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我叹道:“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可是徐太常在狱中越久,变数也就越大,的确容不得慢慢想法子了。”
  夜黑透了,也凉透了,于是命船靠岸。船经湖心岛,但见葱茏草木之中,一点朱红色的火光闪烁不定。史易珠走到船尾,指着那点灯光向驾娘道:“这个时候,湖心岛上还有人么?”
  那驾娘道:“姑娘有所不知,常有奴婢喜爱在金沙池中钓鱼。只是白天还有功夫要做,所以只得出来夜钓。他背着南岸面北而坐,即使点着灯也不会被人发现。”
  正说着,火光忽的熄了,夜风中草木乱摆,沙沙直响。一个身影趁机躲藏,再也没有出现。
  回到玉梨苑,却见紫菡还守在茶炉边等我。我笑问:“怎的还不睡,小心明天又嚷困。”
  紫菡笑道:“姑娘还没回来,奴婢不敢歇息。奴婢还有事要禀告姑娘。”说罢递上一盏温水。
  我笑道:“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
  紫菡道:“若是平常的事情,奴婢自不敢深夜搅扰姑娘。可是这件事情人命关天,奴婢受人重托,不敢不早早禀报。”
  我心中已经猜到几分:“说罢。”
  紫菡道:“姑娘走后,奴婢趁着傍晚凉爽,才去给徐大人送珠花。谁知还没进屋子,就听见徐大人在哭。奴婢也不好问,只想着将珠花交给她的丫头便走。谁知徐大人听说珠花是大人送的,便遣丫头叫了奴婢进去。原来徐大人的父亲被关起来了,徐大人求姑娘想个办法搭救。奴婢想,徐大人心急,说不定明日一早就要来,今晚若不说,便来不及了。”
  我叹道:“知道了。”
  紫菡察言观色,说道:“姑娘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摘下珠花,疲惫道:“也是才听人说的。且容我好好想想。”
  第二天清晨,我嘱咐了一番紫菡,便去了书厫,午后方带了绿萼去霁清轩看望嘉芑。封若水和苏燕燕带着义阳公主和平阳公主上学去了,青阳公主年纪小,午后不必上学。因此霁清轩中只剩了嘉芑一人。
  庭院中种了一株碗口粗的桃树,绿叶成荫。树下一只雪白的鹦鹉在东张西望,见了我吱喳叫了一声。廊下的小丫头正在打盹,闻声连忙起身迎接。我问道:“你们姑娘在做什么?”
  小丫头面露难色:“姑娘送公主殿下回玉华殿,回来就一直哭,饭也没好好吃。大人来得正好,快进去瞧瞧吧。”说着打起竹帘。
  室中幽凉,明纱坠地。嘉芑侧身坐在后面哭泣,瘦弱的身形微微颤抖。我示意绿萼出去,独自掀起纱幕唤道:“嘉芑妹妹。”
  嘉芑霍地站起,嘤的一声扑入我的怀中,泣道:“姐姐怎么才来看我!”
  我轻轻抚着嘉芑的柔发,轻声道:“别哭了。”
  嘉芑站直身子,盈盈行礼道:“下官徐嘉芑拜见朱大人。”
  我忙扶起她道:“妹妹今天见到皇后娘娘了么?”
  嘉芑拿帕子拭泪:“本想趁着送公主回玉华殿的工夫,再求一求娘娘。谁知史姑娘在跟前,不好说的。姐姐,我父亲真的是冤枉的。日常他常在家中与我说,当今是明君,绝不会由着北虏寇虐、百姓受苦,他怎会找言官上那样的奏折呢……”说罢啜泣不已。
  她的丝帕已经湿透,我只好塞了自己的给她。我也不接她话,只问道:“你可听见皇后娘娘和史姑娘说了什么?”
