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不知是不是吃坏了东西,这夫妻二人竟同时得了急症,病得根本无法起身,请了医来看,医者说需得服上的汤药两日方能痊愈。
  秦素启程的时辰却是耽搁不得的。
  幸得有秦旺这个庄头在,他当即便从庄子里挑了个擅驭车的青壮帮忙,一行人这才得以按时启程。
  隔着幂篱看着那个叫阿胜的青年,秦素暗自点了点头。
  阿胜约莫十七八岁年纪,体格壮实、眼神纯正、面貌忠厚,一看便知并非奸滑之辈。看起来,秦旺还是很心疼自己的女儿的,这车夫挑得极好。
  秦素从阿栗手上接过水碗,略沾了沾唇。
  车中仅只她与阿栗,那两名仆妇被她打发去外头坐车辕了,至于那两名男仆,此时却是骑着马护在车旁。
  秦家豪富,由此可见一斑。
  秦素将水碗搁下,靠着车壁阖起了眼睛。
  阿栗却是坐不住的,一时撩开车帘往窗外看,一时又好奇地打量着马车里的布置。
  这辆马车与秦素渊源颇深,当年她便是坐着这辆车,自青州来到了连云。
  说起来,本朝的车皆是牛、马两用的,用时只需在前头车辕处略加改动即可。秦素所乘的这辆车是秦家最为简陋的,四壁只上了黑漆,车内也无软枕锦垫,唯草席两张,茶具等物更是一概皆无。
  那只造型奇异的风铎,此刻便挂在马车前头。偶尔车辆晃动时,便能听见它发出的清越声响,“铃铃”有若冰玉相击,与普通风铎的“嗡嗡”声大不相同。
  本朝士族家的马车上,多会挂上风铎与灯笼,以备夜间赶路时用。所以,即便那只风铎样子特别了些、声音清脆了些,也并不引人注意。
  秦素一眼掠过,又叫阿栗将那一瓮的水放稳。
  斩衰前三日是不可进食的,只可饮水。秦素前世时并未遵守这规矩,本以为不会有人知晓,可林氏却偏偏知晓了,不只责骂了她一顿,还罚她思过一月。如今想来,定是阿豆将消息透了出去,可笑她当时疑神疑鬼,就是从没疑过阿豆。
  前世的她,真是傻透了。
  秦素将视线从水瓮上收了回来。
  阿栗还在细细打量着车厢,在她看来,这样带门窗的车已足够奢华。她张大了嘴巴,先是偷偷地去摸车壁,又将那草席细看了半天,眼中流露出赞叹与羡慕。
  秦素一转眼便看见了她的神情,不觉有些好笑,故意问:“这草席好看么?”
  阿栗的眼中亮灿灿地闪着光,点头道:“好看的,上头还编着花纹呢,摸上去也不刺人。”
  她的脸上是单纯的欢喜,秦素看着她,唇角也含了笑意。
  却不知,当林氏见到阿栗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连云田庄并非林氏名下产业,而是属于太夫人的,除去荫户、佃客之外,庄中奴仆皆为太夫人私产。
  秦旺一家的身契,便在太夫人的手里。
  秦素以为,林氏可以任意拿捏阿豆、阿妥与福叔,但面对阿栗,她只怕要为难了。
  侧眸看着那浓眉大眼的小丫头,秦素唇角微弯。
  这种占先手的感觉,着实很是美妙。
  马车走得颇快,驶入连云镇时略停了停,有个男仆去醉仙楼买了些食水,方重新启程。
  这些人行事前后并不与秦素商量,全是自说自话,并未将她当主人看待,秦素也不去管。
  马蹄哒哒敲着地面,连云镇宽阔的青石路,已渐在身后。
  秦素掀开一角车帘,望着远去的小城,微有些出神,想起了前几日醉仙楼外的那辆马车。
  所谓人生总有相逢时,这世间的各般际遇,有时是巧,有时是妙,有时却如翎箭入壶,正中下怀。
  两刻钟后,秦素倚在窗边,弯了眼眸望向道边停着的一队车马。
  薛二郎,果然来了。
  此处乃是彰城外的官道,看薛家车马的情形,薛允衡只怕已在此等了些时候了。
  秦素将车帘拉下,戴上了幂篱,耳听得前方传来了说话声。
  “借问一声,前头莫不是秦府车驾?”很沉着的声音,语速微急,略带铿锵之意,让秦素想起薛家的那些侍卫。
  “正是,尊驾何人?”清脆的蹄声中,另一个声音自车门边往前而去,语气却是漫不经心。
  秦素不由心下生嘲。
  只凭这声音便能想见那说话者的倨傲。林氏究竟派了些什么人过来,还不知遇上的是谁呢,便这般趾高气昂起来,真当秦家是什么冠族名门了。
  那侍卫倒似并未介怀,平平语道:“廪丘薛氏门下。”
  “咳咳……”秦家那位仆从忽然咳嗽起来,想必是大吃了一惊,咳了好一会方问:“薛……薛氏?廪丘……薛……氏?”
