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着这清透的月华,秦素只觉得从里到外都像是被这银辉洗濯着,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润泽而凉,仿佛那月色也被吸入了心脾一般,让人心底清朗。
“这山里倒真有些凉起来了,唯月色甚好,却也有几分逍遥。”秦素信口说道,伸手在月华下晃了晃,又看向旁边的阿栗一笑:“你瞧,这月光多么地白净,却是比城里干净了好些似的。”
阿栗便掩了口笑道:“殿下说得是,果然这山里的月光就是白一些。不过,这山风却是冷的,殿下要不要加件衣裳?”
秦素并没觉得冷,遂摇了摇头,复又转眸四顾。
眼前是一路向下的灿烂灯火,这避暑山庄是依山而建的,天汉宫是中元帝的住处,自是建在最高处,而其他人的住处则依次向下,由大段平坦的白石宽道相连。
只是,在这漫山浓夜之中,这些许灯火,亦显出了几分荒凉。
秦素暗自撇了撇嘴。
坦白说,就算没有丽淑仪的事儿,她此刻的心情也不会好。
前世她与中元帝来此行猎时,避暑山庄已然修建得极为宏阔,宫殿亦远比此时为多,各种楼台亭舍也极为华丽。
而此时的避暑山庄则比前世时简陋了许多,这让秦素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山风渐涌,月华清冷,有木樨的香气随风而来。
秦素往四下里看了看,便笑问:“这地方也栽了木樨不成?我怎么闻见花儿香了呢?”
一直在前引路的白芳华便回头笑道:“殿下住的露华宫里便有好些木樨树呢,这时候风里传来的花香,准定是从露华宫传过来的。”
秦素闻言,抚掌而笑:“我可真真是糊涂了,许是这一路都坐在马车上,这脑袋到现在还在晃着。”
阿栗等人俱是笑了起来,清脆的女孩子的笑声,在夜色中传去很远,惊起了树林中的几只鸟儿,扑楞着翅膀飞得远了。
此时,便见前头的提灯小宫人慢慢停下了脚步,其中一个小宫人挑着灯笼走了过来,躬身禀道:“启禀殿下,江氏八娘求见。”
众人的笑声一时间便歇住了,停了片刻后,白芳华便提步上前,问道:“天这么晚,怎么这时候来了?”
那小宫人恭声道:“回殿下,江八娘说,她听说殿下在天汉宫宴饮,想过来给殿下请安,没成想半道儿上就遇见了。”
白芳华道了句“知道了”,便回身看向了秦素,轻声问:“殿下,要见么?”
秦素微有些沉吟。
她倒是没想到江八娘会这时候赶过来,她原本是打算明日再让人去找她的,不想她倒来得早。
如此一想,秦素便笑道:“左右无事,便叫她过来吧,我也正闲着。”又问白芳华:“此处可有说话之处?”
她对这一世的避暑山庄并不熟悉,只能问人。
白芳华素知公主殿下与江八娘关系甚近,知道她们这是有体己话要说,因此便殷勤地道:“有的,殿下。可巧这段宫道右拐有一处凉亭,赏月却是极好的。”
秦素便点了点头,笑道:“那就过去吧,我与江八娘也许久未见了,恰有许多话要说。”
众人于是便转向了右首的宫道,那厢江八娘已然被小宫人带了过来,向秦素见礼已毕,便随众一同去了凉亭。
那亭子建在一处大石之上,视野极为开阔,四下里种着大片的二月兰,想必春天时是极美的。只此时是秋季,那二月兰早没了春时的葱笼,此刻不过是一片野草罢了。
众人进得亭中,白芳华将备好的热茶搁在了石案上,阿栗上前一扇扇地合起了亭子四周的窗子,秦素便将她们都遣了下去。
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亭子里便有了短暂的安静。
秦素抬起眼眸,淡淡地打量着江八娘。
一个多月未见,她瞧来瘦了些,似乎还长高了,端丽的脸上带着往日常见的平静表情,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此刻,江八娘也正在打量秦素。
秦素最近也正在抽条儿长个儿,如今已有了亭亭之姿,五官已然完全长开了,丽颜如花,在烛火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直叫人不敢逼视。
“殿下近来可好?”静默良久,江八娘终是轻声问道,人却是立在窗前,并不就坐。
第869章 话凉亭
秦素有些懒散依着凳楣子坐了,冲江八娘挥了挥手:“别站着了,坐下说话吧。”
江八娘欠身谢了坐,便坐在了秦素下首的石凳子上。
秦素也没与她多寒暄,开门见山地问道:“最近情形如何?”语声却是压得极低。
江八娘亦放轻了语声回道:“回殿下,山庄一切都还好,淑仪夫人也好。只是,自打前几日听闻陛下要率众行猎,淑仪夫人就有点……坐立不安的。”
秦素“唔”了一声,缓缓点头。
她料必是如此情形,此刻自是毫不吃惊,只轻声地道:“既如此,你便找个机会给她透句话,就说今年行猎来的人不算多,卢氏族中向来有习武的女郎,今年倒是来了好几位。桓家和薛家一样,各自只来了个大郎君。江家与杜家倒是来了好几个郎君,江夫人与杜夫人也都到了。她听了这话,想必会安分一些。”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地,江八娘直听得满脸愕然,良久后方问:“就这些么?淑仪夫人听了这些就会安分?”
