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启春走后已有六日,颖妃也派了辛夷来问我皇后崩逝当夜在椒房殿的事情,然而赦我出狱的旨意却还没到。天地广阔宁谧,雪花轻柔细密,如同我的心境,平和安稳之中,满含蠢蠢欲动的企盼。
手一滑,天青色的斗篷落在炭盆中,溅起一簇火花。另一个宫女惊呼一声,双手提起斗篷,抖了几抖。虽然没有烧着,却焦了一片。她大惊,狠狠剜了我一眼,转身请了执事内监过来。执事将斗篷拿到窗口,就着雪光细细看了半晌,笑道:“什么大惊小怪的,拿去绣坊织补一下就好。”
我歉然道:“实在对不住,织补的使费从我这里出好了。”
执事笑道:“姑娘言重,极小的功夫,内阜院不至于连这点钱都拿不出。”
那宫女忍不住道:“向来洗坏了衣裳,捣练厂要赔的。她不出这使费,回头还是咱们补上,这如何公道?”众人窃窃私语,纷纷靠近,有附和之意。
管事笑道:“你们放心,若让捣练厂补上,自然都在我的账上,绝不教你们吃亏。”
如此息事宁人,连我都觉得意犹未尽。于是不知是谁隐在一屋子的雾气中,细声细气道:“从来掖庭狱过来的人,都做最重最累的活计,偏她不一样。到底是身份不同,非常人可比。”声音虽低,却清晰可闻。“身份不同”四字,咬得略重。已经有人哧的笑出声来。
管事脾性再好,也忍不住大怒:“有话就滚出来说!”没有人敢站出来。不一会儿,衣衫簌簌,炭火噼啪,众人各还己位,若无其事地烤起衣服。
我索性披了衣裳走出屋子。执事追出来道:“妇道人家整日无事,就爱乱听乱说,姑娘别往心里去。且到奴婢那里烤烤火歇一歇,喝杯热茶。”
我微笑道:“多谢公公好意。玉机在外面坐一会儿就进去,公公自去忙吧。”管事也不勉强,自抱着斗篷去了。我在树下静了片刻,依旧回去烤湿衣服。经此一事,竟然杂念全消。
吃午饭时,定乾宫的小内监来到捣练厂,口称圣谕,众人跪拜接旨。那小内监朗声道:“圣上口谕:故正四品女录朱氏,除服回宫,谨侍椒房,适遇后崩,引过自愆。入狱自省,叨德养惠。朕甚嘉焉。经案验查,实无过错。敕自引出,官复原职,翼赞王事,克慎克勤。钦此。”
我谢了恩,那小内监将我扶起,笑容满面道:“朱大人苦尽甘来,可喜可贺。”又道,“大人本来该回掖庭属接旨,只因婉妃娘娘特意叮嘱,不教大人来回奔波,奴婢就径直上这儿来了。请大人这就随奴婢回宫,婉妃娘娘早就在金水门等着大人了,大人在掖庭属的物事,娘娘也派人搬了回去。”
我虽然欢喜,却并不意外。听他提起玉枢,又勾起满腹牵挂,忍不住问道:“婉妃好么?”