  他的声音再无方才倨傲,起起落落、高低不平,颤颤如身入寒冰,抖索似风吹残叶,秦素蹙起了眉头,只觉不忍卒闻。
  “正是,我家郎君借问,尊府车驾可是往青州去?”那侍卫的语声沉稳如初。
  秦家仆从这时候又咳嗽起来,秦素等了一会,见他这咳嗽没完没了,总不能说出个整句子来,便终是无奈地出了声:“劳薛郎君动问,我们正是要回青州,家君……亡故了。”
  她斟酌着语气与用字,语声微颤,含了些悲意。
  那侍卫见是秦家的主人出来说话了,便不再言声。不一时,便闻一个清悦的声音道:“请女郎节哀。”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也要往青州方向去,女郎可愿结伴而行?”
  秦素闻言,悲泣微顿,眸中有了浅浅笑意。
  她当然愿意结伴而行,愿意得很呢。
  前世她返回青州时,与薛允衡几乎同路,只不过人家的马车行得快,待秦素路过桃木涧时,薛家车马早两日便通过了。
  而这一世,秦素却要拉着薛二郎同返青州,提前为今后的几步埋下先手。再者说,有薛府车驾随行,她才有胆子去闯桃木涧,否则也只能另择别路。
  给别人当枪使的滋味,她前世尝够了,这一世再不愿重蹈覆辙。
  不过,若是这枪由她操控,则又是两说。
  如今看来,她的运气实在不错。
第21章 紫微术
  秦素忍不住有些自得。
  薛允衡既然等在了这里,便表明她在醉仙楼送出去的那几封信,他必是看过了,而她借“师尊”之笔“预言”的那几件事,必定令薛二郎对紫微斗数极为信服,否则他也不会依信中指示,专门在此恭候秦家的马车。
  并且,还真的叫他等着了。
  这也再一次证实了,“师尊”老人家以及他精研的紫微斗数,算无遗策,实在非凡。
  将前世的一次偶遇变作紫微精断,还骗过了聪明绝顶的薛允衡,秦素深深地觉得,她这两世也算值了。
  略略平定了一番心绪,她推开车门,扶着阿栗的手下了车,也不行远,只于车旁立定,远远地朝着薛二郎的马车行了一礼:“如此,多谢薛郎君高义,六娘愿与郎君同行。”
  清而弱的声音,像是不敢高声语,态度却还大方。
  薛允衡撩开车帘,略扫了秦素一眼,微笑颔首:“女郎客气了。”
  秦素再向他行了一礼,清声道:“重丧在身,不便近前致谢,还望薛郎君见谅。”
  薛允衡微有些讶然地看了看她,却见她服着斩衰、执着木杖,青纱幂篱垂膝,立在车边,竟然颇有几分清冷萧索,与他手下搜集来的情报大不相同。
  他凝目望了她一会,方颔首还了一礼,却并未说话。
  秦素亦无须他回话,扶着阿栗重新回到了车上。
  做人总要知足。薛、秦两家的地位,有若云泥之别,薛二郎能亲身出来说两句话,已经是十分有礼的了。
  未几时,马车便又动了起来,秦素细细感知了一会,发现薛允衡倒真是君子,竟将她的马车放在了当中靠后的位置,前后左右皆有侍卫与健仆相护。
  以薛家之势,薛允衡此举,可谓体贴入微。
  秦素此刻完全放松了下来,含笑脱下幂篱,递给了发呆的阿栗,顺手在她头上敲了一记。
  小女孩从不曾见过薛二郎那般的人物,此时一脸的惊为天人,瞧着越发傻气起来,被敲了一记也未察觉,仍是捧着脸发呆,秦素见了,越发笑不可抑。
