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一潭静水,缓缓流尽而不自知。我的恨意被眼前的繁华如碧绿悠长的水草层层缠绕,静静沉在水底。自从真阳公主出生,我便常想,父亲杀了他的孩子,玉枢却为他生了孩子。如果漫长的时光和鲜活的生命足以平息海一样深阔的血仇,那么我当年初惊闻玉枢承幸时的愤怒便是多余的。玉枢执意入宫,或许是对的,倒是我自己的心智僵化,行事不合时宜了。
日月逝矣,岁不我与[27],转眼便到了咸平十七年的腊月。还有几个月我便二十岁了。玉枢已然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我却依然孤身一人。母亲为此忧心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京中显贵虽然知道婉妃的妹妹待字闺中,却无人敢来提亲。一切总要在我二十二岁出宫时方见分晓。
腊月十四,朱云亲自接我回京。十五日,圣旨下,我被封为正四品女录,入宫为御书房书佐女官。朱云授龙卫右厢副都指挥使,领指挥使俸秩,入太学读书。
领旨谢恩后,我请小简正堂上座。小简告了罪,只敢坐在下首。因京中府邸是敕旨新建,时近年关琐事繁多,家中没有得力的管家,于是母亲陪话片刻,便自去料理家务。我命绿萼为小简重新添茶,小简忙站起身道:“奴婢怎敢劳烦绿萼姑娘?”
数年不见,小简的眉心眼角亦多了几丝聪明的细纹,神色也愈见老成。我瞧着他身上簇新的绿袍,笑道:“简公公侍驾辛苦,如今也是副都知了,怎可还自称奴婢?区区一杯茶,又何足道?”
小简感慨道:“三年前奴婢因为在昌平郡王面前多了两句嘴,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发到陛下跟前。若非大人指点,昱妃娘娘求情,奴婢早就被赶出内宫做苦役了,哪里还能坐上这副都知之位?大人面前,奴婢不敢放肆,更不敢居功。”
绿萼笑道:“这么几年不见,简公公见了我们姑娘还是这么会说话。”
小简将绿萼上下一打量,也笑:“绿萼姑娘在城外居住三年,倒比从前更加年轻貌美了。可见有其主必有其仆。过几日回宫,定要羞死后宫的那些庸脂俗粉。”
绿萼道:“谁要和她们比?”怔了一怔,忽又好奇道,“后宫里哪里有什么庸脂俗粉?”
小简笑道:“怎么没有?这几年陛下纳了几十个女御,有两个运气好的,已生下了小皇子和小公主,晋封为姝媛了。那些年轻的宫女虽然不能穿鲜亮颜色的衣裳,可每天涂脂抹粉的却比前两年多多了。颇有些不安分的,闹出了许多丑事。这些人不就是盼望着有朝一日能登上龙床,乌鸡变凤凰么?”
绿萼顿时红了脸,啐道:“简公公真是没个正经。”
如此看来,玉枢最初的专宠,很快便烟消云散了。我不禁问道:“颖妃娘娘便不管管?”
小简道:“颖妃娘娘管得了后宫的人事账目,却管不到龙床。皇后是能管的,却病了这么些年,每天只是请医吃药,无力去管。这两年宫里你来我往的,龙床上就没少过新人,不过三两日,就抛到脑后了。”见我沉吟不语,他又满脸堆笑道,“不过大人放心,任谁也不能和婉妃娘娘比的。”
我拔下银簪,低头通了通手炉,但觉一丝细沉的热浪悠然浮上面颊。小简脸上的笑容挂得久了,渐渐显出力不从心的颓势。我心中了然,淡淡道:“公公与玉机是故交,何妨说实话呢?”
小简顿时敛了笑容,五官归位:“其实大人是知道的,圣上喜欢聪慧沉稳的女子,皇后和从前的周贵妃是这样,就连大人自己……这后宫之中能和圣上说上话的,也只有颖妃娘娘和昱妃娘娘。”又叹道,“其实除了贵妃,陛下对谁也没有专心过。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也实属寻常。婉妃现今有皇四子和真阳公主,地位已是牢不可破。大人实在不必忧心。”
我微笑道:“公公如此推心置腹,玉机自是无所忧心。这些年两宫好么?皇后娘娘好么?”