小内监笑道:“圣上下旨后,特意命人先告诉了婉妃娘娘,娘娘欢喜得午膳都没好好用,就跟着奴婢到了金水门。本来还想亲自出宫来迎,因不合规矩,这才作罢。”听闻此言,我已经等不及要见到玉枢了。
执事带着众人直送到捣练厂门口,我转身回一礼,这才跨出捣练厂的大门。天空是阴郁的灰蓝,日光都赋予了雪光,满眼的清爽明亮。雪花像冰凉的鱼吻,啜吸着我昏热的面颊和额头。我深吸一口气,只觉浑身都是苏醒的力气。
未到内宫金水门,已见玉枢一身皓白,如玉山挺立,正扶着小莲儿的手,延颈企踵。我疾步上前,正要行礼,却觉周身一紧,已被她双臂箍住。玉枢喜极而泣:“你可算回来了。”凝目半晌,又欣慰道,“虽然瘦些,精神却还好。”
我双眼一热:“李大人和执事们都对我十分照顾。”复又悄声道,“再说小时候又不是没有坐过牢,这也算轻车熟路了。姐姐不必担忧。”
玉枢一怔,在我肩上虚拍一下:“你就爱胡说!”说着微现羞赧之色,“那一日我在定乾宫苦求不果,无奈之下,去章华宫寻颖妃,请她看顾你。谁知她连日事忙,竟不得空说话。好容易传话进去,她身边的淑优只回说知道了,会派人去看你的。我只当她是应付我的,还生了她气。”
我深为感动,又不觉好笑:“颖妃总理宫禁,姐姐要体谅才是。”
玉枢道:“她果真派人去看你了么?”
我微笑道:“这是自然。若不是颖妃成全,芳馨如何能在夜里进掖庭狱瞧我?”说着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果见芳馨站在众人之后,含泪而笑。素衣如雪,踟蹰天心,缥缈独立,柔光弥远。
小莲儿劝道:“大人在掖庭狱甚是辛苦,这里风大,还请快些回宫。”
玉枢拭泪道:“正是。圣上也说,让你好好在漱玉斋歇息几日,不必着急去御书房上任。”
玉枢未施脂粉,面色微黄,眼下两道墨青,双颊翻起雪屑一样的两片。这些日子,她定是吃睡不宁,以泪洗面。心中暖流激荡。回宫多日,到此刻方觉,我在这宫里再不是孤身一人。
玉枢亲自将我送回了漱玉斋,这才回宫。芳馨重新铺排了饭菜,服侍我用午膳。饭罢少歇片刻,便烧水沐浴。待长发干透,天已黑了。我斜倚在榻上,漫不经心地赏画,又命绿萼将我在掖庭狱中默写的绝句拿来。
芳馨正抱了一盆水仙进来,见我正在看诗,便笑道:“奴婢听李大人说,姑娘在掖庭属,一得空就要读书写字,果然不错。”
我淡淡一笑:“狱中无聊,劳作枯燥,最易消磨人的志气。若无书史充室,诗画悦目,慨歌盈耳,推阵娱智,可不要闷绝么?”
芳馨笑道:“姑娘的肚子里装着满满的书史诗画,便没有书,也闷不绝的。”
我侧过身,将那篇绝句丢入炭盆之中。指尖有枯焦的慵懒,那张纸自掌心飘落,被火焰轻舐,柔软地屈作一团。凝练的黑与广阔的白,云蒸霞蔚般雄壮艳丽,魂魄相依般清奇孤绝,一并都散去了。
芳馨惊呼:“好好的一篇诗,姑娘为何烧了它?”
我张一张五指,叉着脑后的长发道:“这是我在狱中写来计日子的,一天一个字,这是头二十天的。”
芳馨叹息道:“虽是虚惊一场,将这诗留念,也未尝不可。”
我摇头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留在心里的若越来越淡,又何必在意身外之物。”
芳馨调弄水仙的指尖一滞,凝神复又失神:“什么事会越来越淡?什么事会越来越清楚?”
我淡然一笑:“古人云,当‘记人之功,忘人之过’。于人君,于黎庶,于他人,于自己,都是一样的。”
芳馨沉吟道:“记人之功,忘人之过……”
我见她出神,不由好奇,然而终是没有问出口。芳馨转过身来,眼睛微红:“如何‘忘人之过’?若忘不了,又当如何是好?”
