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还有多远?这雨可不小,要不要停一歇再走。”江十一的语声响了起来,似乎含着几分不满。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个穿宝蓝宫装的女监,此时闻声,她便回头看了看江十一,面色极为冷淡:“容华夫人交代过了,那些碎花瓣儿正要在雨中取来才好,花瓣被水淋湿了,那香气就聚在了上头,等晒干了也不会散,用来做花包是最好的。若不是眼瞅着要下雨,夫人也不会叫你们帮这个忙。”
她说话的声音几乎就是平的,面上也没什么表情,说完了这番话,她便仍旧在前引路,没有半点停下来等雨停的意思。
江十一的脸色沉了沉,眸中隐有怒意闪过。
可是,当她转眸看向左右时,她的怒意却又迅速地化作了无奈。
这位静容华是生怕她们半路逃跑么?不仅派了通光殿的管殿女监领路,还派了六个健壮的宫人相陪。
她们煮雪斋拢共也就六个人,其中顾倾城被杜十七单留下说话,剩下的五个人却被派了这么个差事,那位容华夫人要她们去花园采集花瓣,据说是要“在青莲宴后送予各位女郎们的礼物”。
江十一的唇角勾了勾,勾出了一抹冷笑。
什么阿物,一个最卑贱不过的庶女罢了,一朝得了些势,倒像是登了天似地,那架子拿得比谁都大。
江十一面上的冷笑渐渐加深,目中隐有恨意闪现。
所谓形势比人强,谁叫她无品无级,如今只能受一个卑贱庶女的窝囊气。她已然下定了决心,待回府之后,定要将今日所受之辱好生禀告江夫人,为自己讨个公道。
空气有些闷热,然那挟着雨点拂来的风却又携了凉意,回廊的垂檐之下,雨水成线滴落,鼻端偶尔飘过木香花的香气,素净且潮湿。
“我瞧着这旁边的木香花便开得颇好,为何不在此处采集?”一旁传来了薛六娘的声音,她的语气倒还如常,说话时面上还挂着一缕浅笑。
那引路的女监埋头疾走,平声道:“这是容华夫人的交代,薛家女郎若是要问,不如一会儿回去后向夫人求问便是。”说着她便又回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了薛六娘,道:“我们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薛家女郎有什么话也不必与我说,回去说予夫人便是,想来夫人是会给您一个交代的。”
不仅态度生硬,且无比倨傲,一口一个“夫人”,摆明了就是以势压人,拿着容华夫人的品级吓唬无品无级的小娘子。并且,在说这些话时,这女监的脸上还有着一丝得意,仿佛深为能踩下薛氏女一头而欣然。
纵使她针对的只是薛六娘一人,旁边的江十一并秦家诸女郎,却已是人人色变,江十一更是面现怒容。
薛六娘却是一点也没生气。
她从容地向那女监笑了笑,便闲闲地拓开了一笔,随意地问那道:“我听她们叫你卞女监,你本家莫非姓卞?”
那卞女监不妨她这样问,面上便现出了几分警惕之色来,转头继续往前走,一面便丢过来一句不冷不热的话:“我等贱躯,不敢在女郎面前称姓。”
薛六娘就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淡声道:“我听你说话的口音,与我家一个仆役很像,他是东海郡人士,想来你也是吧。”说着她便笑了起来,大大的杏眼弯成了月牙儿:“卞氏,这个姓氏可不大常见呢,我猜着,那东海郡只怕也没几个姓卞的罢?你的老家倒是不难找。”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直如拉家长一般。那卞女监先还走着,可没走几步,她蓦地便立住了脚。
此时的她是背对着众人的,因此并无人瞧见,她的脸色,在这一刻微微泛白。
她本就走在最前头,她这一停下来,众人自也跟着停了下来,一行人却是站在了长廊的中间。
随后,众人便见这卞女监猛地转身,看向了薛六娘。
那个瞬间,她那双冷漠而坚硬的眼睛里,倏然便流露出了几分惊恐之色。
薛六娘含笑看着她,问:“怎么停下了?不是说要赶在雨时折花才是最好么?”