秦素一脸的笃定,弯眉道:“你只照着我的话去说,半字别错,她定然会老实些的。”
江八娘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又向秦素歉然地道:“彼时走得匆忙,却是忘了向殿下道歉。淑仪夫人一事,是我疏忽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面上便漾起了一个苦笑:“我委实是没想到,十一妹居然把青莲宴上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母亲,母亲次日就来寻我说话,言语中还提及了柳妪。我……迫于无奈,便只能合盘托出了。”
柳妪乃是江八娘的奶姆,是江八娘在这个世上最在乎的人,江夫人提起柳妪,实则就是在拿柳妪威胁于她。
“我知道的,你之前跟我说过了。”秦素和声说道,语气中并无怪罪之意,“江夫人拿柳妪来说事,你自不能再搪塞隐瞒,且在我看来,你这样做也是对的,以我们手中的力量,想要把事情处置好,却是极难。”
“谢殿下体谅。”江八娘站起身来,拢袖郑重行了一礼,“母亲不比十一妹,我才一开口,她就看出我话未尽实。我……不敢相瞒。”
“我明白。”秦素温声说道,抬手让她归了座,又道:“江夫人是聪明人,知道杜家对丽淑仪之事已是尽知,自然要想法子从根源上阻绝。纵然我不知详情,但我想着,仆射大人也是一片慈父心肠,定然是希望丽淑仪去个安静的地方好生养好身子。避暑山庄幽静安详,真真难为仆射大人想得周到,父皇听了,自是无有不应的。”
坦白说,江仆射一脚把丽淑仪给踢到避暑山庄来,秦素还是乐见的。她唯一不高兴的是,现在中元帝把一大堆人都带到了避暑山庄,即便丽淑仪的住处在最为偏僻的“惠风殿”,秦素还是不放心。
江八娘夤夜而至,想来也是因此之故。
见秦素丝毫没将此前诸事放在心上,江八娘面上便有了几分惭色,垂首道:“请殿下见谅,彼时事发突然,我没来得及给殿下递信,且父亲的手脚也极快,眨眼间人就挪出去了,我怔忡了好几日才反应过来。”
秦素便摆手笑道:“你也别总说道这些了,我知道你的难处,当年我也是这样为难着的,你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我当年曾经走过的。庶女难为,我自知晓。”
这话说得几乎堪称体贴了,江八娘再是个冷心冷性之人,此时亦不免有些动容,面上便也带出了几分真切的感激,说道:“殿下不怪罪于我,我便放心了。”
秦素向她一笑,旋即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岳秀菊那里,你可查出什么来了没有?”
在江八娘来避暑山庄之前,秦素曾与她有过一次长谈,彼时她便将岳秀菊一事托付给了江八娘,如今两下里见了面,秦素自也是急于知道事情的结果。
见秦素动问,江八娘便微蹙着眉,轻声道:“请殿下恕罪,我查了这些日子,也没发现岳秀菊和什么人来往,更没见她与外头通消息。她倒是整日抱怨这山居的日子太苦,总想着要回皇城里去。”
秦素轻轻地“嗯”了一声。
岳秀菊本就是小族女,也算是有点身份的,爱慕虚荣、怕苦怕累,这些小族女子的毛病她都占全了,她有此反应一点不奇怪。
只是,江八娘居然什么也没查出来,这却也叫人费解。
秦素的面上微露沉吟,说道:“这却也是奇了,依我猜想,她应该是有些动作才对的。”停了停,又问:“她在青莲宴那日的举动,你有没有问过?”