笑意微凉,炭盆中的火苗亦蛰伏不语:“选择恕道,云淡风轻。”
芳馨道:“这未免太难。”
窗上的雪光掩映眸中的冷光,我又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之后,自可忘人之过。”
芳馨摇头道:“这……也不易。”
我垂眸,伸着腰肢懒懒道:“以德报怨、以直抱怨自然都是不易,所以众人都爱以怨报怨。徒耗心力,于事无补。所以,不如都忘了吧。”
芳馨看一眼炭盆,若有所悟:“那姑娘烧这诗,是……”
心中满是安宁妥帖,我伏在枕上,右手垂在塌下用铁钳缓缓拨弄着纸灰:“《诗》曰:‘无言不雠,无德不报。’唯在心耳。”
芳馨露出不解的神情,却没有追问,只是对着水仙花呆了片刻,道:“姑娘的教诲,奴婢谨记。”
水仙修叶清疏,花朵黄白相错,金盘银盏立在叶脉尽头,颤巍巍如青萍之末。我坐起身,反手挽起头发:“姑姑今夜似有心事。”
芳馨从小屉子里摸了一把桃木梳子,走过来拢起我手中的长发。指尖在鬓边如春风拂过,漾起一片清香:“奴婢并没有心事,只是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一些往事。”
我好奇道:“我从未听姑姑说过从前的事。”
芳馨笑道:“不过是没日没夜地做活,或者被姑姑们挤对。那时候年纪小,地位低,总归是这样的。”
念及在捣练厂的遭遇,我竟也有些感同身受。然而她不愿意说,我便不追问。最珍视和最痛恨的,都在心底最深处,翻起来都会痛。我反手递给她一枚银针,问道:“有一件事我刚回漱玉斋的时候就想问姑姑了,一直未得便。我在狱中的时候便知道皇后获罪,其中有一条罪名是‘窥伺圣宫’,陛下是如何在短短几日内便查出这个‘窥伺圣宫’的人的?”
芳馨接过银针,迟疑道:“这……奴婢说不好。”我一转身,大半头发都散了下来。芳馨与我对视片刻,现出不忍的神色,“奴婢也是猜的,姑娘听过便罢,不要当真。奴婢以为,这是一个冤案。”
唇角微动,萦绕一缕淡漠的笑意:“姑姑是说,陛下冤枉了皇后?”
芳馨神色一动:“再给奴婢一百个胆,奴婢也不敢说天子的不是。奴婢是说,固然有暗中窥伺的奴婢,只是定乾宫上下彻查,难免用刑太过,屈打成招。”
我奇道:“用刑?我在掖庭属并没有听见刑房在用刑。”
芳馨拾起头发,用五指慢慢地梳理:“这件事情,本来就不是掖庭属理会的,是李公公和简公公两个……他们要用刑,自然会另寻僻静之处。”
我更奇:“姑姑为何说有冤情?”
芳馨道:“姑娘还记得三四年前,简公公险些被打发去洗马厩的事情么?”
我想了想道:“是不是锦素被关在掖庭狱的时候,昌平郡王前去求情,简公公多口和王爷说了两句,被人告发的事?”
芳馨道:“不错。若不是昱妃娘娘,简公公早就被赶出宫了。”
我顿时心中澄明:“姑姑是说,简公公公报私仇么?”
芳馨道:“当年告发简公公的人,叫小邓,奴婢见过。他和另一人一同被视为皇后安插在定乾宫的奸细。听良辰说,两人被打得浑身没有一块好肉,都在供词上画了押,只求速死。现下都被杖毙了。奴婢……”她重重叹了一声,有惊惧后怕之意,“奴婢想不到,李公公和简公公会这么狠心。”
韩复受刑,公主溺毙,父亲被折磨致死,皇后含恨而亡。既堕入烂泥之中,难免胶着窒息。胜败在当下,善恶在远方。夫复何言?
我的叹息像小邓的死,轻若无物:“难道只是严刑逼供,没有别的佐证么?这样的供词,陛下如何肯信?”