卞女监的面色变了几变,似是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还是闭
紧了嘴,转身往前行去。
“卞女监家中还有何人?是不是尚有父母兄弟在?”薛六娘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态度亲切,仍旧是一派淡然从容。
“我等贱姓,入不得薛家女郎法眼,还请女郎别再往下问了。”卞女监回身说道,用词已不复方才的无礼,可是表情却仍旧十分生硬。
语罢,她便不无讥讽地一笑:“薛家女郎饱读诗书,想来不会失礼于容华夫人吧。”
“卞女监太高看我了。”薛六娘依然笑得欣然,一面说话,一面还随意地折下了身旁探出的一朵木香花,放在鼻端细嗅其香,面上满是笑意:“我这人就喜欢在这些细微小事上用心思。既然卞女监这样高看我,那我也不好怠慢了你去。东海郡卞氏么……我记下了。待回去我就叫长兄去查一查,你既做到了女监,想来必有郡望,再差也是乡绅出身,一定很容易就查到了。”
听得此言,那卞女监前行的脚步竟是晃了晃。
薛六娘又继续道:“待查到了你的家乡住处、父母家人,我便叫我长兄……”
“女郎息怒。”她尚未说完,卞女监已是陡然回身,白着一张脸“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颤声道:“女郎……恕罪,方才是我太无礼了,还请女郎宽恕。”
第847章 望行云
“你这又是何必?我不过说些闲话罢了,何至于此?”薛六娘仍旧是笑吟吟的模样,眉眼间不见半点戾气,瞧来只觉大方亲切。
她越是这样,卞女监便越觉得心底发寒,只觉得这薛六娘的笑容里,藏着许多极深的意思。
她连忙伏在地上用力地磕了几个头,惶惶语道:“女郎请息怒,我本贱仆,不值得女郎动问。方才是我态度无礼,怠慢了女郎,请女郎恕罪。”
看起来,到了这一会儿,卞女监是真的晓得怕了。
薛氏是什么郡望?她卞氏又是什么郡望?如果她得罪狠了薛六娘,薛家回头就上东海卞家,那她岂不是给家族带来了灭顶之灾。
卞女监越想越悔,悔不该被容华夫人几句话一挑,就不知天高地厚,白白得罪了权大势大的薛家女郎。
在薛家人面前,他们卞家还不就跟蝼蚁一样?
如此一想,卞女监已是满头满脸的汗,跪在地上打摆子似地抖个不停。
她伏地请罪,众人自是也再度停了步,江十一垂眸看着她,心下十分解气。
薛六娘仍旧笑得一脸无害,和声道:“卞女监何其多礼?方才不过是大家说着顽话罢了,你也别当真。”说着她便抬头看了看天色,复又微蹙了眉:“你还是快些起来罢,别在这儿耽搁了时辰。若是一会儿雨停了,我们却要辜负容华夫人的嘱托了。”
一直在旁边沉默不语的秦彦贞,此时便上前一步,淡淡地道:“六娘放心,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说到此处,她便伸手指向了西边的天空,说道:“你瞧那里有朵云,行得极快,那便是大雨之兆,这雨且有得下呢,没准儿得下到天黑。”
听得此言,秦家姊妹倒没什么,那江十一却是张大了眼睛,仰着脑袋往天上瞧了瞧,却也没见有什么行云,于是她便看向了秦彦贞,一脸地怀疑:“四娘怎么知道这雨不会停?哪里有行云?莫非你会观天相?”
“略知一二。”秦彦贞并未否认,且态度仍旧是平素的徐徐淡然,拂了拂衣袖道:“夫子教过一些,皮毛罢了。”
听了这话,江十一倒是大大地诧异起来,上下打量了秦彦贞好几眼,面上疑色更甚:“你们秦家族学还教这些?且小娘子也入学么?”
通常也只有那些大族的女郎才有入族学的可能,一般的家族却是既无财力、亦乏人力,能办一所给郎君们就学的族学,就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了。
秦彦贞便向江十一笑了笑,道:“我们倒不必入馆就学,只是夫子会布置下书和题目,每一旬考校一回罢了,松散得很,比不得冠族族学的。”
这话若经由旁人说来,怕是会有几分酸气,然秦彦贞说起时,语气却是平常得很,叫人一听就知道,她谦是真谦,赞也是真赞,其中绝无半点虚假。
听了她的话,江十一的面上便现出了一个浅笑,没再说什么,心下对这位秦家四娘倒是颇有好感,只觉得她的态度不疾不徐、不亲不疏,让人很舒服。
“原来秦家族学竟还教这些?真真是长见识了。”薛六娘此时便笑道,又问:“不知尊府坐馆的夫子是哪一位?”
“是一位姓陶的夫子,名讳上若下晦,乃是我们姊妹的师尊。”秦彦婉回道,一面便看向了仍旧跪在地上的卞女监,柔声道:“你且起来罢,咱们还是继续赶路要紧。”
众女这才发觉,那个卞女监已然在地上跪了好些时候了。
薛六娘便笑着摇了摇头:“我都说了叫你起来,你还跪着作甚。方才也不过是闲话罢了,你放心,我不会计较这些的,更不会告诉长兄的。”
听得此言,卞女监立时心下大松,唯唯应着爬了起来,再也不复方才的耀武扬威。
“那花园还有多久才能走到?”江十一便问道。
卞女监忙恭声道:“回女郎的话,花园离得还远,还得再走上一会儿。”她现在的语气跟方才大不相同,说话时也躬着身子,态度极为谦卑:“几位女郎若是累了,可以先歇一歇。”
看起来,这位卞女监也并非天生冷硬,还是能够好生说话的。
薛六娘左右看了看,见那六名健妇仍旧守在一旁,一个个面无表情,如石像一般,她便笑问:“我们自去折花也就罢了,用不着这么多人跟着,这几位可否请回?”
