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众人越发糊涂起来,唯有俞氏与阿蒲同时色变。
  “满口胡言!”二皇子的语声陡地传来,那冷厉的语声几乎破了音。他将手指向胡妪,张目怒喝:“你这老匹妇,胡唚些什么?那一位乃是当朝……冠族桓氏府中的十三娘,哪里是什么大娘子?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才对。我可告诉你,桓氏可是我大陈冠族,你这老匹妇生了几个脑袋,竟胆敢胡乱攀诬他人?”
  这一番话,既似提点,又似威胁,气势颇为冷厉。
  然而,胡妪却没有半点动容。
  她面向秦素,语声肯定地道:“我服侍了大夫人快半辈子,大夫人膝下的一儿一女,皆是我看着出生的,他们的长相我绝不会认错。青州秦氏大娘子,是那一位。”
  她并没回头,然那只布满了青筋与皱纹的手,却是坚定地指向了阿蒲的方向。
  “……我糊涂了。”草包三皇子终于用这一句话,证明了他的草包。
  他转着脑瓜儿来回地看着胡妪、俞氏、阿蒲以及秦彦雅,只觉得眼睛和脑子同时不够用了,忍不住报怨:“皇妹妹找了这老妪来说了一通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一句没听懂?”
  此言一出,太子殿下便露出了微笑,秦素亦是笑了起来。
  原本她是带着沉肃悲壮之心,如上刑场一般地前来,甚至特意盛容靓饰、一身红妆,以壮声威。
  可她却没想,中元帝的儿子里有个十足的傻蛋,倒是将这么一件欺天大事,也给弄出了几分儿戏的味道。
  “三皇兄还是先坐着罢,且容皇妹妹慢慢地问。”太子殿下不紧不慢地说道,拂了拂袍袖。
  如今场中的局势已然十分鲜明,太子与秦素已是天然的同盟关系,而中元帝并二、三两位皇子,则是更为强势的一方,至于大皇子与四皇子么……
  秦素的心底晃了晃,敛下心神,向太子殿下一笑,以示谢意,复又看向了秦彦雅,目中似是带了几分怜悯:“秦大娘子先不必急,待我问完了胡妪,你应当便能听明白了。”
  秦彦雅面色发白,焦灼的视线凝在俞氏身上,眼神中隐有期盼,仿佛盼着她开口说句话。
  可是,俞氏却一直没去看她,只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彦雅的视线在她身上盘桓良久,终是失望地转开了眼睛,身子也佝偻了下去。
  秦素离着她们颇远,将这一幕瞧得清楚,心下却是微有些唏嘘,连带着说话声也变得低沉起来:“胡妪,你且先说说你自己吧。”
  胡妪伏地说道:“回殿下的话,我本是秦家长房的管事,是先郎主把我一家子挑上来的。大夫人嫁予先郎主之后,我便被派去了大夫人身边服侍……”
  “你先等一等。”秦素打断了她的话,向众人一笑:“我先把秦家的情形说上一遍吧,也免得又有人听得糊涂。”
  三皇子这回倒是听出来了,秦素这话分明就是说他脑子不好使,他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秦素自不会去管他,三言两语便将秦世宏身死与秦世章兼祧一事解释了一通,理清了这家人复杂的亲眷关系后,她方才向那胡妪笑了笑:“好了,你继续说。”
  胡妪应声道是,续道:“先郎主病逝之后,大夫人产下了遗腹女,便是大娘子,取了名儿叫做秦彦雅。因夫人那时候伤心先郎主病故,身子很弱,大娘子在胎里便没怎么养好,生下来只有小小的一团,哭起来也跟小猫儿似地,也不怎么吃得下东西,身量儿长得很慢,到未足周岁的时候,瞧着还跟四、五个月的孩子差不多大。”
  俞氏抬起头来看了看胡妪,眼圈儿红了,似是想起了当年的情形。只是,再下个瞬间,她的面色便又苍白了起来,神色间涌出了一丝阴戾。
  然而,她却并未多说什么,垂下了头,仍旧由得胡妪继续往下说。
  “因那时候府里忙着要给二郎君娶妇,大夫人便执意要带着一儿一女去白马寺为亡夫超渡念经,满三年才肯回来。”胡妪的语声继续响起,诉起当年旧事:“太夫人拧不过夫人,便应下了。当时便是我带着几名老仆,随夫人一同去了白马寺静修。”
  “这事儿我们都知道了。”秦素轻声地打断了她,视线扫过俞氏时,面色微寒:“在白马寺中,俞氏曾收养了一个小女婴,这期间可有过什么事?”
