?”
绿萼满脸是泪,拼命点头。我扶她起身,怒极反笑:“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绿萼不敢多言,起身擦了眼泪,一步三回头地退了下去。
天全然暗了,绿萼和善喜在厨房忙碌,庭院中的烟火气逸入房间,沉沉地呛在心头。我点了灯,寻出几片布头,细细缝了两个布囊。不久,外面便起了震天响的炮仗声。我站在房门口观看,但见小简带了两个内监送母亲和玉枢走了进来,门外有一大群男女伸长了脖子观望。
小简亲自提着一盏朱红宫灯,宫灯照亮了玉枢脚上崭新的若绿色梨花绣鞋,踏住一地残花。丝光妖娆,像妩媚的火在脚尖跳舞。玉枢一身缥色宫装,笼罩着春日明媚的珠光。她的双颊带着醉人的酡红,如醇酒般漾起异香扑鼻的笑意。这样的笑容,是我在宫中从未见过的。我有一瞬的震惊。玉枢是真心觉得欢喜和幸福的。
只听小简笑道:“娘娘与夫人今晚安心歇息,明日圣旨一到,娘娘便要入宫了。”
玉枢欠身道:“简公公辛苦了。”
小简正要告退,忽然看见了我,忙上前行了一礼,笑嘻嘻道:“朱大人恐怕还不知道呢,令姐已经被封为婉嫔了。真是好福气!”
我微笑不语。小简见我不理会他,便讪讪地向玉枢告退。玉枢不敢看我,只拉着母亲回房。母亲回头望了我一眼,喜忧参半。不久朱云回家,因怕母亲责怪他偷偷出去骑马,又见我面色不好,便不敢说话。于是一家人默默用过晚膳,各怀心事,各自归寝。
正要熄灯就寝,只听玉枢在门外轻声唤道:“玉机,你睡了么?”
我忙起身开门,只见玉枢散着头发,赤着脚,身上只穿了素帛中衣,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葱白色外衣走了进来。我自向床上坐了,掀起被子示意她坐进来。玉枢有些意外,怔了一怔,这才坐进帐子。我丢了一只枕头给她:“还没有恭喜你做了贵妃。诗曰: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25]陛下定是觉得你美丽柔顺,才为你取了这个婉字做封号。”
玉枢顿时羞红了脸,将头埋在枕头上,好一会儿才怯怯道:“你……不怪我么?”
“怪你什么?”
玉枢道:“我夺了陛下的宠爱。”
原来玉枢和绿萼一样,都以为我的愤怒是因她得了皇帝的恩宠。我笑道:“你夺去的是嘉媛和昱嫔的宠爱,不是我的。”
玉枢目光一闪:“这样说,你不怪我?”
我冷笑道:“我怪你。他身边有那么多女子,你嫁给他,就不怕来日死无葬身之地么?”
玉枢道:“我知道后宫险恶……但如此良机,我实在不想放过。”
我叹息道:“姐姐,他不是你的良人。”
玉枢迟疑半晌,忽然满脸通红地别过头去,嗫嚅道:“我和他在帐中换衣裳的时候,就已……我是不能不嫁了。”
我哼了一声。玉枢仍旧不敢回头,只哽咽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廉耻?”
我冷冷道:“你大约不知道,你今日去顶替那个舞姬,并非偶然。这是长公主早就安排好的。她当初让你学歌舞,就是为这一天。可恨我今天睡着了,否则我绝不让你随苟妈妈去。”
玉枢一怔,低头思忖片刻,方才鼓足勇气道:“你不要怪长公主,是我自己想入宫。”
我叹道:“我知道你想入宫。”
玉枢道:“你怎知道?”
我笑道:“五年前你穿起隐翠的时候,我便知道了。”
玉枢掩口而泣:“是,我想进宫。我和你自小一处长大,你书读得好,会哄柔桑县主高兴,长公主和父亲都喜欢你。你入宫又出宫,便什么都有了。你有官位,有学识,有长公主的信任,有世子的倾慕,还有陛下的爱重。连常日和你往来的人,也都是公侯小姐与妃嫔女官。连母亲都只听你的不听我的,弟弟也对你唯命是从。”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右手,空空如也,“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如你。我学歌舞,也是盼望长公主能荐我入宫做个教习。如今我做了妃子,陛下答应将宫中的文乐坊交给我,还说他会每天都陪我看歌舞。这样不是很好么?”