小简道:“太后自是最有福气的。这些年宫中接连添了五六个孩子,太后很是欢喜,整日弄孙为乐。再不就是瞧昱妃娘娘姐妹和信王府的小王妃耍剑。有时候睿平郡王的松阳县主进宫来,太后还会亲自指点两招。只是有一样未免美中不足,就是昌平郡王在西北戍守,三年未归,太后牵挂得很。”
我不禁关切道:“昌平郡王今年还不回京么?”
小简笑道:“现下王爷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太后听闻,足又高兴了好几日呢。其实,倒不是陛下不准王爷回京,而是西北离不得王爷。这些年陛下在准备攻打西夏的事情,王爷早就被封为龙骧将军,重掌西北兵权了。”
听闻皇帝和昌平郡王又能合心一意,我不觉松了口气:“也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小简望了望门外一个摘梅花的小丫头,压低声音道:“自大人丁忧出宫,皇后便一直身子不好。现下病势沉重,连床都起不来了。太医说,恐怕就在这几个月了。”
我心中闪过一丝快意,却化作一声最怜悯的叹息:“才三年……怎会如此?”
小简道:“终究是受了舞阳君之事的带累,只是空留了一个皇后的架子,早就不复当年的恩宠了。再者,大将军被贬官削邑,这几年都没有起色。所以皇后一直不大高兴,身体也就一年差过一年。”
皇后一直蒙冤,这才是她心情郁郁的因由。如今宫中最多议论的话题,恐怕是她死后,谁能坐上中宫之位吧。“一兔走衢,万人逐之”[28]“吐珠于泽,谁能不含”?一个有罪无宠的皇后,又有谁会在意呢?我垂眸叹道:“再怎样也是舞阳君的过错,皇后又何必放在心上?”
小简道:“废舞阳君和大将军是皇后的长姐长兄,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啊。”
我又问道:“颖妃和昱妃怎样?”
小简道:“陛下这两年在筹集攻打西夏的钱粮马匹,颖妃娘娘可帮了不少,因此颇得了一些恩宠。只是还没有孩子。”
听闻颖妃并没有因为皇后的缘故多受冷落,我不觉欣慰:“那就好。孩子总会有的。”
小简道:“昱妃娘娘所生的小皇子现下两岁半了,陛下喜欢得很,一得空便抱在膝上亲自教他认字。有时烦躁了,只要三皇子一哄,便立刻好了。时常也和太后一起看昱妃娘娘舞剑。只是近年来新宠甚多,昱妃娘娘又专心剑术,不大趋奉,虽然常常见面,却很少侍寝。是了,近来昱妃娘娘家还有一件喜事。”
我笑道:“是何喜事?”
小简道:“昱妃娘娘的胞妹邢二姑娘,常来宫中陪太后舞剑,这两年也是由太后看着长大的。太后做主,将邢二姑娘许配给睿平郡王做正妃了。睿平郡王从前的那位董妃薨逝了三四年了,睿平郡王只肯娶一位侧妃来照料松阳县主。如今肯娶邢二姑娘为妃,可见她入得王爷法眼。太后别提多欢喜了。姐妹嫁了兄弟,这不是亲上做亲的好事么?”
昱妃的妹妹邢茜倩在昱妃有孕的时候,曾入宫陪伴,我是见过的。那时候她只有十三四岁,想不到如今也要嫁人了。倒是我自己,像从来不曾长大一般,多年来只是停在原地,“不知老之将至”[29]。我笑道:“睿平郡王还是和以前一样,只一味地醉心音律么?”
小简道:“可不是?睿平郡王把宫里梨园的一个古怪乐师叫师什么的请了回府,去年在太后寿宴上,王爷还亲自为戏子梁艳生奏琴呢。一曲唱下来,太后不但没笑,还赔了许多眼泪呢。”
我和绿萼相视而笑。我又问:“不知弘阳郡王殿下几时回宫?”
