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闪出了门,一路遮遮掩掩地行过窄巷,直到来到大路上时,方才脚步略停。
  当此际,雪下得正紧,街市上十分热闹,说话声与叫卖声不绝于耳,明亮的烛火直映亮了半个天空。
  那人放下风帽,张惶四顾,却是被那灯火照了个正着。
  正是霍至坚!
  此刻的他,再不复往日衣冠楚楚的模样,而是满头满脸的汗,面色惶悚,隐在袖中的手甚至打起了抖。
  这种颤抖,直到他拍响了一面简陋的木门时,方才稍有缓解。
  那是位于城西的一户人家,在幽细的巷弄之中显得简陋而寒酸,毫不起眼,一眼望去,几乎要与它周遭的民房弄混。
  而霍至坚却像是对此处颇熟,此时便立在门前,头上冒着热气,满头大汗,目中的惶急几乎要冲破眼眶。
  天色已晚,那屋中的人似已睡去,一时并无人应。
  霍至坚没了往常的风度,急急地抬手继续拍门,一面左右四顾,满脸地紧张。
  “谁?”门内忽地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声音。
  一闻此声,霍至坚面色一喜,忙压低声音说道:“是我,阿霞。”一面说话,一面警觉地四下观瞧,面色因焦灼而微微泛青:“出事了!你快些开门!”
  “吱哑”一声,木门开启,一个生得颇为清秀的少女,提着灯笼出现在了门前。
  “霍先生!”一见霍至坚,她似是极为吃惊,忙将他拉了进来,复又伸头往外看去。
  雪花如絮,在半空里飘洒,小街前后并无人迹。
  阿霞缩回身子,悄悄阖拢了门扉……
  夜色渐深,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上檐角与窗台,染就满城霜华。
  位于皇城的寿成殿中,秦彦柏的讲述已经接近尾声:“……从我几次偷听得出的结果来看,公主殿下在秦家时,经常私下与外面的人会面,会面时更是时常谈及桓氏、檀木印、杀人灭口等诸事。彼时我不过一届庶子,人微言轻、自身难保,就算偷听到了几回,我也不敢向外人说,只有几次向我的胞妹吐露过几句。”
  他的眼眶渐渐泛红,语声哽咽,目中隐有泪光:“自被秦氏驱逐之后,我时常在想,我与胞妹为何会遭此大难?思来想去,我知道这终究还是我的错。若不是我偶尔向胞妹说及这些秘辛,胞妹就不会在公主殿下面前露了口风,则我兄妹二人也不会被公主殿下设陷,背上杀人的罪名,更不会被那范大郎当堂辱骂,我胞妹……也不会被……诛杀当场。”
  言至此节,他含泪看向了中元帝,颤声道:“终究是天子圣明,将那助纣为虐的范氏灭了族,也算还了我兄妹一个公道。只是,我那胞妹委实可怜,她死的时候……才只有十四岁……”
  他哽住了声音,似是再也难以为继,伏地痛哭起来。
  这哀哀的哭声,让座中的大多数人都变了颜色。
  三皇子暗地里看向中元帝,却见他面色微沉,身上气息犹冷。
  他心下有了数,夸张地叹了一声:“可怜,你兄妹二人真真是命苦。”说着话,他的眼风便溜向了秦素,勾了勾唇:“皇妹妹便没想说几句么?到底这秦三郎也是秦家人呢。我日常总听人说皇妹妹念旧,如今故人在此,皇妹妹怎么反倒不说话了?”
