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薛允衡与陈先生相顾视之,神色肃然。
  前几封信皆是要求他们事后开启,是让他们确认对前事的测算。自然,薛允衡提前强启了第三封信,这也令他们对紫薇术越发信服。
  而这封信却是一反常态,充满了指引的意味。信的意思并不难理解,却是要薛允衡第二日在彰城与秦府女郎汇合,并护送其直达青州城外,才可分开。
  青州秦氏在连云镇附近有一所田庄,薛允衡来之前便已知晓了,他还知道那田庄上住了一位秦府庶女,排行第六。而就在两日前,他亦收到了秦世章坠崖的消息,秦府此际想必正办丧事,那位秦六娘应该是要回府奔丧。
  薛允衡与陈先生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依信行事。
  他们原本定下的启程日期,便是在第二日,亦即今日,时间上并无冲突。其次,由连云镇返回大都,云州乃是必经之路,而青州离云州只有半日车程,于大局无碍。
  如今符节之事尚处在紧要关头,他们离开正是为了避其逢芒,因此在行程这一项上,与信中指示并无不合。
  于是,他们便于今日候在了彰城,也果真遇见了回府奔丧的秦家车驾,并顺利邀得秦六娘同行。
  “如此,便只剩了三信。”陈先生的声音传来,打断了薛允衡的思绪。
  他回过神,看了看信上画的那一枝桃花。
  这几封信已经被他与陈先生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了,从笔迹到画工,再到行文的语气,他们一一细查,却并未发现有何异常。
  一切都太普通了,寻不到丝毫特点。字迹端正,毫无特色;赠言不诗不文,看不出有什么文采;字谜粗陋,但拼字的想法却又挺精妙;画工平常,甚至有些死板。
  这种种合于一处,完全组合不出一个惊才绝艳的大师,若说是个读死书的庶族,倒还更可信些。
  陈先生显然亦有同感,盯着信纸上那死板的桃花看了半晌,叹了一句:“庸极妙极,集于一身啊。”
  薛允衡跟着点了点头,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桃花上。
  长到这么大,他还从没见过谁将桃花画得这样死气沉沉,枝无骨、叶无韵、花无神,简直没有一丝生机可言。
  “直如死物。”他下了一句评语。
  然而,语声未落,他蓦地心头一动。
  死物么?
  他再度盯着那桃花看去,渐渐地,眸中升起了一丝暗色。
  仿若巨石落沉水,犹似双脚陷泥潭。
  他痴痴地望着那桃花,眸中暗色越来越浓。
  那一枝桃花,不是开在人间三月天的葱笼明艳,而是浓夜中坠临深渊的绝望与挣扎,黑暗为枝骨,绝望是叶韵,寂灭作花神。
  死气满纸,生机断绝。
  薛允衡猛地合上信纸,呼吸急促,竟听见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心有余悸。
  不过一画尔,而他,竟看得心有余悸?!
  这怎么可能?
  他平定了一下心神,重新展开信纸,细观半晌,方低语道:“先生有没有觉得,这桃花,有点不一般?”他的手指在桃花上点了点。
  “哦,有何不一般?”陈先生问道。
  薛允衡微微侧首,将信纸拿远一些,端详了片刻,心中莫名地觉得诡谲。
  这一枝纸上桃花,的确萦绕着浓重的死气。
  那种被什么东西缠住的感觉,蓦地涌了上来。口鼻眼耳犹如被塞住,唯有深深的绝望,自纸上漫进了他的心底。
  他握信的手猛地一紧,纸张发出“刷啦”一声响。
  “此公,莫非已然窥破生死之道?”他自言自语地道,脸色苍白,神情却格外凝重。
  陈先生被他一言提醒,再细看那桃花,片刻后,神情也变得肃然起来。
  一时间,车厢中再无人语,唯窗外西风,萧萧掠过……
第23章 桃木涧
  若是知晓自己信手涂鸦的一副画,竟能引出薛二郎那般感慨,又被他得出那般讯息,秦素定会无比汗颜。
  那一枝桃花,乃是她死前最后见到的景物之一,为增强预言的效果才画了上去,画的时候并未想太多,画完才发觉,这桃花有些不对,却也懒得再改了。
  这般拙劣的画技,薛二郎哪里会多看第二眼?
  封上信时,秦素便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
  因此,与心情沉重的薛允衡相比,身为始作俑者的秦素,这几日过得可谓舒心。
  有薛府从人井然在前,秦家的那四位豪奴,也全都收起了气势,一个个尾巴也夹了起来,对秦素十分殷勤有礼,照顾得极周到。
  据阿栗说,那两个仆妇私下里议论过秦素,言语间既是不屑,又是羡慕。
  谁不知秦六娘是个最没用的庶女?可谁也没料到,便是这最没用的庶女,竟毫无缘由地搭上了薛二郎。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运气。
  薛家二郎的美名,早就传遍了陈国,若此番薛二郎能去秦府坐坐,那些郡中的大小士族,可都要高看秦家好几眼了,而他们这些秦家奴仆,自然也都面上有光。
  若此时车中之人换成秦家大娘、二娘她们,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因这几位女郎皆是一等一的美人,与薛二郎也算得上相衬。
  不过,以秦六娘这般的样貌,事情可就难说了。
  她本就生得瘦弱,最近皮肤黑黄得厉害,额上又盖着刘海,看上去越发有种寡淡死板的意味。这般容貌,薛二郎哪只眼睛能瞧得上?
