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波正亲自看着做最后一道羊肉羹,这道羹是全羊宴的收尾,故而先用羊骨熬出鲜汤来,再将羊身上每一处的肉都切成细丁分次序放入,再加上她特别做的糯米小丸子,鲜香嫩滑,即是菜又是主食,看着火候到了盛出尝上一尝,味道刚刚好,心情甚是愉快,遂回道:“我们兄妹早商量过,不愿留在哪一家,倒是打算在江城开一家食肆,那时再请二十三郎君前来捧场吧。”
一路上因有徐家兄弟护着乔二十三一直未能近观徐家二妹,只远远见着身材袅娜,再听声音如莺声燕语一般,早有想与之来往之意,眼下见徐二妹巧笑倩兮,借着刚刚喝下几杯酒便道:“你们不肯来乔家帮佣,我便娶了你可好?”一时竟忘记自己原已经定过亲事,且以乔家之势,定不会娶一个厨娘,但是只见徐二妹的行事气度,又见她穿着上好的绸缎衣裳,头上虽只插戴了几样首饰,可件件都不俗,一时竟不敢说出纳妾的话来。
素波噗地又一笑,阿仁和云哥儿便都大笑道:“凭你,远配不上我家二姐儿,不要妄想了。”一时收拾东西,又催促道:“赶紧结了佣金,我们便走了!”
那管家还想帮衬着自家郎君说上几句,却也不知为何不敢上前,仿佛自家郎君真配不上徐家二姐一般,只拿了钱交给云哥儿,眼见着兄妹三人扬长而去。
素波要了五十缗钱的佣金,乔家又多送了十缗,总共便是六十缗,拿回客栈堆在桌子上很大一堆。素波瞧着,感慨不已,她见过的钱不算少了,眼下这六十缗还真算不了什么,但是这六十缗于她却又不同,不是因为自己是胶东王妃,也不是因为自己是天后才有的,而只是因为徐素波才有,这足以令她欢喜不已,“这可是我们三个靠着一双勤劳的手挣来的,我们今晚总要庆祝一翻。”
说着借了客栈的厨房,又做了几道羊馔,三人坐下一同用饭,商量着寻间铺面开食肆的大事。
第182章 水煮鱼片
素波自宫里出来后手中并不缺钱, 那些带出来的财物尽够她用上一辈子,还是过得不错的那种, 可她还是一门心思要开一间食肆。
也算是圆了她两世的梦想。
找铺面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边在牙行使了钱,那边他们三人便每日在江城最繁华的街道上来回转,看着两旁的酒楼食肆, 逐门逐户进去尝尝风味,便是那摆在路边的小摊子也一个不错过。
在乔家的全羊宴能够得到乔二十三的十分赞许,即是羊肉做得美味, 也是因为他原本便是商户出身,走南闯北,在京城住了几个月,对各地口味都能接受,路上他又大为欣赏阿仁做的炒饭、鸡汤, 且羊肉在此时原为上等菜肴, 唯有官宦富商家才能吃到,做法大多类同,所以素波才没有担心。
但是要开食肆,就要考虑到此地的风土人情、饮食风格种种了。君不见麦当劳、肯德基到中国都要加上本土特色吗?江城大众的口味便很重要了。
江城之地, 既称江城, 便是临着大江。大江连接东西,又有数条支流汇入,勾通南北,往来之舟船, 将天下物产周转于此,各种食材齐聚,便是街路之上,南北东西风味俱全,素波一时间竟然眼花缭乱,不知选什么为好。
几日下来还没有头绪,这天大家信步走到江边,却见一条打鱼船靠上岸边,许多人围过去买鱼。云哥儿采买惯了的,见状急忙挤了进去,没一会儿提了一条一尺来长的鲥鱼出来,“我们运气还真好,得了一条如此活蹦乱跳的鲥鱼。方才渔夫要十缗钱,我趁着大家要讲价钱的时候一口应下方才买了下来,如今还有好几个大户人家采买模样的人正在后悔呢。”
阿仁不由得惊叹了一声,“这样大的鲜鲥鱼宫里也没有啊!”
素波当然知道这长江鲥鱼,它可是与黄河鲤鱼、太湖银鱼、松江鲈鱼并称为“中国四大名鱼”!有一个叫严子陵的名士就因为难舍鲥鱼美味拒绝了入仕呢。又有著名的诗人为它赋诗赞道风味胜鲈鱼。不过,因为鲥鱼太好吃,后来野生的差不多就灭绝了,便是人工饲养的价格也极高。因此她便笑道:“今天我给你们露一手!”