  殿宇中安静了下来,秦彦柏的哭声亦止了,那满室的岑寂和压抑,在这一刻直是重若千钧,俱皆向秦素的身上压去。
  秦素抬起一只春葱般的手,优雅地掠了掠鬓发,盈盈一笑:“此等卑鄙无耻、有辱圣人教诲的斯文败类,请恕小妹我没那等藏污纳垢的胸怀。”
  “豁啷”一声,三皇子手上的茶盏重重落在案上,里头的茶水溅了他满手。
  他转眸直视着秦素,面色阴寒:“皇妹妹慎言。这可是在父皇的宫里,为兄劝你莫要情急之下失了礼数。”
  “老三你这就不对了。”二皇子适时接口说道,似是为了显示出他对中元帝的坚决支持,他此刻看向秦素的眼神,几乎就是不屑的:“这也难怪皇妹妹会急。若换了是我,只怕也要急出满头的汗来。”
  说话间,他又将视线转向了纤弱楚楚的阿蒲,温温一笑:“真正的公主就在眼前,那西贝货可不就要慌起来了?”
  阿蒲水眸盈盈,似泫然、似欲语,娇滴滴看向了上座的中元帝,眼中的孺慕与悲伤,几令人失神。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中元帝亦转眸看向了她,微微一笑。
  虽无只言片语,然他面上的慈和与怜爱,所有人却都瞧得清楚。
  阿蒲的目中瞬间迸出喜色来,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胆怯地看了看端坐如仪的秦素,面色便苍白了起来,目中重又泪光盈盈。
第959章 忽反口
  “噗哧”一声,秦素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这一笑,瞬间便将阿蒲那婉转娇柔、欲言又止的神情,给震出了几道裂纹。
  “所谓惺惺作态,儿臣今日算是见识到了。”秦素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向中元帝行了一礼,复又直身而起。
  中元帝先还慈和的视线,在从阿蒲的身上转到她身上时,便立时化作了冷淡。
  “你这是有话要说?”一旁的二皇子暂时接替了三皇子的角色,开始在堂上张扬起来。
  秦素没理他,抬手拂了拂缓鬓。
  她当然有话要说。
  如果说,俞氏的证言还尚有几分可信,那么,秦彦柏说出的每一个字,便皆是谎言。
  所谓偷听、所谓秦彦梨的死因,全都是空口白话,无一字实言,其目的么,无非就是要坐实秦素是假公主一说。
  为了踩死秦素,这位秦三郎也算是费尽心机了。
  心下思忖着,秦素面朝中元帝,敛衽一礼:“父皇,儿臣的身上被人扣上了无数罪名,又是杀人、又是欺君、又是谋逆,这罪名一个比一个重。儿臣想着,便是死罪,那刑犯亦有自辨的机会,更何况,这种种罪名压将上来,靠的也不过就是几个不成器的证人所谓的口供罢了,杀人的实证、欺君的实证、谋逆的实证,却是一件没有。儿臣被人指着名字诋毁到了鼻尖儿上,若是不说上几句驳一驳,这出戏光听着三皇兄一个人唱,却也没意思,是不是?”
  中元帝的面色微有些发沉。
  他大约没料到,秦素居然还有脸说出这番话来。
  通常情形下,一个女子被人扣上了这样的罪名,应该是要吓傻了,然后么,哭一哭、求一求,至多是闹上一闹,这也皆是正常的。
  可这位晋陵公主倒好,这时候却玩起了不阴不阳这一套,很是出人意表。
  此时,秦素已然敛下了笑容,转眸流盼,那双春烟般的明眸,便转到了三皇子的身上:“三皇兄拿出了一堆人证,指名道姓地说我谋逆,此等奇耻大辱,我岂能白白受着。说来却也有趣,三皇兄叫来的这一堆人证之中,阿蒲便算了,这阿葵么,我倒是有话要多问她几句。”
  三皇子愣了愣,旋即便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一时几乎失笑:“皇妹妹这是要向阿葵问话?”