  “有的,殿下。”胡妪点了点头,语声迟缓:“便在收养下那女婴后不久,有一天晚上,我半夜起来去往净房,路过夫人的寝房时,见那里头像是划过了一道烛光,我以为夫人还没睡,便走到窗前想问问她是不是要人服侍。因那时是夏天,窗户没关牢,我从窗缝里却是瞧见,夫人在拿针扎大娘子。”
  殿中的氛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哦?你瞧见你家夫人拿针扎你家大娘子?那你可知道是为什么?”秦素摩挲着手中的纱罗,语声不疾不徐。
  胡妪闻言,便摇了摇头:“回殿下,这我可真说不上来。我就瞧见夫人拿针扎大娘子,我吓了一跳,便没敢说话,只伏在窗边儿往里瞧。夫人拿针扎完大娘子之后,便又拿了印色盒儿往那针眼儿上印。大娘子那时候已经一岁多了,还没怎么学会说话,生得很是瘦小,就跟那八、九个月大的孩子一样。她很乖、也很听话,扎得疼了她也不哭,只张着一双眼睛看着大夫人。夫人自己却是哭了,抱着她一直流泪,又说了好些话。”
第964章 风携雪(蹄花儿和氏璧加更)
  “俞氏说了些什么,你可还记得?”太子殿下提声问道。
  胡妪应声说道:“回殿下的话,我记得的。夫人当时说‘阿母也是没法子,为了报仇雪恨,只能让我的宝宝受苦了’,又说什么‘我的乖宝宝,阿母会护着你的,等秦家倒了台,等秦家子孙都死绝了,到了那时候,自会有人来带你去那大户人家,你就是那大户人家的女儿了’,然后又哭着说‘秦家早晚要灭门,阿母不能叫你姓秦,只能委屈我的宝宝去做个小鬟。宝宝不要怕,阿母会暗中护着你的。’因那时候夜深人静,夫人的声音虽轻,她的话我却是全都听清了。我……那时候特别地害怕,没敢再往下听,就悄悄地回了房。”
  她的语声低且轻,像是有回音一般,萦绕不息。
  那殿门微启了一条缝,寒风携着雪片,自缝隙间挤了进来,于大殿中穿梭着,似是将这声音也拂成了一道凉气,吹在每个人的耳畔。
  寿成殿中,再度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就算是糊涂如三皇子,此时也是面带异色。
  以针扎、再拿印色盒子印染,这胡妪所言,与此前三皇子揣度假公主伪制朱砂痣的情形,完全一致。然在胡妪的讲述中,这做假的人却从所谓的“大士族老族长”,变成了俞氏本人。
  跪坐在人群中的秦彦雅,猛然抬头看向了俞氏,目中神情莫辨。
  俞氏一直保持着微微低头的姿态,并不见慌乱,很安然,亦很优雅。
  秦素瞥了她一眼,心底微哂。
  看来,这俞氏也是长了脑子的,或者说,在某些人的提点下,她已然明白了大局的走向,且十分清楚,今日这一局,就是个死局。
  秦素会死。
  桓氏会死。
  太子殿下……很可能也活不长。
  于是,在俞氏的眼中,秦素此刻的一切举动,便皆成了可笑而无用的挣扎,她自然不急不慌。
  所谓胜券在握,有中元帝这座最大的靠山在,秦素这个失势的公主,就算翻出花儿来,也翻不出天子的掌心。
  秦素的眼底有了些冷厉,复又化作浅笑,盈盈眸光转向了胡妪,唇瓣轻启:“胡妪,你接着往下说。”
  胡妪应了一声,继续往下讲述:“自那晚之后,又有几次我偶尔起夜时,也碰见了夫人拿针扎大娘子。再往后,我……终是好奇,遂趁着夫人不在,时常地将大娘子的衣裳掀开来瞧。我瞧见,大娘子身上……的有个地方,已经被扎出了红点儿,有时候会显眼些,像朱砂痣似地,但沐浴过后,那颜色就会变得很淡。”