那些宫人并不说话,就像没听见似的,卞女监便陪笑道:“好教女郎知晓,这几位不是通光殿的宫人,她们乃是从广明宫来的,是容华夫人向施大监借来的人手。”
“原来如此。”薛六娘微微颔首,面上神色未动:“那就走吧,早些去也好早些回来。”
众女也皆是这个心思,那卞女监自是无有不从,便仍旧在前引路,于是众人便又继续往前走,那厢江十一便与薛六娘、秦彦贞攀谈了起来。
说起来,此前在“论试”的比试中,她只拿了第三名,输予了薛六娘与秦彦贞,她这心里还有点不服气。只方才见薛六娘三言两语就降伏了那个浑身是刺儿的女监,她这心气才算平了些,如今又见秦彦贞学识颇广,心下倒也起了结交之意。
有了她们三人说话,这接下来的一路便显得热闹了些,只是,那游廊却是极长,走了一截,又是一截,竟像是没有尽头一般。
大约又走了半炷香的样子,秦彦婉便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往四下里看了看,说道:“这条路……像是有些不对。”
众女闻言,俱也停步四望,秦彦棠此时也抬头往周遭看了一会,恬丽的脸上便露出了一个赞同的表情:“确实,这个方向错了。”
薛六娘与江十一皆不明就里,两个人四下打量着,却也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此时,秦彦婉便提声问向了卞女监:“借问一声儿,这条路到底是通往哪里的?我记得牵风园的花园应当并不在这个方位。”
第848章 陈惠姑
卞女监回过头来,恭恭敬敬地道:“我们并不是要去牵风园的花园,而是要前往玉露殿的花园。那玉露殿旁边有一座很精致的小花园,里头花木极多,容华夫人的意思是叫女郎们去那里摘花儿。”
“玉露殿?那不到皇城里头去了么?”江十一讶然地道,一双明眸长得老大:“怎么摘个花儿还要入皇城?这又是什么道理?”
薛六娘此时亦是面带疑色,问道:“十一娘这话说得是,不就是摘花儿么,何必往皇城里跑?我们又没有宫牌,进去了岂不是逾制?”说着她便往四下里瞧了瞧,面色越发狐疑:“还有,既说是去皇城,怎么我没见着守门的兵卫?皇城门又在何处?”
卞女监便恭声道:“回女郎的话,从这条曲廊走出去,便有一道角门,正连着外皇城的城墙,从那里出入皇城很是方便。而那个角门离着玉露殿也并不奶远,容华夫人早先也交代过了,角门上的人不会拦着的。”
她说到这里便指了指那六名健妇,解释地道:“至于宫牌,她们几个还有我都带着宫牌,有了这宫牌便可将女郎们带进皇城,里头不会有人查问的,女郎们放心便是。”
这解释可谓合情合理,薛六娘与江十一对视了一眼,一旁的秦氏三姊妹则都没说话。
她们是从青州来的,对于这禁宫的规矩并不通晓,薛、江二人显然比她们更懂一些。
江十一此时便咬着嘴唇沉吟,薛六娘往左右看了看,笑着问道:“容华夫人特意从广明宫借来这些人手,就是为了替我们带着宫牌的么?”
那些宫人仍旧一言不发,宛如死物,卞女监便陪笑道:“女郎恕罪,容华夫人这也是怕在宫里出什么事儿,所以才借来了这些广明宫的人手,也好护着女郎们的安危。”
“我要回去。”江十一突然说道,面上的神情很是倨傲,“我江氏之女,无召绝不会擅入皇城。此等无礼行径,我江氏女也断不会……”
“您这话就说错了。”她语声未落,旁边便传来了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众女闻言,俱是一惊,齐齐凝神看去,却见那六个木头人似的宫人之中,有一个似乎是头领模样的中年宫人,正微微抬头看着她们。
她的年纪约在四十左右,容貌尚算秀气,只是颧骨微耸,嘴角两侧有着极深的纹路,因而面相便显得有些刻薄。此外,她看人的视线也是平的,但却并不像卞女监那样得意溢于言表,而是一脸的公事公办,态度虽不冷硬,却比卞女监显得有底气得多。
“容华夫人请你们帮忙,这便是有召,有召而不应,这又是哪里的规矩?”那中年宫人继续说道,语声毫无起伏:“我素知你们冠族家里规矩大些,却不知,这冠族的规矩,是不是也大过了宫里的规矩?”
她语声方落,江十一的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这中年宫人的话,委实诛心。这已经不是在拿着容华夫人的势来压人了,这是在拿着皇族之势,向士族逞威。
曲廊之中安静了下来,远处雷声隐隐,与四周的雨声交织着,越发衬出了这里的压抑。
那中年宫人说罢了这番话,便抬手掸了掸衣袖,淡然地道:“为免薛家女郎动问,我便自己说出来罢。我姓陈,叫陈惠姑,于广明宫主院任着书令一职。我祖籍武原,本是庶民,早在三十年前我全家就都死绝了,也没有郡望故里,望薛家女郎就不要再问了,因为问也问不出更多的东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