  秦素点了点头:“正是。我恰有几个疑问,需得她解答。”
  “好啊,皇妹妹但问便是。”三皇子坐在椅中,一手拄膝、一手扶案,胸有成竹地向秦素笑了笑:“纵然她是我的人证,但我身为皇兄,自然要让着皇妹妹一些儿。”
  “多谢三皇兄。”秦素作势向他揖手,水眸微一流转,便转出了一室旖旎。
  三皇子被这笑容晃得几乎失神,待他拉回心绪时,那厢秦素已然向阿葵说起话来。
  “阿葵,你可还识得我么?”她首先问道,语声极为温柔。
  阿葵跪在地上沉默地点了点头,却并不说话。
  秦素似也不需她答话,接着又问:“你家郎君此前所说的那些话,可信否?”
  众人一时愕然。
  这问题问得简直就是傻。
  阿葵与秦彦柏的关系,那就是郎情妾意,这个所谓公主倒还真有胆子,居然跑去问了这么个问题,那不是找不自在么。
  三皇子的面上现出了好笑的神情,施施然地端起了茶盏,耳听得一道清脆的声线响起:“回公主殿下的话。郎君所言,无一字属实。”
  “我就说么……”三皇子喝了口茶,蓦地醒过神来,“噗”地一声,满口的茶水尽皆喷了出来。
  “你……你说什么?”他来不及搁下茶盏,也来不及拭去嘴角茶汁,伸臂指着阿葵,声音突然就大了数倍,直震得人耳朵生疼:“你再说一遍!”
  “回殿下的话,郎君……在撒谎!”阿葵的嗓子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然她的态度却是毫不犹豫,语罢便膝行数步,来到玉阶之前,伏地颤声道:“启禀陛下,贱民有话要禀告。请陛下恕我家郎君无罪。我家郎君他……他疯了。”说着她便啜泣起来,肩膀一抽一抽地,似是极为伤心。
  众人全都呆住了。
  他们再也没想到,这个叫阿葵的使女,居然来了这样一出。
  秦彦柏的面色连变了几变,垂首看向阿葵,唇角蓦地浮起了一抹冷意。
  只是,他却是没说话,而是整肃衣裳、撩袍跪倒,并没急着为自己辩解。
  此时,便离阿葵哽咽地道:“自郎君的胞妹身死之后,郎君的情绪便有点不稳,总想着要报仇雪恨。他恨汉安乡侯,也恨公主殿下。只是,汉安乡侯早就死了,而公主殿下却尊贵无比,他根本够不着。郎君是个心思极重的人,自流落到大都后,他就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性情也变得古怪起来,时常一个人自言自语。”
  说到这里,她抬手抹了抹眼泪,语声越发悲咽:“后来,三殿下不知怎地就找到了我们。从那时候起,郎君就整天念叨着什么要把公主殿下踩在脚下,要让公主殿下给死去三娘子偿命什么的,还迫着我与他一同编谎话诓骗三殿下。”
  阿葵抬起一双泪眼看向中元帝,泣道:“民女在此发誓,所说的话句句属实。我家郎君委实病得不轻,满口妄言。我虽没见识,却也知道欺君乃是大罪,自不敢明知故犯,我……我不能为我家郎君作证,我还必须说明实情。只是……我家郎君也是可怜,请陛下看在他疯了的份上,饶他不死罢。”
  说罢此言,她便将衣袖掩了脸,轻声哭泣起来,那微带抽咽的哭声,瞬间便弥漫在了大殿中。
  三皇子的脸几乎涨成了猪肝色,起身怒道:“好你个贱仆,竟敢当堂翻供,你就不怕受千刀万剐之苦么!”语毕又转向中元帝,急急辩解:“还望父皇莫要听信这贱仆谎言。秦彦柏所说的才是实情,这贱仆临时反口,想来是有人早安排下去的,可恨儿臣愚笨,竟没能早些识破。”
第960章 阿物儿
  说起来,三皇子也算是有几分急智了,这一番祸水东引却是深得精髓,说话间还不住拿眼睛往秦素的身上溜,就差指名道姓了。
  秦素掩袖一笑:“三皇兄也真有趣儿。这分明是你自己请出来的人证,结果人家不敢欺君,说了实话,三皇兄又要把人家杀了剐了,真是不可理喻。索性三皇兄也把小妹我剐了罢,这堂上就你一人独大,旁人说半个不字就是死罪,那你还把我们找来听这些所谓人证物证地做什么?”
