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心下未始没有几分恼恨。
她恨的不是岳秀菊,而是丽淑仪。
这人的脑子一定有问题。
在大多数的时候,丽淑仪总是会显得异常地聪明。比如她一眼就瞧出岳秀菊是盯她梢的人,也看出她是谁的人,更看透了对方贪小的本性,于是舍下血本来贿赂。
可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丽淑仪的脑袋又笨得堪比顽石,为了个薛二郎,简直是连命都不要了,真是想想就能把人给怄死。
幸得那晚有江八娘一路缠着薛允衡,丽淑仪想必没得着与薛二郎私会之机,真是万幸。
这样想着,秦素便又扫了岳秀菊一眼。
这位岳供人也是个不安分的,分明拿了丽淑仪的重赏,却还是去暗中盯梢,秦素绝不相信她是因为担心出事才盯着丽淑仪的。
心思太灵活的人,想得就会特别地多。彼时的岳秀菊,怕也是留着些小心思的。
“怎么不往下说了?你一路跟着你家夫人,然后呢?你瞧见了什么?”秦素淡声问道,面上的笑容却是甜甜地,仿佛正说着什么欢喜事,缓步往前走去。
岳秀菊头都不敢抬,垂着脑袋随在秦素的身后,颤声说道:“回……回殿下,我跟着夫人出了猗兰宫,就见夫人是往玉露河那边儿……那边儿去了,还专挑着没人的宫道走。后来……后来,我瞧见夫人像是遇见了什么人,突然就又飞快地往回走。我怕……怕被夫人撞见,连忙找地方就躲了起来。等我藏好了的时候,夫人却是……不见了。”
她说到这里咽了口唾沫,又轻声道:“我在原地等了好半天,才见夫人又走了回来,看着像是在躲什么人似地……走得特别快。我往夫人的身后看了看,就瞧见极远的地方像是闪过了一个……一个男子的身形。只是隔得实在太远了,我也没瞧清楚,再后来……我……我就回了宫,然后夫人也就回来了。”
“就这些?”秦素冷着脸问道。
岳秀菊连忙点头:“就这些了,殿下,真的……真的没有了。”
秦素的视线扫过她手腕上的糖玉镯子,复又转向了一侧的松林。
宫道宽阔而平整,一路向下,幅度却是极微,行来并无不便。松林间有鸟儿啼鸣,清苦的松香味道时而传来,十分清幽。
只是,秦素此刻的心情却是郁结的,亦有着些许疑惑。
丽淑仪在端午宴当晚偷跑出宫,却于中途折返,据说是遇见了一个男子。
那男子到底是谁?
难不成是薛允衍?
如果是薛允衍的话,那丽淑仪倒真有躲着的必要了。
思及此,秦素的目光仍旧凝在松林处,淡声问道:“你就没瞧清那男子的样貌?一点儿都没瞧见?衣裳头冠也没瞧见么?”语罢她又是一笑,柔声道:“你若是一时想不起来,本宫也不急,等回去后,自有那拶子叫你想起来。”
“我真没瞧清。”岳秀菊带着哭音说道,牙关格格作响,显是想起了刑作司的种种可怕传说,惧怕到了极点:“殿下……殿下一定要相信我,那天晚上隔得太远,我真是没瞧清……殿下恕罪……”
“闭嘴!”秦素厉声喝道。
岳秀菊吓得一抖,再也不敢求饶,将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抹,抹去了满脸的泪水。
秦素垂眸看着她,突然就很想要杀个人来解解郁气。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样暴戾了。
微阖了双眼,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松针的清香气息扑鼻而来,让她瞬间想起了李玄度的怀抱。
此时此刻,这记忆中的味道,莫名地就让她暴起的情绪舒缓了下来。
数息之后,那杀人泄愤的戾气,终是从她的身上散了去。
“罢了。”秦素张眸说道,语声中唯余冰冷,再不见方才的恐怖气息:“你且再细想想,那个男子的形貌你真的一点都没瞧清么?”
岳秀菊低垂的脸上,已是再无人色。
就在方才,她感觉到了一种明显的杀意,脖子上凉凉地,就像有把刀子架在上头。
她头一次意识到,眼前的这位公主殿下若真要杀个把宫人,那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虚软,若非靠着一口气强撑着,她几乎就要摔倒在地。此时听得秦素所问,她又是害怕又是极力想要挽回,当真拧着眉毛拼命地回想起来。
秦素也不说话,仍旧慢慢地往前走着。
好一会儿后,岳秀菊方才战战兢兢地开了口,说道:“殿下,我……我想起来了一件事,就是那个……那个男子……”她用力地咽了口唾沫,语声越来越颤抖:“那个男子像是戴着……一顶高冠,那冠子像是金……金子做的。”
秦素心头微凛。
金冠?
诸皇子并太子殿下的冠冕,便是金的!
