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息之后,一直浑身紧绷的李隼,蓦地气息一松,旋即转向桓子澄躬了躬身:“回主公,他们回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便见那山道中蓦地现出了两个老者,其中一老者身穿黑袍,高瘦如竹竿,而另一人则着灰衫,矮胖如圆球。
这样的两个老者同时出现,似乎是有些滑稽的。
可是,当你看见他们时,却生不出这样的感觉,唯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几乎迫得人睁不开眼。且这两名老者纵是形容完全不同,可他们的眼睛,却是同样地锐利与刚勇,步态行止更是气度非凡。
这两个人慢慢地走到圆阵前方,那守在前头的侍卫便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李隼立时迎上前去,躬身道:“见过鲁宗、见过孟宗。”
那身形高瘦的鲁宗“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而矮胖的孟宗则瞪了李隼一眼,骂道:“没出息的东西!”
李隼摸摸脑袋,什么话也没说,引着二人来到了桓子澄面前。
“见过主公。”一见桓子澄,二人立时肃声行礼,执礼竟是甚恭。
此时,桓子澄冰冷的脸上亦有了一痕浅笑,上前扶起了他们,和声道:“辛苦两位了。”
孟宗直身而起,拍了拍圆圆的肚皮,笑呵呵地道:“幸不辱命,可见小老儿这把骨头还管用。”说着他又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屑地道:“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三不两下地就死了,没劲儿透了。”
李隼便低低地道:“徒儿说要去的,您老偏不乐意。”
“怎么啦?还不兴让我玩儿一回的?”孟宗立时眦起了满脸的胡子,眼睛瞪得铜铃样大。
李隼缩缩脖子,没再吱声,一旁的鲁宗十分难得地开了口:“你也省口气,就剩一个徒弟了,再吓跑了该当如何?”
他的声音不如孟宗洪亮,而是较为低沉,且吐字微涩,显是不常说话。
孟宗立刻瞪了他一眼,而奇怪的是,这一眼瞪罢,他居然没再说什么,嘟嘟囔囔地走去了一旁,看起来竟像是听进去了。
桓子澄面现温笑,款声道:“两位宗师请先下去休息罢,余下的事交予李隼他们便是。”
鲁宗与孟宗向他微一点头,便退了下去。
待他们离开后,桓子澄便转向了李隼,吩咐道:“请哑叔过来。”
说这话时,他终是放下了信,面上的神情也恢复了平素的坚冷。
“诺。”李隼应了一声,飞快地下去传话,未几时,哑奴便走了过来。
桓子澄往车边行了一步,探手掀开了青帘,淡然地道:“上车再说。”语罢便当先跨进了车中。
哑奴很快便跟了进来。一上车,他便立时沉声道:“主公放心,前头的路都清干净了,现在便可通行。”
桓子澄点了点头,面色却像是有些恍惚,安静了好一会儿后,方才道:“今日这是第三拨了。”
哑奴神情一冷,肃然道:“是,主公。从我们离开泗水关之后,这是第三拨意图偷袭之人。”
桓子澄冰冷的脸上,唇角微动了动,好似拂过了一个淡笑。
“是不是查不出来历?”他问道,语声冷若寒霜。
哑奴的面上便现出了些许惭色,垂首道:“属下愧对主公。我们审了几人,只这些人都是本地人,只说是有人给了钱叫他们打劫,而那给钱之人,有说是男的,也说是女的,口音他们也是听不出来,极不好查。”
第864章 彼竖子
桓子澄素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现出了些许温和,语声也不复方才的冰冷,和声说道:“此事不怪你,要怪,就怪在我身上罢。”
说罢此言,他便叹了口气,蓦地转了个话题:“陛下给我定下的回城之日,是哪一日?”
“是八月上旬。”哑奴立时回道,“主公拿来的公文上,也标注了回京的日期。”
他们此次往泗水巡边,来去都是有明确日子的,这日子也是中元帝亲自定的。桓子澄此时问来,让哑奴有些不明所以。
桓子澄闻言,唇角十分难得地往上勾了半分,淡淡地道:“果然如此。”
哑奴沉默地看着他,显是并没听懂他的话。
桓子澄面无表情,自隔板中取出形制古朴的陶壶与陶盏,慢慢地斟了一盏茶,说道:“自我们离开泗水后,便接二连三地遭人偷袭。一开始我们都以为这很可能是龙椅上的那位在出手试探。可是,两方面交手之后,哑叔以及鲁宗他们都说,这些人皆是山匪之流,根本不值一提。那么,哑叔请想,那暗中设局之人数次偷袭于我,目的何在?”
哑奴怔住了。
这个问题他也曾想过,却总是不得要领。
在最开始时,他们只以为是偶尔遇到的山贼,后来又疑心是皇城中的人动手脚,而到了最后,事实已然表明,这是另一拨人在暗中设局。
可这设局之人手段也太低了,找了这么些软脚虾,哪里挡得住桓氏的车马?