“问过了,殿下,我今晚来正是要说此事。”江八娘轻声说道,一面便执起茶壶,给秦素斟了一盏茶,借着这动作发出的声响,压低声音道:“我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个人,她们都说,事发当天,岳秀菊原本是一直陪在淑仪夫人身边的,后来她忽然就说不舒服,就跑回屋去歇着了。随后淑仪夫人便说要出一趟门儿,半路上就把跟着的人都遣走了,招式与上回一模一样。再后来,淑仪夫人独个儿回来,半路上收拢了一应宫人,回去后也是一切如常,依旧‘病’着,并没别的事情发生。”
秦素的面色微微一沉。
她就知道,丽淑仪这厮又是在自己作死,果然,她真的就是这样做了。
只是,岳秀菊莫名其妙地就病了,听着却是有些古怪。
“岳秀菊说她病了,可有人能证明?”秦素问道。
江八娘便摇了摇头:“那之后没两天,淑仪夫人就被挪来了这里,那些宫人一个个忙着收拾东西,或者是求人找路子不想跟过来,猗兰宫里乱得不成样子,也没人注意到岳秀菊是真病了还是别的什么。”
她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复又露出了一个苦笑:“殿下托付我的事情,我一件都没做成,实是有愧于殿下的信重。”
第870章 析因果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秦素温言说道,看向她的视线很是柔和:“淑仪夫人能够安安生生地住下,这便是最大的功德。至于岳秀菊,我知道你难为。毕竟你不是我,查起来也不是那么明正言顺,且那岳秀菊也是个刁钻的,想必这些消息你也是好不容易才挖出来的。”
江八娘是秦素在宫中极为重要的帮手,如非必要,秦素是绝不会与之交恶的,这些贴心话不过开口闭口之事,她信口说来也顺得很。
江八娘却是真的有些感动。
无论这位晋陵公主这番话是不是怀柔拉拢,到底也是一片好意。她在江家看了多年冷脸,如今乍然有人替她着想,她自是有所意动。
沉吟了一会儿后,江八娘便再度起身,向秦素行礼道:“殿下厚爱,八娘愧领了。往后八娘更会尽心竭力,殿下但有驱使,定不推辞。”
见她如此,秦素心下自是满意,忙起身扶了她坐下,笑道:“你也别总这样。终究你我皆是为着同一件事。你放心,柳妪的事情我会放在心上的,且再等等就是。”
江八娘闻言,心下越发感激,于座中欠身致谢,两个人又是一番推让。
经此一事,横亘在二人之间月余的生疏感,已是全然散去,江八娘便微蹙了眉,悄声问道:“殿下,我恍惚听见外头的人传,说是那位顾家娘子……出了什么事,可是真的么?”
顾倾城的事情被压了下去,且那些仆役也全都死了。只是,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连远在避暑山庄的江八娘都听到了传闻,可见此事余波未尽。
沉吟了片刻,秦素便悄声地将顾倾城的事情说了,又道:“为着此事,三皇兄与三皇嫂也生了龃龉,三皇嫂一气之下便称病不出,连内宅的事儿都不管了。”
这消息堪称惊人,江八娘却很沉得住气,面上也无甚惊讶之色,只叹了口气道:“那位顾家娘子也是可怜人。”
秦素淡笑道:“她虽可怜,却也不算无辜。”
“这……此话怎讲?”江八娘不解地问道。
秦素淡然一笑,说道:“那一日,煮雪斋诸女被杜十七强令去摘花儿,你可知为何我无法及时出面阻止?你以为这一切都是巧合么?”
江八娘本就是个聪明人,闻言只愣了愣,旋即便恍然地道:“殿下的意思是,您是被什么人或什么事情故意给绊住了,所以才没办法及时赶来?”
秦素便点了点头,面上浮起了一个冷笑:“那天的确是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儿,皇长嫂不得不把我们都召过去商议,所以你和白芳华才找不到我的人。”她说着便将泄题事件大概说了一遍,又问:“你可知,这件事最后查到了谁的头上?”
江八娘一脸迟疑地看着秦素,猜测地道:“莫非是……顾大娘子?”
“正是她。”秦素说道,面上的冷笑转作了讥讽:“我事后查出,那本夹了泄题字条儿的书,正是顾倾城借的,而巧的是,与她偷偷往来的那个小宫人,日常也管着冷香园的洒扫事务,怎么瞧都像是杜十七的人。而在杜十七被带出青莲宴的次日,这小宫人便投了湖。”
“原来如此。”江八娘了然地点了点头:“杜十七与顾倾城暗中联手,使了一个连环计。”
秦素闻言,面上便现出了几分讥诮:“此话倒也未必尽然,那顾倾城很可能也是被杜十七骗了。被拿住贼赃后,她就一个劲儿地喊冤,只说她是奉了我三皇嫂之命去偏门等消息的,结果忽然就来了个不认识的男子,非要把个包袱往她身上塞,又说是三皇嫂使了个小宫人与她联络,她所做的一切皆是我三皇嫂指使的。我看她这脑子也不清楚,这个时候再攀扯我三皇嫂,她不是找死么?”
江八娘慢慢地点了点头,目中却生出了一丝疑惑:“据此听来,此事亦有难解之处。如果说,那杜十七借顾倾城之手、以泄题事件绊住公主,是为了让薛、江二姓交恶。那么,她最后把顾倾城算计进去,又是为了哪般?”
听得此言,秦素的面上便也现出了几许沉吟,良久后方道:“我最近也总在想这件事儿。或许,杜十七设陷顾倾城的目的,是为了……”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声,只以手指沾着茶水,在石案上写下了“反目”二字,复又以茶水浇去。
江八娘立时了然,点头说道:“殿下这样说,确有几分道理。”言至此,又弯唇一笑:“只不知杜十七或者是杜家的身后,又是哪一位。”
秦素笑了笑,心下却知道,站在杜十七身后的,只能是“那位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