  “你没去问你家夫人原因么?”太子殿下再度问道,却是在顺着她的话往下诱导。
  胡妪微微地颤抖了一下,旋即便摇了摇头:“我……我没敢去问。那段日子,大夫人有时候会偷偷地一个人出去,也不知去见谁,每次出门回来,大夫人都要将自己关在屋中,又说又哭又笑地,有些……怕人。又过了几个月,大娘子已然快要满两周岁了,夫人忽然就不允许我带着大娘子了,凡事都是她亲自来,也不叫大娘子见人,夫人把大娘子与那捡来的女婴一同养在膝下,就算出门儿,夫人也会给大娘子并那女婴戴上幂篱。我自是不敢多说什么,只盼着能早一日回府。”
  她略顿了顿,似是又回想起了当年在白马寺中的情形,复又续道:“在白马寺呆到满三年的时候儿,大夫人有一日便招了我们这些仆役过去,说是静修已满,该回府了。我那时候真是松了口气,便也忙着准备回府的事情。我记得,那日我去山门下头的玉泉汲水,回去的路上,偶遇了一个头发雪白的居士,他从我身边走过时,身上传来了一阵异香异气的味道。当时我并没在意,只是,我回去之后,在夫人的身上,我也嗅到了同样的味道。从那天起,我就……越发地害怕了起来。”
  秦素点了点头,转眸四顾,却见中元帝斜倚着龙椅,面色晦晦明明,也不知他是听进了胡妪的话,还是根本就没听见。
  不过,秦素也并不在乎他的反应。
  她今日所求的,不过是“明白”二字罢了。
  前世的那一笔糊涂账,留待今朝,也总该了结清楚了。
  “那再往后呢?你既说了要回府,为何最后却又流落去了别处?我在府中数年,却也从未见过你,这是怎么回事?”秦素又抛出了一串问题,一面说话,一面便将手抚向了发上花树。
  胡妪静了片刻,似是被往事所缠绕,再开口时,语声越发地低沉苍老:“总算盼到了回青州的日子,我以为这日子就要到头儿了。可谁想,马车走到大凉山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一群山匪,劫了我们的车马。我们几个仆役被山匪赶在了一处,那山匪拿着刀,挨个儿……挨个儿地捅。我……是头一个,前胸和后背各挨了一刀,我晕了过去。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山崖下头了,前后左右……全是尸首……”
  她有点说不下去了,语声微颤,瑟瑟发抖。
  “你这老妪,休要胡言!”三皇子早就坐不住了,此时马上跳将起来,愤然语道:“你这话一听就假。前胸后背各中一刀,又落下了山崖,如何得活?难不成你竟是铁打的?”
  太子殿下轻咳了一声,拿布巾拭了拭唇:“三皇兄好生性急,怎么不叫人把话说完呢?方才三皇兄侃侃而谈时,我们可不也都听着?”
  三皇子怒目而视,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一眼中元帝。
  中元帝像是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在龙椅上换了个姿势坐着,眉头深蹙。
  三皇子见状,立时一脸地窃喜,再转向太子时,语声中便多了几分底气:“殿下既然发了话,那我怎么也得听着不是?”