简直就是胡闹。
心中是如此想着的,哑奴便也说了出来:“回主公,我觉得这设局之人就是在胡闹,所谓井底之蛙、蠢不可及,这人也把桓家瞧得太小了。”
“非也。”桓子澄淡声说道,唇角的弧度略有些加深,面上的神情亦像是含了些讥意:“哑叔这一回却是想岔了,依我看来,那设局之人,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取我的命,而是要……阻我的路。”
哑奴微微一惊,问:“此话怎讲?”
桓子澄淡然地勾了勾唇:“哑叔且想一想,自从被偷袭之后,我们赶路的速度,是不是慢了许多?”
哑奴便皱起了眉:“主公乃千金之体,不能有一点损伤。为安全计,我们必须要查清前路才可前行,因此这一路上的速度就有点……”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地顿住了。
那一刻,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陡然一变,失声道:“原来……竟是如此?!”
桓子澄便冲他微一颔首道:“诚如哑叔所想,就是这么回事。”
哑奴身上的气息瞬间就冷了下去,沉声道:“此计果然阴毒。以数次偷袭引得我等警惕,为安全计,我们不得不放慢行路速度,小心行事。而那人的目的也正在于此。他是希望主公赶不上回京的日子。”
“正是。”桓子澄一口饮尽茶水,搁下了陶盏:“逾期不归,就是抗旨,往小处说,我会被记下一次大过;往大处说,陛下完全可以治我的罪。而我若有罪,则我这个散骑,怕是也做不下去了。”
说到这里,他的唇角再度动了动,面上却是一派冰寒:“由此及彼,这设局之人是谁,一目了然。”
哑叔身上的冷意,瞬间一凝。
那一刻,他这个人仿佛突然就消失了,或者说是隐了形,甚或是与那车厢、与西风、与这旷野高山融在了一处,叫人根本察觉不到他这个人的存在。
好一会后,哑奴身上的气息才终是重新归于冰冷,抱起双臂,淡淡淡吐出了两个字:“竖子!”
说这话时,他的面上布满了轻蔑与鄙夷。
桓子澄转首看向了窗外。
窗外是北地荒凉的景物,嶙峋的山崖直插云霄,巨石临壁而生,有若怪兽。
比起这危险而阴森的连绵大山,桓子澄觉得,他身边的所谓亲人,或者说,是这世上的人心与算计,才最为险恶。
桓子瑜,他异母的亲弟弟,果然颇有智计。
前世今生,皆如是。
“礼物呢?都备齐了?”桓子澄忽然就开了口,语声仍旧是平素的冰冷。
这话题与之前差之千里,哑奴被问得愣了愣,好一会儿后方叉手道:“回郎君,全都准备好了,按着各房头儿挑的,不会有错,郎君但请放心。”
一面说着话,他身上的气息却是渐渐地平复了下来,那张憨厚的脸上,终究浮起了真切的欢喜。
“哑叔很欢喜么?”桓子澄问道。
虽然他并没看哑奴,可却像是感知到了对方的情绪。
哑奴举眸看向桓子澄,微笑道:“纵然有小人捣乱,但是郎主与郎君却是十来年后头一回在京城过重阳节。郎主……还是看中郎君的。”
“哑叔是这样想的么?”桓子澄转眸,淡然地看了他一眼。
哑奴的神情有些犹豫,沉吟了片刻,终是叉手道:“属下没有想法,但听主公安排。”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良久后,方轻轻一叹:“罢了,哑叔与旁人自是不同的,我不可相强。”
他像是有些意兴阑珊,枯坐了一会儿后,方自嘲地摇了摇头:“我方才说得不对,哑叔勿怪。”说罢,他便探手从隔板中取出一只白瓷茶盏,慢慢地斟了一盏茶,递给了哑奴。
哑奴坦然地接过茶盏,仰首喝尽,复又看向了桓子澄,面上流露出了疼爱的神色,温言道:“郎君……很聪明,明公如果还在世,想必会很欢喜的。”他说着已是满脸的感慨,看向桓子澄的眼神满是笑意。
哑奴此处所说的明公,乃是指的桓子澄的祖父桓复诚。
桓子澄闻言,面上微有些动容,望着窗外出了会神,方缓声说道:“我所为者,乃是天下之大事,有哑叔相助,我自安心。”
“属下愿为主公效死。”哑奴将茶杯搁下,垂首肃声道。
“那我就多谢哑叔了。”桓子澄语声是温和的,停了停,又问:“我叫你约的人,可约好了?”
“约好了。”哑奴的表情郑重起来,叉手道:“我与他们约在了前方百里处的黄垭子口见面。那地方地形隐秘,不易叫人察觉。”
第865章 情有寄
桓子澄闻言便点了点头,面色重新归于冰冷,执起茶壶倒茶,问:“对方人手如何?”