  嘉芑一愣,迟疑道:“这……”
  我知道她年少胆小,不敢随意透露玉华殿的言语动静,于是微笑道:“妹妹只管说,别怕。”她垂头半晌,方道:“我坐在那里,焦急万分,可是史姑娘还在和娘娘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一句也说不上。倘若贵妃在的话,我还能去恳求她,可如今——”
  我欠身坐在嘉芑的对面,只见她容貌虽是清秀,却不算甚美。只是眉头紧锁的模样,当真像极了嘉秬。嘉秬出事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咸平十年四月十五日,明明是个晴好的天气,暗藏的死亡气息却冰冷如铁、锋利如刃。我叹息道:“即使贵妃娘娘在宫里,也不能干预政事。”
  嘉芑一听更是绝望,凄然道:“姐姐,我该怎么办?”
  我只是追问:“皇后娘娘和史姑娘说了什么?”
  嘉芑愕然:“娘娘和史姑娘说什么,当真很要紧么?”
  我又问:“究竟说了什么?”
  嘉芑努力思索了好一会儿,方道:“史姑娘在和皇后娘娘看一幅画儿,说她昨天午后从玉华殿出来,看见屋脊上停了两只五彩神羽的大鸟儿,只一会儿便飞走了,只得回去画了像,请皇后娘娘品评。皇后娘娘大赞那鸟儿美丽吉祥,却不知叫什么名字,说是午后会见群臣的时候让大家都瞧瞧。我不便多坐,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却不知道了。”
  我松了口气,微笑道:“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说不定可以搭救你爹爹。”
  嘉芑精神一振,忙问道:“真的么?如何搭救?”我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末了道:“如今皇后娘娘还未定罪,这个法子或有效用。妹妹当速速行事,不可耽搁。”
  嘉芑感激涕零,起身拜下:“多谢姐姐。”
  我忙扶起她道:“何须言谢。我走了,你这就去吧。”
  嘉芑有了努力的方向,兴奋得红了脸。我微微一笑,告辞而去。
  过了两日,听闻徐太常在狱中上书,陈述了拒绝和议、一举歼敌的重要,更详细描述了玉华殿顶史易珠看到的那两只五彩神羽鸟的名称和习性,大赞这是战事进入最后阶段时上天所示的吉兆,我朝一定能攻下坚城,振旅还朝,实现太祖南北一统的夙愿,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嘉芑也上书表明父亲一贯的主战立场,文辞虽质,情致却深。皇后命人将两封奏疏送呈前线,听闻皇帝怒气大减,虽不能说龙颜大悦,总算没有再催促皇后严惩了十几日后,徐太常免官出狱。由于在狱中饱受折磨,险些丢了性命,颇有些万念俱灰,于是动念南归。嘉芑是孝女,当即决定辞官,回乡侍父。
  听闻嘉芑要辞官,我虽有不舍,却也代她高兴。她离开的清晨,其余四位女巡都忙着送皇子公主上学,只有我来送她。她再次下拜,称谢不已,随即轻快地上了一辆青绸小车远远去了。依稀只见车帘一角轻轻翻开,灿若明星的眸光一闪,随即隐没,再无回顾。
  烟雨蒙蒙,柳色青青,这是一个凉爽宁和的夏日清晨。我沿着汴河岸边的小路缓缓往回走,嘴边噙着一丝微笑。走了几步,愈发轻快起来,忍不住哼了两支曲子。忽见大柳树后转出一个撑着绯色油纸伞的红衣少女来,笑吟吟道:“大人万安。大人好雅兴。”
  我抬头一瞧,原来是史易珠,不禁笑道:“既来了,何不送送徐大人?”
  史易珠朝着嘉芑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易珠已然送过了。”
  我一怔:“几时送的?我怎么没瞧见。”
  史易珠道:“不但大人没瞧见,徐大人也不知道。”
  我笑道:“也罢,既来了,便是送了。”
  史易珠道:“大人很高兴。让易珠猜上一猜,前不久大人破了俆女史被害的悬案,如今又救了她的亲妹和族叔。恩情还了,仇也报了,所以高兴。”
  我微微颔首:“若不是史姑娘想了这个法子,我当真束手无策。”
  史易珠扭着伞下的一绺杏黄色流苏,微微一笑:“易珠不过是顺水推舟,有心救他们父女的是皇后娘娘。徐太常能认出吉祥鸟,还要皇后劝得好,陛下才能消气啊。”
  我摇头道:“若不是史姑娘,谁又能在皇后面前说上话?”