回到客栈,素波便让阿仁杀鱼去鳞,阿仁就为难地道:“二妹,这鲥鱼是不能去鳞的。”
鲥鱼与别鱼不同,烹饪时并不去鳞,若是去了鳞鲜味便要少了许多,因此若是哪个厨师见了鲥鱼去了鳞便会被人嘲笑没见识。可是素波一摆手,“你只管听我的。”
原来素波去了鱼鳞并不真将鳞扔掉,只见她拿过一根针将鱼鳞一片片串起来,做成鱼形,放在腌制过的鱼身上,这时再上屉清蒸,鱼鳞上的美味便融入鱼肉之中,待鱼熟之后将鳞片拿下,非但完全不失鲥鱼的鲜美,又不必在吃的时候挑出鳞片了。
阿仁尝了一口鱼肉,深为折服,“我总以为自己跟着天后学厨艺许久,就是相差也没多少,今天吃到这鱼才知道还差得远呢。”因这鱼的确做得不凡,不由得又道:“若是皇上和留福中常侍也能在此,该有多好呀!”有心想劝天后回京,可是又不敢再说,只怕天后生气将自己赶回去。
鲥鱼本就是贡品,加之天后的做法无比地精细,做出的菜肴又特别美观,正是宫廷里的风格,无怪阿仁突然想到了皇上。云哥儿其实在用十缗钱买了鱼后也曾想到昔日在京城采买之事,瞧着天后神情黯淡了下来,赶紧就道:“这鲥鱼虽然无鳞,不过我们吃起来还是要小心,因为这时鲥鱼可是有了名的多刺呢!”
素波岂不知云哥儿表面提醒自己小心鱼刺,但其实是为了让自己别伤感,只是偶然间得到难得的大鲥鱼,她哪里会想不到皇上呢?现在听到鱼刺二字,便又记起每每吃鱼时他都要帮自己挑鱼刺,只怕自己不小心被扎到。
如今的他,在宫里过得可好?今日的晚膳用的什么?想到这里再鲜美的鱼肉也咽不下去了。
怔了一会儿,终还是打起精神,“食肆我一定要开的,而且就做江鱼!”
云哥便为难地道:“可鲥鱼毕竟是难得之物,我们也未必能经常买到……”
“谁说我们一定要用鲥鱼了?”素波摇头,“方才我听你说那条鱼船将这条鲥鱼卖了十缗钱,而其余一舱鱼连一缗钱都不值,便想着这里寻常的鱼如此便宜,我们不用岂不可惜?”
既然以烹鱼为主,食肆便打算在江边选一处铺面。素波一连跟着牙行看了几处,不是觉得铺面太窄,就是觉得位置不好,总没有称心的。她亦知自己恐怕眼光太高,可却也难降下来,就是阿仁和云哥儿也是一样的心思,都觉得铺面一定要选好,不能将就。
原以为还要一番周折,这一日牙行的经纪却又引他们看了一处新铺面,正是临江的一座三层小楼,租金也还公道,三人看过都点了头,却问经纪,“为何不早带我们到这里?”
经纪就笑道:“这间铺子原本经营南北货物,近几日歇了业,方才空出来。”又带了他们去见东家,却是一个中年仆妇替家里夫人出面定契,原来这间铺面正是大户人家夫人的嫁妆,并不亲自经营,只出租赚取租金。
一时定了契,素波带着阿仁和云哥儿便搬到了小楼后面的一处房舍,雇伙计买家什置厨具地忙了起来。大半月后,望江楼便开业了,主打菜品——水煮鱼!
水煮鱼对鱼的品种要求不严格,差不多的江鱼都能用,而且还不需要名贵的鱼种,只要是鲜鱼,鱼肉坚实,鱼刺少些就好,这在江城这个地方,简直易如反掌,且价贱如土。既然鱼便宜,那么望江楼的菜价就不会太高,食客就会多。而且,又因为江鱼种类繁多,望江楼同样也有高档的菜品,专供贵客食用。如此这般,便又突显出三层楼的好处,一楼大堂,二楼包间,三楼就要加收茶位钱了。
一连十天打出半价的招牌,望江楼立即吸引了不少食客,吃过水煮鱼的人再将又麻又辣,鲜嫩可口的名声传播出去,生意便一直很火热。
这天刚过了中午饭时,素波正要睡个午觉,云哥儿突然进来道:“二姐,不好了,竟有徐家人到望江楼来寻亲了!”
素波不由大惊,当初他们三人用寻亲为借口到了江城,其实哪里有什么亲!阿仁原是打小儿卖到宫里的,早不知家在何处,姓字名谁了;云哥儿一家人早从陆府里出赎身出来,如今都在京城里住着;而徐家,先前倒是有几支分散到各地,叔父也曾派人寻过,只是并没有找到,是以他们放心地用了江阴徐家的名姓寻亲,不想倒真有徐家人来了。
“估计是冒名的,我叔父虽说过江阴徐家曾有几支分出,但并没有落户江城的,”素波冷静下来想了想,“也许因为我们望江楼着实太火了,有人就攀附了上来?”
“我原也以为如此,可是来人却说得十分肯定,正是江阴徐氏后人,又再三盘问我是徐家哪一房的,”云哥儿为难地道:“我便不好将他赶出去了。”
既然这样,素波只得见一见,“你把来人请到三楼吧。”理了理衣裳过去了。
自称徐家后人的是一对老夫妇,五旬上下年纪,男的头戴方巾,身穿青袍,面容清瘦,举止斯文;女的慈眉善目,衣着整洁,虽只插了几样银饰,却不失雍容富态。二人见了素波便一同起身细细打量,又点了点头,自述祖辈因做官离开江阴已经有三代了,又追问素波所出谱系。
素波见那老者容貌与叔父颇有几分相像,又听他们论起徐家家谱及徐家旧事竟与叔父平日所言甚相符合,心里便已经相信他们果然是江阴徐氏后人了,差一点脱口而出,叔父可没有说过江城有徐家人的。于是便问:“不知你们是何时到江城的?”