小简道:“弘阳郡王殿下除夕之前必定回宫。陛下已经选了前朝一位国公的府邸,开春后好生修缮一番就要给弘阳郡王开府了。过两年王爷纳妃,恐怕就要封亲王了呢。那位侍读刘女史,肯定也会升官的。”
亲王?为何不能是太子呢?也罢,除了皇后,竟是人人都好。只听小简又道:“其实这三年,陛下还是惦念大人的。大人今番回宫,定然大有作为。”
皇后病危,三妃平分秋色,玉枢又生了皇子和公主,我自可“大有作为”。自然,我身为女录,也可在任上“大有作为”。想不到数年不见,小简也学会了“贞信多断”[30]、语焉不详这一套。我暗自冷笑,欠身道:“多谢公公提点。”
小简道:“当年陛下瞧大人身子不好,准大人回家休养三年,如今也该收收心了。瞧大人的气色,倒比三年前好了许多,可见汴河水养人。元旦那日,大人可要早些入宫才好。”
我微笑道:“这是自然。不知我入宫后住在哪里?”
小简笑道:“漱玉斋还空着,芳馨姑姑守着。大人回宫,自然还是住在漱玉斋中。任凭这两年流水似的几十个女御,后宫之中被塞得满满当当,陛下也没有将漱玉斋再赐给别人。只有偶尔升平长公主回宫,才会住上一两日。大人回宫后,当是一应如旧,连根针线也没动过的。”
我忙道:“从前是宫室有富余。如今妃嫔众多,皇子公主陆续降生,玉机如何还敢独居一院?请陛下另赐别居。”
小简道:“大人多虑。那些女御也就是宫女罢了,开恩呢,便让她们住在东西四宫后面的厢房。若公事公办,只该住在监舍才对。陛下赐居漱玉斋,谁敢多口?其实这两年陛下忙于备战,且精神渐渐不好,许多上书来不及细看就交了下去,办错了好几件。陛下恼怒起来,几个大佬都被罢了官。陛下还曾提拔过两个内侍专在御书房中掌管文书金印,还没几日便和外臣眉来眼去,生事作耗,龙颜大怒,全给打死了。如今专等大人回宫,陛下也能轻松些了。”
我沉吟道:“其实陛下从来不反对妃嫔议政的,颖妃和昱妃都知书达理,难道二位娘娘就不能……”
小简道:“颖妃娘娘忙于打理内府,还要操心筹措军饷之事。至于昱妃……大人是知道缘故的。”
因为昱妃有子,且深得皇帝的喜爱,所以不能让她入御书房参政,免得外面对立储之事纷纷乱猜。想深一层,能参政的妃嫔必定身份尊贵,就像皇后与当年的尚太后一般。且皇后与尚太后参政时,太子之位已定。如此说来,我既然做了这个书佐女官,多半便不会成为妃嫔。
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果然是“大有作为”。
近三年没有回京,总该去熙平长公主府拜望一下昔日的恩主。咸平十五年春天,我离开长公主府的时候,因深恨她将玉枢送入宫中,没有与她多言。如今见玉枢地位稳固,儿女双全,又能按照自己的心意掌管文乐坊,闲来以深爱的歌舞为事,这一份担心与怨恨,也渐渐淡了。毕竟她现下的安稳快乐是母亲最满意的事情。况且我虽然入宫早,但真正令我家富贵繁华的却是玉枢。来日之事无法预料,姑且“祝哽在前,祝噎在后”[31]“努力加餐饭”[32]好了。
然而熙平却不在府中。问了管家,才知道她和曹驸马回曹家了,要午后才得回府。因想着许久没有在城中闲逛,便带着绿萼往集市中来。管家苦留不住,只得由我们去了。我和绿萼撇了小轿,信步往汴河边来。
正是巳时,阳光如漫天洒落的金粉,在睫毛上跳跃,迷得人睁不开眼。汴河上碎裂的浮冰如随意散落的白玉罄,竹篙一碰,奏出叮当轻响。几只小船在河面上悠游,浮冰漫洒出青白的光,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出轻灵而含蓄的笑意。
绿萼东瞧西望,雀跃不已,不多时,袖中已多了几样小玩意,走起路来叮叮轻响。如此逛了半个时辰,只觉疲累,于是离了河往西市而来。本想寻个茶肆歇息片刻,谁知西市人虽多,却一片寂静。绿萼袖中叮的一响点开了我记忆中久远的一幕。很多年前,我就是在这样的死寂中,被父亲用五两银子买回了家。今日的西市,也有官卖。