  三皇子僵着身子,也不去看秦素,只满脸乞盼地看着中元帝。
  中元帝垂目扫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这一叹之中,颇有几分恨铁不成纲的意味。
  太子殿下目露讥嘲,起身奏道:“父皇,儿臣以为,既然三皇兄的人证里有人说了实话,则此事便大可以商榷了。倒不如先将事情按下,择日再……”
  “不可!”中元帝厉声打断了他,阴冷的视线在他与秦素之间来回往复,拂了拂衣袖:“此事,今晚必须查明。”
  虽是淡然说出口的一句话,却是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太子的脸色迅速地黯淡了下去,再不说话,向上躬了躬身,便又重新归座。
  大殿中的气氛变得越发诡异,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父皇言之有理,儿臣也以为,此事当在今晚辩清。”秦素带笑的语声传来,轻轻巧巧地便将这肃然破了去。
  众人皆看向了她,却见她神态从容,笑得宛若春花绽放,此时更是将衣袖一挥:“阿葵,你且先退去一旁。”
  阿葵应声道是,膝行着退去了颇远之处,却是与秦彦柏并俞氏等人拉开了距离。
  诸人见状,一时面色各异,却见秦素又笑道:“说来却也是巧得很,近来我受秦家姊妹委托,正查着青州旧事,恰好我手头上也有几个人证,却是能够证明三皇兄口中所谓的公主,到底是个什么阿物儿。三皇兄要不要听一听他们的口供?”
  三皇子面色一寒,眼风却是不由自主地投去了某个方向。
  虽然这动作也只在刹那之间,秦素却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弯了弯眼睛。
  果然,这结果与她料想的基本无差,此前她就一直心存怀疑,如今想想,“那位皇子”是他,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便在她如此作想之际,耳畔忽地传来了一把柔嫩的语声:“臣女虽无品级,却也是名门之女,殿下出言羞辱,于礼不合、有失法度。‘阿物儿’一词,臣女乞请公主殿下收回,并自省。”
  娇滴滴的声音,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黄鹂在唱歌,然那语中之义却又端正坦荡。
  二皇子与三皇子皆含笑看向了说话的阿蒲,点头嘉许,中元帝则是淡然地扫了一眼秦素。
  秦素仍旧还是方才的样子,面色沉静、神态安然,唇角噙着一抹浅笑:“父皇,儿臣要招人证来洗脱冤屈,请父皇应允。”
  却是根本就没搭理阿蒲,直接便向中元帝开了口。
  阿蒲的脸白了白,眸含水汽,却又强自忍住,面上露出了一种又坚强、又隐忍的神情,头微微地垂着,优雅之余,更有一种挺秀的风姿。
  中元帝的面色再度往下沉了沉。
  两相比较,秦素之蛮横肆意,被衬得越发不好看相了。
  “三皇兄那边都有人证反口了,父皇可不能总偏着他一个,也得给儿臣一个机会表明立场是不是?”秦素几乎有些狡赖地说道,面上的笑似是撒娇,又有几分蛮横,却又偏偏不叫人讨厌,只觉得似她这般美艳的人儿,就该是这种风姿举止才行。
  阿蒲不着痕迹地看了秦素一眼,敛下了长睫,亦敛去了睫羽下微带妒意的视线。
  中元帝皱眉沉吟片刻,便开恩似地点了点头,开金口、吐玉言,说了一个字:“可。”
  秦素立时笑弯了眉眼,转身便唤来了邢有荣,轻声吩咐了他几句话,邢有荣便躬着腰退了下去。
  秦素转向在座的诸人,歉然道:“可能要等上一等,我找来的人证,皆在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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