老妇人便道:“我们原本不在江城,只是因为天下大乱才逃难至此,算起来已经有十几二十年了,倒不知你如何得知我们在这里,又找了过来的呢?”
素波脸一红,便找了个借口,“我原听叔父说过我们徐家颇有几支离了江阴,因此到了江城便抱着侥幸之心打听了一番。”
老者就问:“你叔父是哪一房的?父祖名讳是什么?”
素波只得将自己知道的讲了一回,又说:“如今叔父已经离世,我便跟着义兄和义弟到了江城谋生。”原本阿仁和云哥儿也冒了徐姓,现在到了真正的徐家人面前,她只能承认他们是自己的义兄义弟了。
不料老夫妇听了都露出惊异之色,“散佚大夫只有一个侄女,如今正是天子正宫天后娘娘,你为何又称散佚大夫为叔父呢?”
素波再没想到他们竟然对叔父和自己的事情如此清楚,要知道这个时代交通很不便利,而信息更是传播不畅,便以为他们不可能知道叔父只有自己一个侄女,所以才没有隐瞒地说了出来,此时灵机一动便问:“你们既然知道叔父做了散佚大夫,为什么没有去京城投奔他呢?”
“其实我们也才知道不久,”老夫妇便道:“一则得知消息时散佚大夫已经过世了,二则便是天后身份高贵,又居椒房后宫,我们不便攀附。”
一旁的云哥儿和随后过来的阿仁听了,彼此相视,心中都暗道:“本不便攀附天后,可现在却不知不觉真正攀附上天后了。”
素波也觉得啼笑皆非,可想到眼前的二位正是叔父一直寻找的族人,未免也有些许亲近之情,于是便道:“我亦是叔父的侄女,我们果真都是江阴徐家人。”
第183章 炉火纯青
素波既然在江城寻到了亲, 便按亲戚走动起来,一来二去的, 大家便熟了。
论起来徐家老夫妇与徐宁同辈, 正在五服之内,新朝之前避难逃入江城的,如今寄居于江城郡守府中为西席, 家中现有一女,正值二九年华,又有孙儿两个, 十岁上下,至于儿子儿媳,却在京城——原来徐家长子今年恩科入了太学,散佚大夫徐宁的消息便是他自京城传回来的。
素波得知此情,对伯父伯母更生了些敬意, 他们果真没有让儿子儿媳找自己谋取富贵, 而是完全靠着寒窗苦读,学问深厚才考上了太学。
而徐老夫妇,又怜素波身世飘零,又佩服素波以一女子之力在江城开望江楼, 挣下一份不小的家业, 颇为爱护。又有徐家女明霞,只比素波大一岁,既为堂姐妹,另有一番亲昵。
这一天望江楼烤了一只全羊, 素波便留了一只羊腿送去徐家,原来徐家早失去先前的家业,又供养儿子读书,家计并不富裕,羊肉这等贵重的食物一年到头买不上几回,偏偏两个上侄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十分嘴馋,素波有心常带些吃食过来。
徐家既为郡守府西席,便住在郡守府东北角一处房舍里,素波穿了角门进了一处小院,就见徐伯母正带着明霞在院子中做鱼鲊,见了她就笑着招手道:“素波先坐着,我让明霞洗了手陪你说话。”
素波知道徐家伯父和两个侄子此时正在读书,家里只有她们娘俩儿,便笑道:“我又不是客,陪什么。”却过来看她们做鱼鲊。她一向喜欢看市井人家的家常菜,虽然用料未必高档,方法未必精妙,卖相未必好看,但时常都有不凡的滋味。此时见伯母在将腌好的带骨鱼块在坛中摆了一层后又加了一层黑色的粉末,便问:“这是什么?”
“这是黑米炒香后磨出的粉,里面又加了米酒、蜀椒、麻椒、八角、桂皮等物,”徐伯母就笑着告诉至少波,“这是江城民间的做法,我也是到了这里才学会的。且用这米粉,不只做可鱼鲊,就是虾、蟹、肉、菜蔬都是一样的,做成了用油一煎,特别下饭。”又回想过去,“那时逃难至此,家里困顿不堪,我见江城鱼价甚贱,便买鱼做鱼鲊卖了供大儿读书。”
没想到竟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了,素波就笑,“我道伯母怎么不嫌我是商户呢?”
“过去我与你伯父自负为江阴徐氏后人,也曾自命清高,后来经历多了,也就明白读书固然好,但若是经营得法广有家私也不为低人一等,便是太史公也曾为货殖列传,又道千金之子即为素封呢。”不过伯母随后还感慨地道:“但是若为富不仁、不义、不信,那便不怪读书人看不起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