  阿栗一面转述着那两个仆妇的话,一面便急起来,一个劲地盯着秦素的脸瞧:“女郎的脸又黑了一些,这可如何是好?”说着又有些埋怨:“女郎还总喜欢晒太阳,劝也不听。”
  她是真的急,说话时脸都挣红了,又恨那两个仆妇碎嘴,立起了两道浓眉,掐腰道:“我呸,真是满嘴胡言,女郎原先可好看的呢,她们眼瞎没看见。”
  看着阿栗两腮鼓鼓的模样,秦素便笑了起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以前好看么?”
  阿栗一见她的手,脸上的气又转成了急,扑过来捧起她的手,语气简直就是心疼:“女郎的手怎么也黑了?前几日还不是这样的呢?”语罢抬头看着秦素,大眼里满是焦灼:“女郎是不是病了?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这几日朝夕相处,阿栗与秦素熟悉起来,话也多了,又牢记着阿妥的话,事事处处为主人着想,还真有了几分使女的模样,此时便担心起秦素的身体来。
  秦素先觉好笑,复又有些感叹。
  阿妥只教了阿栗两日,这小丫头却是不笨,人也朴实,自己一点一点悟出来了,倒是个可造之材。
  “女郎,可要请医来看看?”阿栗又急声问,浓眉拧做一团。
  秦素摇头笑道:“我无事,你看我哪里像生了病?”
  阿栗凑近了仔细看秦素的脸,却见她虽然面色黑黄,然肌肤细腻润泽,一双眼睛更是清凌如水,熠熠有神,嵌在长而卷的两弯睫毛里,像幽草中埋了两汪清潭,眉目间便有艳华耀目,容光之盛,竟让人不敢逼视。
  阿栗痴望半晌,方往后退了退,抚着心口吐了一口气:“我就说女郎好看的呢,我的心都不会跳了。”
  见她说得有趣,秦素又是一笑。
  这一笑,整个车厢皆为其容光照亮,阿栗拍心口的手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秦素,脸上是似痴非痴的一个傻笑。
  秦素越发笑不可抑,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阿栗一下子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退坐回了原处。
  或许是隔远了些的缘故,待她抬起头来再看秦素时,她家女郎又是那副寡淡的样子了。
  阿栗歪了歪脑袋,显是极为不解。不过秦素已经叮嘱过她,让她不必理会那两个仆妇的话,更不必再去争什么美丑,她本就是个心思单纯的,便也放下了此事。
  十月初三这一日,马车终于自云州城中穿行而过,再往前行不过半日,便可抵达青州。
  出得城来,便是一派水声泠然。
  云州城虽小,却是风物绝佳,城外景色尤美,不止有碧水流波翠色横,亦有桃花滟滟绯云生。
  不过,那皆是春时光景,此时是冬天,自然是瞧不见的。
  在离着桃木涧三、四里处,薛府忽然派来仆从禀报,说薛二郎的马车有些故障,请秦府车马先行,他们稍后便至,又遣了两名侍卫随车护送。
  秦素自是满口应下。
  待那传话之人离开,她忽觉心跳骤疾。
  终于到了桃木涧!
  秦府车马先行,便是她在信中给薛允衡的指示。
  为了琢磨出那几句预言,她可是绞尽了脑汁。她记得那封信标明了今日辰初方可开启,上头写的是一个长句:
  桃木涧外三四里,秦车在前,君车在后,劫,劫,劫。
  她相信,这一连三个“劫”字,定然会引起薛允衡足够的重视。尤其在经历了“虎字无头”之事后,桃木涧这一场所谓的“劫车”,会被心中有事的薛二郎冠上更深的含义。
  薛允衡南下江阳,自有其因,而其在符节县遭遇的种种,却皆表明这块硬骨头并不好啃。
  今后数月间,以江阳郡为中心,这阵余波将不断扩散,最终令符节之事成为陈国的一件大事,更与两年后的“废金改银”密不可分。
  秦素所图者,便是将水搅混,令薛二郎对这次劫车起疑,进而追查那个妄图进入秦府的“侠士”。
  她不敢奢求薛二郎助她,只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若天幸能令秦家入得薛家法眼,届时薛二郎或许会瞧在两家的共同利益上,帮她对付那个可能存在的背后设局之人,或于秦家危难之际伸手扶一把。
  无论怎么算,此事于她无损,于秦家亦无损。
  马车周围渐渐地静了下来。
  习惯了侍卫刀剑相触、马匹杂沓间错以及骑士的呼喝驭马之声,此刻,车边那零星的清脆马蹄,便越发显出了一种静,令人心底微生不安。
  车轮辘辘,很快便驶入了桃木涧。
  桃木涧山势低平,杂树密集,两旁缓坡夹着一条狭长山路,是通往青州的必经之路。因这山上长了不少的野桃花,春时风景烂漫,是踏青的好所在,故在青州也挺有名。
第24章 故人现
  此时尚未至巳正,天却阴了下来。自车窗望去,桃木涧遍野皆是枯零的树木残枝,支支愣愣的灰褐色枝杆与荒草相映,景象萧瑟。偶有西风吹过,草木发出“呜呜”之声,更有一种荒僻与冷寂。
  秦素牢牢地扶住车壁,沉邃的眸光盯着车窗。
  车前的风铎,被风吹得不住乱响,一片清脆悦耳的“叮当”声,像是调皮的孩子胡乱敲着铁器。
  “呼啦”,蓦地又是一阵疾风掠过,车帘猛然掀起,露出了一角荒山的剪影。
  秦素心头微惊,抬头看去,忽见草丛里划过一道锐亮的光。
  “嗖”!