“两位宗师,两位半步宗师,余者皆是大手圆满。”哑奴的语声压低了些,面上的郑重之色也是愈浓:“虽他们的境界不如我等,然那一国的武技极为诡异,纵然有我护着,主公还是要小心,我们也需做好万全的准备。”
桓子澄没说话,只“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哑奴躬了躬身,无声地退了下去。
很快地,这一队车马便启了程,桓子澄坐在车中,第三次从袖中取出信笺,垂目细看着,面色再度显出了几分恍惚。
他正在看着的,依旧是信上的那个名字:
顾倾城。
“这还真是……故人犹在……”他的手指在那名字上抚过,喃喃地说道。
那一刻,他的脑海中似是浮现出了一张绝世的容颜。
而随后,那绝美的丽颜便被泪水弄得扭曲起来,连同他记忆中的那个声音,也是扭曲的、潮湿的,粘稠得叫人甩不开:
“……桓家大郎君,你……你怎么会在妾的榻上……”
那是他第一次听见她说话,柔弱而又可怜,身子裹在白布巾下,不住地颤抖着,像是一只惹人怜爱的小兔子。
那也是他平生第一次中情药。
他的好四弟算是送了他一份大礼,这位倾国倾城的顾倾城,便是那件礼物。
再然后,他便有了一个绝美的妾室。
若非彼时的顾倾城已是再蘸之妇,而他又用了手段,把事情死死压了下去,只怕一个正妻的名头,就要落在她的头上了。因为,他的父亲也一力希望着,这位顾大娘子,能够成为他桓子澄的正妻。
桓子澄的眼底,浮起了一个讥嘲的笑意。
父子相忌,怕是再没有比桓道非最擅此道的了。不仅仅是对他桓子澄,就算对家中那剩下的几个儿子,桓道非也是深深地忌惮着的。
这位司空大人,倒是与中元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桓氏嫡子娶再蘸之妇为妻,这种事情连彼时的中元帝也看不下去,亲自下了口谕,命桓子澄“纳”顾氏大娘子入府,这才算是给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定下了妾室的名份。
桓子澄有些怅然地抬起了头。
那是中元多少年的事情了?中元十九年?还是中元二十年?
时间过去得太久,久到他的记忆已然有些模糊。他只记得,
当年他以“白桓”之名领袖风云,成功地击退了赵国的几次进袭,成为了整个大陈最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他的好四弟终于忍不住了,想要把一个寡居的顾倾城塞进来做他的正妻。
桓氏嫡长子,却娶了一个无用的弱妻,这种事情,在桓道非的身上曾经发生过一次,而桓子瑜,想要让它再发生一次。
好在彼时的中元帝还没有昏聩到家,尚算有着几分清明,亲手阻止这件事。
风拍车帘,稀疏的阳光随风潜入,落在桓子澄的脸上,明晦不定。
他微微勾着唇,眼底却是一片枯瑟。
纵然被算计着与顾家大娘子同了榻,可彼时的他……却还是太单纯了些,满心以为,这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也是被人陷害的,心下倒对她起了怜惜之意。
也或者是她委实太美,也太柔弱,激起了他心底里仅存的、极其微弱的那一点点柔情。
他后来也始终未娶,一来是不想在这件事上被人操控,二来也是因为,有了一个她。
她让他柔情有寄,亦令他感受到了难得的轻松与欢愉。那时他还想着,便是一辈子不娶妻,有她相伴,这漫长而疲惫的人生,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熬。
直到……他发觉她与广明宫有牵连。
确切地说,顾倾城是三皇子安插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
在获知这个消息时,他记得,他是笑了的。
这确实很可笑。
毕竟,他的那一点仅存的怜惜,最终还是被人弃如敝履,这也确实是叫人发笑的。
而也是到了那时,他才明白,他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居然任由一个撒谎成性、虚伪自私的骗子,在自己的身边生活了好长的一段时间。
他亲手结果的她
看着她在他的剑下渐渐变冷,他的心,也在那一刻变得很冷。
疏落的光影之下,桓子澄的唇角,泛起了一个苍凉的笑。
而今回首再看,他只觉得无趣,而那所谓的冷,也委实是荒谬得很。
不过,他还是要谢谢他的好四弟。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四弟,他才会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点一点地磨练着自己的意志,甚至不惜以身试药,以锻炼对迷情之药的耐力。
若非如此,端午宴的那一晚,他也不会扛得住那药性的发作。
桓子澄的唇边,慢慢地便有了一个浅笑。
他又想起了那个挥着爪子的小家伙,在他的面前蹦来跳去,小兽似地活泼着,也小兽似地难以对付。
他看得出她对他的亲近,就好像他知道,她也一样看得出他的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