莫非,丽淑仪一力要躲避的人,居然是某位皇子,甚或就是太子殿下?!
第874章 知松涛
“你瞧清了?到底是冠还是冕?”秦素冷声问道。
冠与冕在形制上有着极大的不同,她自是要问清楚。
岳秀菊颤声回道:“是……是冠。”说到这里她像是要解释什么,又急急地道:“因为……因为那晚玉露河边的灯火很是明亮,我恍惚瞧见……瞧见那个男子头上的冠……闪过了一道光……”
秦素沉吟了一会,再度问道:“你确定?”
岳秀菊立刻用力点头,抖着嗓子道:“回殿下,我可以……
可以确定。就是……就是金冠。”
秦素没说话,袖中的手却不期然地握紧了。
金冠,是端午宴时诸皇子的头冠!
岳秀菊对这些可能不甚了了,可秦素却知道得很清楚。因为端午夜宴她也是参与准备的,诸皇子并太子殿下的衣着规制,亦是经由她呈予中元帝核准的。
丽淑仪那晚躲着的男子,居然真的是一位皇子!
一念及此,秦素心头蓦地动了动,转身看向了岳秀菊问:“你方才说你曾经找地方躲起来,你可记得那是何处?”
岳秀菊抬起苍白的脸,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方道:“回殿下,那个地方……我平常没走过,我记得好像树……特别地多。”
“你可记得是什么树?”秦素立时追问道,尽量让语声显得淡然,而她藏在袖中的手,已是紧紧地攥了起来。
见秦素身上的气息不再像方才那样骇人,岳秀菊的面上恢复了几分血色,此时便歪着脑袋想了想,说道:“回殿下的话,我想起来,那地方种了好多好多的松树,是一片特别大的林子,我就是藏在林子里的。”
秦素一下子顿住了脚步。
那是松涛馆!
秦素只觉得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端午夜游那晚,曾有一对男女隔墙悄语,却被秦素听个正着,那地方正在松涛馆附近,而那个男子的声音秦素听得很清楚,是三皇子。
秦素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三皇子口口声声叫着的那个“婉娘”,难不成竟是丽淑仪。
而叫秦素吃惊的,不是三皇子与丽淑仪乃是旧识,而是从那晚的情形来看,三皇子对丽淑仪,仿佛有着一段情愫。
儿子肖想父亲的女人,这消息,如何不叫人吃惊?
那一刻,秦素的耳畔似又响起了那晚三皇子说的话:
“……你到底是人是鬼……”
直到此时,秦素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三皇子会这样说。江三娘本就已经“死”了,结果却突然出现在了松涛馆,彼时情形下,三皇子自然要这样问。
而再往回细想,端午宴之前,丽淑仪是时常去寿成殿的,而端午宴后,三皇子得了职衔,时常去寿成殿议事,丽淑仪就很少去那个地方了。
看起来,端午宴的那一晚,丽淑仪应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秦素凝眉沉思着,重又提步向前。岳秀菊躬着腰走在她身后,身体仍在轻颤着,脚步也有些不稳。
往前走了一会儿后,秦素便侧眸看了看她,蓦地一弯唇:“怎么,害怕了?”
岳秀菊头也不敢抬,只颤声道:“殿下恕罪,是我……我贪财了。”她说着便飞快地抬起手腕,去褪那腕上的镯子。
只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那镯子数次滑脱,这让她越发心急,在这凉风四起的时节里,鼻尖儿上竟是冒出了一层汗,越发下死力地去褪镯子。
“你这是做什么?”秦素原本还有些沉郁,见到她此举后,却是险些失笑,“你褪镯子做什么?要扔掉?”
岳秀菊一面仍在奋力地褪镯子,一面便哭丧着脸道:“我要……我把镯子交给殿下。”
“谁要你的镯子?”秦素这一回真是要笑了,拿衣袖掩了唇,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岳秀菊:“本宫堂堂公主,要你一个仆役的镯子做甚?从来只有我赏人的,再没有人予我的。你是不是傻了?”
“殿下真……真的不要么?”岳秀菊褪镯子的动作停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看着秦素。
“本宫从不说二话。”秦素淡声道,放下了衣袖。
岳秀菊的脸上瞬间便迸出了喜意,复又强自忍住,再度颤声问道:“殿下真的……真的不要这镯子?”
秦素撇了撇嘴,面上满是不屑:“不过是个普通物件儿罢了,本宫可瞧不上眼。”
岳秀菊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连忙缩回了手,语无伦次地道:“谢殿下的赏,谢殿下饶命,谢殿下不杀之恩。”
秦素垂眸看着她,委实有点哭笑不得:“本宫的眼界还没那么窄。”语罢停了停,又肃下了笑容:“除了端午宴那次外,你家夫人别的时候可出去过没有?”