几百个女孩儿错落跪成三四排,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恐怕刚刚学会走路。她们大多衣衫单薄,破烂不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她们身后站着一排蓝衣兵丁,皮靴的搭扣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踏在石板上有震慑心神的声响。这橐橐靴声亦是我自幼难以忘怀的。贵府豪门的管家奴仆在她们身前细细挑选着。
绿萼皱眉道:“真晦气,好容易来城中逛,却遇上这种事情。”
我将双手笼在袖中,只觉十指冰凉:“十八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也在这里。”
绿萼奇道:“这里?姑娘在这里挑选奴婢么?”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径自往前走。只见一个中年人正啜着茶壶嘴居高临下地打量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此人正是熙平长公主府的赵管家,每年专管买奴婢的。我上前唤道:“赵管家好。”
赵管家身子一跳,满脸不耐烦地转过脸来,见是我,顿时堆下笑来:“朱大人!奴婢给大人请安。”说罢跪下磕了一个头。
我问道:“这里卖的都是什么人?”
赵管家躬身道:“回大人的话,这里卖的是从南边来的蛮子。”
我奇道:“蛮子?”
赵管家道:“是信王世子当桂阳太守的时候在南边抓的蛮子。”
我问道:“为何只有女孩儿?”
赵管家道:“听说男的不论老幼,全都杀了,只留了十二岁以下的女孩儿送进京来。路上死了七八停,只剩了这两百来个命大的。”
绿萼看着地上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丫头道:“真可怜。”
我微微一笑道:“你既觉得她可怜,就买回去吧。反正家中也正缺人。”
绿萼将荷包中的碎银子都倒在手心里,一锭一锭地拨着:“这一共是二十两,也不知道够不够。”
赵管家笑道:“够买好几个呢。十岁以上十两一个,十岁以下五两一个。”
绿萼左右一看,脸上尽是不忍。我笑道:“你今日便是将身上的银子都花了我也不管。”
赵管家道:“若是要买,还请大人早些挑定,已经不剩几个了。”
于是我和绿萼便挑定了两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径直带到东市去买衣裳给她们穿。不一会儿便到了午膳时分,我命绿萼先送两个小姑娘回家,再出来寻我。我指着樊楼道:“我就在楼上等你。”
第九章 美好无双
绿萼去后,我自上二楼雅阁中坐定,吃过饭又叫了茶点,靠在窗边看街景。忽听对街楼下咚咚两声鼓响,接着两声弦音,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叫好声。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灰布棉直裰的盲老头子抱着一面小鼓,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红衣少女在对面茶肆的竹篷下坐着。众人团团围了上来,直堵了半条街。二楼雅阁中的客人也不顾寒冷,都开了窗探头倾听。人群中叫道:“李师傅,今日都有什么好听的?”
原来是个说书的。李老双手一压,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听李老道:“昨日小老儿听了一件奇事,正要与诸位说道说道。”那红衣少女放下怀中的月琴,捧起一只斗笠。众人纷纷解囊,一文几文地丢了进去。樊楼雅阁中的主顾也往楼下扔碎银子,那少女飞起斗笠,将银子一一接住。那斗笠似长了眼睛,在二楼窗前转了一个大圈子,又乖乖回到她手中。人群彩声雷动,高呼不绝。那少女将斗笠在李老耳边抖一抖,李老听罢点了点头,这才将小鼓敲了两下,朗声道:“列位看官,今日一回书的名字叫‘俏观音义激小王爷,少英雄智取蓝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