  史易珠道:“闲来娘娘常对易珠夸赞大人,想来若是大人去说,也是无妨的。”
  我诚恳道:“无论如何,我要代嘉芑多谢你。”
  史易珠笑道:“谁让大人是菩萨心肠,成日里这也要救、那也要救,我自诩知己,只好帮大人想想办法了。”
  她语带双关,微含讥讽。我却甚是感动,不觉唤道:“易珠妹妹……”
  嘉芑走后,因三位公主与皇后同住,暂没有为青阳公主补选侍读,只是命封若水暂代其职。夏天很快就过去了,征马不足的事情听闻不了了之。秋凉的季节,北燕盛京已经坚守了三个月,然而皇帝破城的决心也甚是坚决。他在城下开垦屯田,整修军备,操练兵马,数次退敌,收降众多。如此一来,盛京已变成一座孤城,每天都有军士百姓逃出城来投降。然而北燕皇室也甚是硬气,就是不降。转眼到了腊月,听闻城中粮草颇丰,而王师在外,飞刍挽粟,所耗不菲,虽有屯田,不足十一。皇后在京中新铸了几十门炮送到前线,说是新年之前一定要结束战争。
  这一日午后,我带着绿萼在金沙池边散步。前些日子下了几场大雪,接着天气骤冷,金沙池上结了厚厚的冰。冰面上有十几个年轻的宫女和内监在滑冰,冰刀在脚下划出两道浅浅的印子,仿佛锦缎上闪闪的银丝。众人一面快速移动,一面亮出优美而危险的姿态。我站在水边看了一会儿,与绿萼指指点点。
  绿萼羡慕道:“这些一年到头都在景园服侍的人,夏天下水捉鱼,冬天冰上起舞,比在宫里拘着强多了。”
  我笑道:“咱们在景园也住了半年了,还有哪些不足?说这样的酸话。”
  绿萼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些年没来景园了,要住一年,经历一回四季,那才好呢。”
  我摇头一笑。忽见从湖心岛北面溜出三个小小的人影,鱼贯而前。领头的女孩约莫十岁,身着白色小袄,后面跟着两个女孩,一前一后拖着棉袄后摆,最小的一个不过才五六岁。领头的女孩儿身体前倾,溜得甚快,转眼已经快到湖心。绿萼道:“连那么小的宫女都划得这样好!”
  我点点头,心中却狐疑。忽见三个女孩侧过身来,向东溜去。为首的女孩儿樱唇雪肤、身材高挑,赫然便是义阳公主!后面跟着的,是平阳公主和青阳公主。我大惊,四周一望,并不见她们的乳母和丫头在附近,便知她们是趁着在玉华殿午睡的工夫,独自溜出来玩耍。义阳一向艺高人胆大,带着不会溜冰的平阳和青阳,竟然丝毫不惧,又转向北去。
  绿萼也吓得呆了。我忙命她去玉华殿报信。然而只一错眼的工夫,三位公主都不见了。青天白日的,我浑身一颤,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忙过桥往湖心岛查看。刚走一半,忽听有宫女惊呼道:“有人掉到冰窟窿里去了!”
  我更是惊慌,三步并两上了湖心岛,却见有几个宫女慌慌张张上了岛,匆忙脱去冰刀,顺桥就往回跑。我猛地拉住一个宫女,喝问道:“怎么回事!”
  那宫女吓得面如土色,颤声道:“奴婢……奴婢刚才看到有三个小宫女掉到冰窟窿里了。”
  我问道:“好端端的,怎的会有冰窟窿!金沙池的冰不是很厚么!”