心爱的手镯得保,岳秀菊显是十分欢喜,此时听得秦素所问,立时垂首道:“回殿下,在青莲宴的时候,夫人也曾离开过猗兰宫,除了那次就再也没有了。”
秦素微微颔首,随意地向岳秀菊抬了抬下巴:“退下罢。”
岳秀菊闻言,直是如蒙大赦,躬了躬身,便忙不迭地退到后头去了。
秦素继续往前走着,心里总觉得像是忘了件事儿,却又怎样也想不起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思忖良久后,她终是将之撂开了。
且不管她忘了的事是什么,只三皇子对丽淑仪旧情难忘这一件事,就极叫人吃惊了。
可遗憾的是,这件事却并不能成为秦素的把柄。
她只听过一次壁角,那天晚上她自己的行踪就很成问题,这种事是断不能说的。
除非……能拿到实证,否则这个消息也不过就是个鸡肋罢了。
思来想去,秦素最后还是决定,请薛允衍出马。
由他出面,说不定就能将此事查个清楚。若是能就此拿住三皇子的把柄,甚或审出他到底是不是“那位皇子”,秦素这边可就省了大力气了。
心中计议已定,秦素终是放下心事,含笑唤来了白芳华与阿栗,一行人依旧是边赏景、边前行,由岳秀菊领路,直走了约小半个时辰,才终是望见了惠风殿的院门儿。
第875章 惠风殿
“这地方可真是够远的。”踏上青砖路的时候,秦素终是叹了一声,将手捶了捶走酸了的腿。
惠风殿委实是太偏僻了,她们几乎绕着山腰转了大半圈儿才走到,且附近再没有第二所宫殿,几如孤岛一般。
丽淑仪此时正站在惠风殿的大门前候着,似已等了多时了,一见秦素等四人,她立时便堆了浓浓的笑,快步迎上前来拉着她的手道:“殿下终于来了,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殿下的呢。”
她的手极凉,冰块一样地没丁点儿热气,手指亦如鸟爪般细长,紧紧箍在秦素的腕上,硌得人难受。
秦素不着痕迹地转动着手腕,扫眼看过她,却是微吃了一惊。
这才不过月余未见,丽淑仪竟是瘦下去了整整一圈儿,两颊微凹,眼底微泛着黛色,纵使拿粉厚厚地盖了,也还是盖不住那肌肤上头的一层青,看着竟有几分病入膏肓的模样。
怎么会瘦成这样儿?
她分明不是真的病了,如何此刻却是满脸的病容?
见秦素看了过来,丽淑仪似是自知自己形容骇人,便将手抚向了脸,强笑道:“吓着殿下了吧?我这几日没睡好,有点挂相儿,殿下可别被我吓跑了去。”
她说着便紧了紧手指,仿佛真的怕秦素跑了一样,面上的笑容益发地浓。
“哟,你这头发上沾着什么?”秦素蓦地指向了她的头发,借着抬手的动作,顺势便挣开了那只冰冷的手,又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
丽淑仪此刻的样子,委实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秦素心里总有点毛毛的。
丽淑仪却仿佛并不知道自己的异常,听得秦素所言,她便伸手在发上摸了摸,复又扯动嘴角一笑,歉然地道:“这地方树多,怕是叶子飞到我头发上去了。让殿下见笑了。”
秦素心下暗自思量着,面上则是一个极温和的笑,柔声道:“夫人也太客气了,这又是什么大事不成?”
她的笑容十分真挚,丽淑仪见了,脸上的笑越发浓得化不开,再度上前挽了秦素的胳膊,亲热地道:“这风口里凉得很,殿下还是随我进里头说话去吧。”
这样亲切讨好的丽淑仪,秦素还是头一回见,心底却是越发地狐疑。
进得院门儿,便见这惠风殿颇为阔大,一条青石甬路通向正殿,路两旁皆是庭院,倒也种了些花木,只是在这遍地秋声的季节里,那花木早就是一派萧瑟,果如江八娘所言,十分地荒凉。
秦素一面举首四顾,一面便道:“这地方倒真是不小。”
丽淑仪顺着她的视线往旁边看了看,语声便有些涩然起来:“地方确实大了些,只我身边儿也跟着就七、八个宫人。殿下是不知道,才住进来的时候儿,光拔草他们就拔了十余日。”
秦素是第一次来这个偏僻的惠风殿,倒也有几分好奇,便笑道:“原来是这样的。”
丽淑仪像是极欲倾诉,此时便又絮絮地道:“那几个宫人里有一个厨娘并帮厨的,下剩的还要管着洒扫杂物,如今到了秋天,每天扫落下的树叶都扫不赢,还要去底下的大库房领物。这殿里又没个水井,洗衣裳也要跑去山下。如今他们都去做事了,我身边儿也就只有两个宫人服侍,却是简慢得很,殿下忽怪。”
“淑仪夫人说笑了。”秦素淡淡地说道,不动声色看了丽淑仪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