我望着她热切的眼神,只得道:“好。”
玉枢又道:“我知道,家仇得报,都是你和弟弟的功劳。在这个家里,我是最没有用处的。我所有的,不过就是这个身子罢了。我知道我入宫也只是做你的影子,可入宫后我好歹对家中还有些用处,对不对?”
她是我的影子?那我是谁的影子?我们是谁的影子?我拿起帕子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自己也有些心酸:“傻玉枢。说来说去,都是些无趣的理由。其实你不明白,我们这样奔走忙乱,就是为了你能自由自在,不用守着规矩在那不得见人的地方挨日子。嫁人,究竟还是要两情相悦才好。”
玉枢垂头道:“他……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他。”
我微微一笑,抚着她的鬓发道:“想不到我出了宫,你又进了宫。但愿他以后对你都会像今天这么好。”玉枢如释重负,伏在我的膝头痛哭了一场,方将枕头扔了回来,与我并头而眠。
咸平十五年三月初四,圣旨下,朱玉枢被封为婉嫔。我亲手为她穿上隐翠,送她上轿。从前我没有做到的,她做到了。
第八章 岁不我与
汴城尹查明了父亲的“冤情”,玉枢又被册封为婉嫔,皇帝当即补了一道圣旨,赠父亲为长安令,封母亲为正七品恭人。因玉枢不愿我们远离京城,于是皇帝又赐了田宅茔地。不久,我们一家便离开了熙平长公主府,来到汴城外的一处村落居住。
初时很平静,每日不过是打扫坟茔和读书。自从朱云和村中的佃户熟识之后,便渐渐有孩子们来念书,家中才变得热闹起来。我常常坐在小溪边古槐下的青石上念书,孩子们则随意盘坐在草地上,三三两两。先哲的教诲像阳光下的溪水一样明澈而温暖,好奇而专注的目光是那三年平淡生活中最闪亮的回忆——就像那日浸沐时,我对芳馨所说的梦境一样。
点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26]
吾终与点也!也算实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梦想。
日常往来的人只有启春和采薇。她二人在玉枢入宫后便各自成婚。桂阳郡太守剿匪不力,被调回京师问罪,高旸便领了此缺,往桂阳郡上任去了。因信王多宠,林妃多病,启春便留在王府中侍奉翁姑。采薇被封为泰宁君,嫁给了施哲。每月初三,我去白云庵寻升平长公主谈讲。有时她为我讲解佛经,有时她静修不见。
偶尔颖嫔也会派人来看望我,玉枢的消息便源源不断地传来。玉枢初进宫时是专房之宠。因为玉枢擅长歌舞,宫中日日举觞不尽,夜夜丝管不绝,处处盈风舞袖,室室弦歌雅意。在那些日子里,皇帝因耽于享乐,惑于女宠,数次不能按时早朝午筵。或白日酒醉,不见群臣,或精神不济,说话间便睡了过去。这是登基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一时间朝野风议,都说后宫进了一个水蛇精化成的女子,吸去了皇帝的精元。母亲日夜担心,生怕玉枢年少气盛不知收敛,却又鞭长莫及。她痛心疾首起来,会责备我和朱云对玉枢漠不关心。我们姐弟对此一笑而过。如此数月之后,终于传来了玉枢有孕的消息。
咸平十五年六月廿八,昱嫔邢茜仪生下了皇三子高晔。咸平十六年五月初七,婉嫔朱玉枢生下皇四子高晅。咸平十六年七月,颖嫔史易珠、昱嫔邢茜仪和婉嫔朱玉枢俱晋封为妃,封号如旧。而嘉媛曲氏早就在玉枢进宫之初便失宠了。直到玉枢生下皇子晅,母亲悬着的心才落入腹中。
咸平十七年九月,玉枢再诞皇六女真阳公主。十月,父亲被追封为高淳县候,谥号恭烈,置墓园,百家守冢,四时祭祀不绝。朱云当即陪着母亲回京谢恩,就此搬回京城居住。我坚持住在墓园,陪伴父亲最后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