芳馨道:“听说在两人的房里搜出一些值钱的物事,他们又说不出来历。况且,陛下国事繁忙,哪里得空推敲其中的奥妙,只由李公公和简公公两个人去罢了。”说着冷哼一声,“幸而咱们漱玉斋从未得罪过这两位公公。”
我扶一扶脑后的长簪,笑道:“既有人先行,以后小心着些就是了。”心中蓦地一动,微有刺痛。说到先行者,皇后何尝不是我的先行者?执权妄为,逞书生意气,即便是夫妻,也不能相容。此“覆车之辙”“败事之后”[83],不可不察。
只听芳馨又道:“其实奴婢也有话早就想问姑娘了。奴婢一直不解,陛下为何忽然怀疑起皇后?本来不是每日哭灵,忒显情深么?”
我淡淡一笑道:“皇后久不参政,华阳公主是如何知道朝政之事的?姑姑细想便是。”
芳馨恍然道:“怪道颖妃娘娘问过奴婢之后,定乾宫就鬼哭狼嚎,人人自危。若非如此,恐怕姑娘还没有这样快便出来。”忽而悚然一惊,“姑娘曾告诫奴婢,要将对华阳公主说过的话一字不改地说与颖妃娘娘听。姑娘早就知道陛下会降罪皇后的,是不是?”
我失笑:“姑姑未免高看我了。我没有这样料事如神。别人问什么,我便说什么罢了。”
芳馨怔怔道:“从前只知道姑娘聪明,却不想会聪明到如此地步。皇后已经崩逝,姑娘随口一句便加了几重恶名。”
我微微冷笑:“皇后有没有罪,全凭圣裁。姑姑这样说,是在怪我?”
芳馨定定地看着我,眉间阴晴不定,似在艰难思索,良久方摇了摇头:“不,奴婢是替姑娘高兴。只是,姑娘的聪明,教人害怕。”
夜深了,绿萼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了。我翻了个身,双目微张。窗上透出深青色的星光,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景,又如一扇踏上天衢的大门。我很累,却睡不着。仰面躺着,双手在身侧摸索,掌心和指尖尽是绵软丝柔,像是玉枢的歌声将我托上云端。思绪纷繁,下床开窗。但见星辉熠熠,交映如笑语。那一丝丝明亮的目光看向我时,有历经沧桑的安详与散淡,还有满不在乎的欢悦与陶醉。我喜欢这样的目光,尤其在我被众人冷眼怜悯二十多日后,我更需要这样的高远和疏离。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芳馨秉烛探头,见我立在窗前,顿时吓了一跳。她放下烛台,寻了一件天青色长袄,披在我的肩上,一面责备道:“姑娘既开了窗,就该多穿些。虽然开了春,到底是冷。”复又问,“姑娘又睡不着了么?”说罢关了窗,扶我坐在床上。
我双手扯起锦被,裹住了膝头:“我在掖庭狱的囚室中,虽也失眠,却不似这样心慌。漱玉斋高床软枕,倒不如掖庭狱的干草助人睡眠。”
芳馨微微一笑道:“既入狱,自是横下心来就死,慌也无用。出来了,便不一样了。蛤蟆在井底固然安心快活,难道就一辈子不成龙么?”说罢将锦被掩住我的胸口,扶我躺了下来,“姑娘这些日子也累了,早些睡吧。”
我抬起头,拉住她的手道:“我睡不着。”
芳馨笑道:“那姑娘就躺着,奴婢再陪姑娘说会儿话。”
我这才安心躺好,笑道:“姑姑肯留下来,最好不过。”
芳馨道:“奴婢记得姑娘从前睡觉须得掌灯,如今这毛病还没好么?”
留意山水、寄情诗书的日子仿佛已经很远,远得只留下一抹云影。经过三年的休养,我本已可以在黑暗中入睡,但宫中的夜与墓园的夜不同,无穷无尽的谋算与争夺,令高墙围绕的夜空透出干涸的血色。而我必得在这样不安宁的夜中,假装安宁地睡去,连呓语都必须问心无愧。我合目无语,只向里让了让。
芳馨遂与我并头而卧,悄声问道:“现下中宫之位又空了,依姑娘看,谁能登上后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