  此时,前头马车里的薛允衡亦在发呆。
  他的马车并不见得有多豪华,亦是玄漆壁、草席垫,唯多了一套茶具与两部书,还有他摊放在膝头的几封信件。
  若秦素在此,一定会对薛允衡如此重视她伪造的这些赠言信件而倍感欣慰。
  “郎君还在想紫微斗数?”跽坐于薛允衡旁边的文士问道。
  薛允衡拿起其中的一纸信,淡声道:“大都城中亦有卜筮、六壬、相命极准的,然如紫微斗数这般无一错言者,我还是第一次见。陈先生此前可见过否?”
  大都是陈国都城,乃国中文风最盛之地,自是有无数能人,精于术数的也不在少数,却从未有一人能像那小僮的师尊一般,每一件事都能占准,甚至能精确到一些细微处。
  此人能为之大,不由得薛允衡不重视。
  陈先生合掌于膝,感慨地道:“郎君说得不错,便是精通《周易》的江仆射,只怕也未必有这般高妙。”
  江氏乃陈国大士族,江氏家主江奉先更是名士,官拜三品仆射,乃是清谈时的“通难”雅客,举国闻名。
  陈先生谓江奉先精通《周易》,自是指那《周易》中的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自来便有占筮、断吉凶之用,凡精通《周易》者,莫不通晓一二。
  而就算精通《周易》如江奉先,亦不能做到逢卜必准,可这位“师尊”却用紫微斗数做到了,故陈先生有此感叹。
  薛允衡垂目看着手中纸页,神情肃然。
  前几日他们掩了行迹,悄悄潜入符节县查探情况,当日傍晚归途中,偶遇了一位受伤的陶姓老者。
  这位陶老彼时腿上受了伤,行动不便,形容十分狼狈,然却举止从容、淡然自若,见了薛府车马亦不以为意。薛允衡深以为奇,便起了结纳的心思,不仅请医救治,还待之若上宾。
  后经交谈,薛允衡发现这位陶老竟是位儒学大家,说起《论语》、《中庸》往往有惊人之语,与本朝所谓的“三玄名士”大不相同。
  薛允衡本就对儒家学说极为倾心,立时便将陶老引为知己,而陶老亦对薛二郎的不同流俗格外青睐,二人竟成倾盖之交。到最后薛允衡便亲口相邀,请陶老入府讲《论语》,不以门客论,而是以待之以夫子之礼。
  薛府二郎的邀请,世人少有能拒绝的,可这位陶老却偏偏婉拒了,且于前日留书一封,飘然而去。
  以薛家的门第,想留下一人并不难,但若薛允衡真这样做了,便也失却了士族风度。于是他只得佯做不知,任由陶老从容离开。
  自陶老走后,薛允衡因少了一位知音,便有些百无聊赖起来,不经意间想起那日秦素所赠信件,遂叫人捧来,可巧那上头的第一封信,便写了当日的日期。
  于是他便启信观之,却见那信上画了一枝桃花,花下仍是写了两句似诗非诗的话,写的是:
  深山有名士,归路遇桃花。
  薛允衡当即动容。
  桃者,陶也,两字正是谐音。
  而更叫人惊讶的是,那诗文下还附了一张治外伤的单方,竟与陶老请医时所开药方相差无几。
  薛允衡执信于手,久久无言。
  早在他遇见陶老之前,这些信便已搁置案边,亦即是说,那位精于紫微斗数的师尊,是提前预见到了此事。若不这样解释,那就只能是有人早在暗中窥视着薛允衡,并派遣武技高手掉换信件,以取信于他。
  可是,这如何可能?