  他笑得很是轻松,拂了拂袖,果然不再说话了。
  “妪继续说罢。”太子殿下温言提醒了一句。
  胡妪伏在地上应声是,复又续道:“方才有位殿下问民妇为何能活下来,其实,民妇生而与别人不同。民妇的心脏,长在右边。”
第965章 尽于此
  此言一出,中元帝头一个露出了讶色,其余人等亦皆愕然。
  这世上确实也有这种奇异之人,只是众人都没想到,这胡妪便是其中之一,此时自是惊奇。
  秦素左右环顾,视线扫过面色沉静的俞氏,又扫过一脸倔强与委屈的阿蒲,最后,仍旧停落在了中元帝的脸上。
  “儿臣在此先谢过父皇。”她忽然地便开了口,所言所语,却是与胡妪的叙述并不相及:“谢父皇此时、此刻、此际之不罪之恩。父女情分、缘尽于此。父皇所为,想来……还是疼儿臣的罢。”
  款款语罢,秦素站起身来,一身如火的红裳在大殿中明艳着、鲜烈着,似是能灼瞎人的眼。
  她向着中元帝盈盈一礼,复又直起身来,平视着这位大陈的君主,淡然道:“儿臣自知来日无多,父皇此刻还能容儿臣把话说完,将事情理清,儿臣拜谢父皇圣恩。”
  “我儿果然聪慧。”中元帝似凉似热地看着她,抬手拄着下巴,目露兴味:“孤就是想要瞧瞧,瞧瞧你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
  “再多花样,总逃不出父皇掌心。”秦素淡然语道,拂了拂衣袖:“既是父皇暂且不罪,儿臣便继续解开此谜,也好给父皇一个交代,父皇看可好?”
  “准了。”中元帝懒洋洋地说道,仍旧拄着下巴,眸色渐深,晦暗难辨。
  听了这番对话,这殿宇中的大多数人,对秦素倒也有几分佩服。
  死到头临,竟然还一心想要掰扯清楚事实,且还拉了这一堆人来垫背,这位公主殿下的心可真够大的。
  秦素此时已然归座,继续问那胡妪道:“妪再往下说吧,时辰还早着,慢慢说,不着急。”
  胡妪像是已经麻木了,听了秦素的话,便又说道:“那山崖下的死尸,全都是秦家的仆役。我后来大着胆子数了数,加上我在内,一共七人。夫人带去白马寺的人……也就七个,也就是说,所有陪着夫人在白马寺静修的仆役,全都……死了。待数清楚之后,我……我就想起了夫人这段日子的古怪,越发地害怕,也不敢大声呼救。因身上伤口疼得紧,我后来……便又晕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时,却是躺在了一个猎户人家的榻上,却原来他夫妻二人进山山打猎的时候,见我还有一口气,便救下了我,倒叫我活下了一条命。”
  殿中一片岑寂,唯她的语声絮絮响着,听在耳中,颇有几许凄凉:“我养了一年的伤才算好全,等伤好后,我就离开了大凉山。正好那段时间外头又遭了天灾,我出了山就遇见了好些流民,我便混在流民里头,去了与江阳郡相临的汉嘉郡,此生……再也没有回过秦家。”
  她慢慢地止住了话声,向秦素躬了躬身。
  纵然早知其事,此刻听她所言,秦素心下依旧有些感慨。
  这胡妪九死一生,辗转他乡,再不曾归于故里,经历委实凄惨。而她被秦素找到,也是因为秦素从白马寺那里开始查探俞氏当年静修之事,这才千辛万苦地找到了胡妪这个人证。
  如今,胡妪的供词,终是让秦素挖出了秦家最大的一件秘密,而有了此番供述,秦家那一盘乱棋,也渐渐地理出了一个大致的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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