  那宫女双手乱摆,大叫道:“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说罢挣脱了我的手,跌跌撞撞地跑了。
  我向湖面望去,只见几个胆大的内监低着头四处查看,更有一个十分勇敢的,快手快脚脱了衣裳,只穿着贴身的小衣,一个猛子扎到冰窟窿里救人。一个蓝衣内监见我在岸边张望,便溜了过来行礼。我肃容道:“刚才掉下去的小女孩儿,不是什么小宫女,而是三位公主。快多叫些人来!”
  那内监大吃一惊,连忙叫了几个人脱了冰刀往桥上奔去。那救人的内监浮上来换了口气,又沉了下去。几个胆大的宫女又下去查看,你一言我一语,冰面上乱成一团。
  正在不可开交之时,只见高曜和皇太子高显快步沿湖岸走来,见冰面上慌乱如此,连忙上了湖心岛。高显道:“听说有人落水了?”
  我从容行了一礼,方才道:“回皇太子殿下。有人在溜冰时落入冰洞了。”
  高显道:“是谁?”
  我垂眸道:“臣女看得不甚真切,似乎是三位公主。已经有人下去救了。”
  高显大惊道:“几个人去救了?”
  我答道:“回殿下。事起仓促,现下只有一个水性好的内监跳下去救了。”
  高显回头向高曜道:“这怎么行!孤得下去救皇姐!不然母亲回宫来,孤如何交代?!”说罢就扯开了红袍,玛瑙扣滴溜溜滚到了衰草之中。高曜一把拉住高显道:“皇兄且慢。皇兄万金之躯,决不能涉险。就算要去,也是臣去。”
  高显道:“你不会水,下去也是无用。还是孤去。”说罢用力抽出被高曜抓住的右臂。
  高曜却死死抓住,正色道:“只要有臣在,就不让皇兄去!”
  高显道:“救得及时,还有一丝希望,再拖下去就难了!”他毕竟身负武功,胳膊一扭一送,已然甩脱了高曜。一面向冰面狂奔,一面扯开身上的锦袄。红彤彤的金丝五龙袍被甩在冰面上,宛如雪白的肌肤被翻起了可怖的血肉。只一瞬,高显连跑带滑跳入了冰洞之中。高曜也着急起来,踮着脚就往冰面上去。我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冰面上人多了起来,众人带了冰锄敲开厚厚的冰层寻找三位公主。又有数人跳下水去救人,高显和那内监从新敲开的冰洞中探出头来换气,如是十数次,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终于将三位公主拖出了水面。此时皇后已得了讯息,亲自带了人在岸上观看。几位乳母和贴身服侍公主的丫头都跪在水边哀哀哭泣。苏燕燕和封若水也从雯清轩赶了过来。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三位公主抬上岸,我和高曜连忙过桥上岸。太医忙挤压胸腹,三位公主虽是呕出不少水,却面色惨白,连眼皮也不动一下。太医们颇有难色,都无力地摇了摇头。众乳母宫女顿时放声大哭。
  高显和那内监精疲力尽地爬上冰面,连衣裳都顾不得穿好,赶忙跑上岸来。见此情景,高显大叫一声,仰头昏了过去。太医连滚带爬地过去查看。皇后满目悲痛,由穆仙扶着,几乎站立不稳。
  三位公主的尸身既已被举上岸,众人无事可做,唯有哭天喊地。池边的人越来越多,层层跪到书厫门下。我亦远远跪下,埋头不语。
  咸平十四年的春天,将始于天下混一的天下大义,亦始于金沙池畔的愁云惨雾。
  不,或许春天永远也不会来到了。
  注释:
  [1]《孝经·士章第五》:“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盖士之孝也。《诗》云:‘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
  [2]《长短经·惧诫第二十》:“议曰:……今时昏道丧,九域焚如,而委忠危朝,晏安昏宠,忠不足以救世,而死不足以成义。且为智者,固若此乎?阎忠又当持此论以相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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