  他此次是奉秘旨南下,身边侍卫无不是以一当百的高手,不可能有人潜至他身边而不被发觉。
  不过,出于谨慎,薛允衡还是紧接着便打开了第二封信,那封信上注明的开启日期是第二日,亦即昨日,还特别写了“卯正启”,却是将时辰都定下来了,而薛允衡却没遵守这个启信规定,提前看了信。
  这第二封信的内容很奇特,像是字谜,只有九个字:
  厅不闻,虫有屋,切一刀。(注:此处字谜适用于繁体字)
  这字谜并不难解,薛允衡很快便解了出来,分别是“厂”字、“几”字和“七”字。
  然而,这三字风马牛不相及,他想了一会,终是未果,便索性叫来了陈先生共同参商。
  两个人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最后终于猜出了谜底:这字谜的谜底三字合起来,是一个残缺的“虎”字,只少了最上面的那一竖一横。
第22章 桃花讯
  捧着这个谜底,薛允衡与陈先生仍是一头的雾水。
  以二人之能,他们有九成把握没猜错,可是,那残缺的“虎”字代表着什么意思,他们却始终想不明白。
  既是百思不得其解,薛允衡便也丢开了此事,不再深究。
  次日卯正,就在他几乎将字谜忘却之时,他忽然收到了一份秘函,函中说符节之事有变,他留下的人手中死了一个人,其余人准备脱身。
  便在那一刻,薛允衡陡然记起,他留在符节的人手中,有一个善谋略的门客,名叫夏成虎。
  一念及此,他那颗惯是平静的心,难得地生出了些许不安。
  压着情绪一直等到晚间,待那潜入符节的数人安全回转后,便有一人向他禀报。原来他们突遭敌袭,损了一人,那人便是夏成虎,他被对方所请的剑士一刀砍下头颅,他们不及抢回,只带回了他的尸身。
  看着那具无头的死尸,冷汗瞬间湿透了薛允衡的后背。
  “虎”字无头,原来竟指此事!
  那一刻,薛允衡心中生出的不是敬服,而是近于敬畏。
  窥破天机、算无遗策,这是何等强大的神技,又是何待精细的推算?
  有此大能者,称之为宗师亦不为过。
  薛允衡那时着实万分的后悔。
  若早知此人乃是术数大手,他无论如何也要匀出人手盯着那青衣小僮,如今却是失之交臂,何其可惜?
  而他更后悔的是自己当初的态度,那般骄狂轻浮,可以说是无礼至极。
  怀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薛允衡令人将夏成虎的尸身好生保存,回大都再行厚葬,随后便将余者挥退,只留下了同样满脸异色的陈先生。
  二人于烛下对坐,看着信匣里剩余的四封未启之信,神情间再不复前日的轻松,而是格外郑重。
  迄今为止,那位紫微斗数师尊的赠言或赠字,共计四次,分别是:松下客、嗅青梅、遇陶老、虎无头。
  四次皆准,精微至细,连陶老受了外伤都算到了,还附上了单方。
  这样的精准预言,令他们不得不对剩下的那四封信,生出了一种郑而重之的心情。
  待到了戌正时分,也就是倒数第四封信上标明的启信时间,薛允衡打开了信封,却见那信中的内容复归如前,亦是两句似诗非诗的话,只不过换成了七言:
  明朝彰城携秦女,青州城外道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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