  破空之声骤响。
  秦素的眸光倏然一冷。
  风铎声乱,马儿长嘶,车帘“扑啦啦”地响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这几种声音。
  “怎么回事?”过了片刻,方有一个男仆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他跨下的马躁动不安地喷着响鼻。
  “劫车!交出财物,饶尔不死。”左侧山坡陡地传来一道阴厉声线,尖锐磨耳,令人齿酸。
  “啊!”一个仆妇突然尖叫起来,语声颤不成调:“箭!车子上有箭!”
  听着这惊慌的语声,秦素竟想要笑。
  太笨了,这几个人不只笨,而且胆小如鼠。
  方才那个破空之声,明显是箭支疾射而出,可笑这几人到现在才明白过来,简直蠢不可及。
  那仆妇惊呼之后,立刻慌张尖叫起来,叫声划破寂静,竟激起了一阵回音。
  随着她的叫声,秦素听见车旁传来刀剑出鞘的“呛啷”声,随后便有铿锵语声响起:“女郎稍安,吾等在此。”
  “多谢!”秦素应了一声,语气并无慌乱。
  有了薛府侍卫相随,她心中更是有底。
  然而,那车外的四个仆从却无秦素这般笃定,齐齐大叫出声,更有人喊“救命”。
  似是为了映衬这肃杀的气氛,密集的箭雨陡地从天而降,一刹时破空之声大作,被箭风锐气割裂的草叶与残枝“噼啪”乱响,让人心底发颤。
  秦素明显感觉到了车身的震动,知道是箭枝射上了车厢。
  那两名侍卫已经下了马,一面挥剑格挡箭枝,一面分两侧立于车厢与马匹之间。
  车厢之中,阿栗脸色惨白,浑身抖个不息,腿脚已然不听使唤。想要爬去秦素身边,挣扎半天却动不了半分。
  秦素趋前拉她放低身子,轻声道:“莫怕,薛家的车马就在后面,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阿栗的牙齿格格作响,“嗯”了一声点点头,秦素又将她拉低了一些,一面在心里测算着薛允衡出现的时间。
  那四个所谓的“健仆”一如前世,乱喊乱叫一通后便四散奔逃,慌乱中但闻马蹄声响,还有零散的“快跑”、“往回跑”的声音响起。
  这时候倒聪明起来了,知道往回跑去找薛家车马,却将她这个主人完全置于脑后。
  秦素心中冷笑,眸中划过几许讥嘲。
  车壁忽然被人敲响,“咚咚”几声后便是阿胜的声音:“女郎,阿栗,你们坐稳,我驭马调头!”他显然也是怕的,语声微打着颤,手里的鞭子却甩出了脆响。
  “好小子!”一个侍卫低赞了一声。
  他们早得到了薛允衡的指令,知道桃木涧有问题,今日天还未亮透,便有数人扮作樵夫与行商,悄悄潜入山中查探,其余人马也早就候在了不远处。
  如今看来,这群强人大有问题。
  先示警、再出声,这根本就非剪径强匪所为。那阵箭雨就更奇怪了,与其说是杀人劫财,不如说是吓唬人用的。那么多的箭支,竟无一射中人身,全是奔着车厢去的,连马匹都没中箭。
  这群人,到底意欲何为?
  此时,马车的前方与两侧却是啸声不断,脚步声更是轰然,显见“强人”人数不少,一如前世秦素昏迷前的情景。
  秦素将视线转向车帘。
  山路狭窄,越显得风劲势猛,那车帘被风吹得簌簌抖动,映出了侍卫的半个侧脸,亦是抖索不息,却始终守在车边不动。
  秦素此时是不怕的。
  这本就是一场戏。
  按阿豆所言,那蒙面男子不会在此地出现。若此人不在,则那位“侠士”未必便能认出阿胜并非郑大,阿栗也不是阿豆,亦会将这多出来的两名侍卫,当作是秦府派来的人。
  这人,应该会如期出现。
  秦素一面心中忖度,一面凑去车窗处,掀开了一角车帘。
  风将她的幂篱吹得飞扬起来,猎猎有声。马车艰难地晃动摇摆,在狭长的山路上掉着头,车窗所对的山坡也渐渐转到了另一侧。
  秦素的耳尖动了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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