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言至此,旌宏的语声越发冷厉,神情也越发厌恶:“心不正、行不端,既生了一副蛇蝎心肠,你就活该受那千虫万毒之苦。你还来诉什么冤屈?我不妨告诉你,此生此世,你再也不会见到你那好女儿。”停了停,又加重了语气:“直到你死,你也休想再见她。”
  语罢,重重一拂衣袖,转身跨出了大门。
  “哐”,铁门在她身后重重合拢,连同那牢房中黑暗而腐朽的气息,亦被关在了门后。
  旌宏转首看了看立在一旁的牢头,淡然道:“继续喂药。待启程之时,我要她说不出一句话、写不成一个字。”
  那牢头点了点头,却是一声不吭,将牢门重新锁住。
  旌宏立在门前,掸了掸衣襟,似是要将那牢房里的气息也一并掸尽,方才转身离开。
  待她来到门外时,却见桓子澄正负手站在路旁,似是在等人。见她出来了,便遥遥地向她点了点头:“都说完了?”
  很淡漠的语声,就像是那牢房中关着的人,与他没关点干系。
  旌宏的面上浮起一丝苦笑,叉手道:“让主公见笑了。”说着便朝前走去。
第1019章 好坯子
  桓子澄缓缓转身,继续前行,淡然的语声随朔风而来,听在耳中,犹为凛然:“此妇,半年后才可死。”
  “诺。”旌宏立时应声,面色重又变得冷厉起来:“这女人委实歹毒,只要一想起她在寿成殿中说的那些谎话,我就恨不能一刀杀了她。”
  桓子澄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药庐里的药人总不够用,就由她补上便是。”停了停,又状似不经意地道:“那个阿蒲,倒是个好坯子。”
  旌宏怔得一刻,方明白他在说什么。
  隐堂的暗桩在成为暗桩之前,都被叫做“坯子”。
  她蹙起了眉,沉声道:“她知道得不少,活着无益。”
  “无妨,有药。”桓子澄语声淡然,神情间不见情绪:“隐堂有特制的药,据说能叫人忘却前尘。”
  旌宏闻言倒未吃惊,点头道:“我知道,隐堂死士,就是这么来的。”
  桓子澄缓步前行,玄色氅衣被风吹着,不时卷起一个角。
  旌宏也没再往下说。
  这个话题,应该是到此为止了。
  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后,旌宏方轻声问:“主公,那个假十三娘,您要不要再亲自审一审?”
  “无此必要。”桓子澄淡声道,侧首看向不远处的一株枯柳,神情如古井无波:“先生问过即可。”
  停了一刻,他便又去看旌宏:“她都交代了些什么?”
  旌宏的面上露出不屑之色,“嗤”地冷笑了一声:“阿紫给她施了术,她便都说了。她交代出有一个叫阿烹的男子,从她很小的时候起就时常去见她,还给她画下了详细的桓府秘室图、并写下开关密室的机要等诸事,叫她尽数背熟,所以她才会对府里的几处秘室知之甚详。”
  “阿烹?”桓子澄的神情似有微动:“公主殿下似也曾说起过此人。”
  见他居然称秦素为公主,旌宏仿佛有些不满,撇了撇嘴,低声道:“经审问二殿下得知,这阿烹,乃是一个莫姓琴师的仆役,那琴师叫莫不离,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十分神秘,其手下好像有很多能人。他以琴师身份入得广明宫,自愿投效二殿下,愿助他完成大事。许多事都是这莫不离暗中策划的,二殿下已经全部都交代清楚了。”
  言至此节,她压低了语声,轻声道:“还有,陛下的千岁羹……里掺的‘蚀腐散’,就是莫不离搞来的。据唐国九殿下从隐堂传来的消息,广明宫里有人送了隐堂一批金珠,价值十万,换来了这些毒药。二殿下说,这皆是莫不离做下的,与他无涉。”
  “真是大手笔。”桓子澄的语声极冷,面无表情:“这下药的时机与泗水关之战正为首尾。若是此役桓氏大败,则此刻太子殿下或已被废,实是二殿下高升之良机。”
  “主公说得无错。”旌宏点头表示赞同:“二殿下说,莫不离定下的计策是:先废太子,再立大殿下,其后暗助三、四两人与大殿下互斗,待两败俱伤之时,正是龙御宾天之际,届时再抖出陛下是被人毒杀一事,将罪名扣在大殿下身上。大殿下一死,则二殿下即可成功践祚。至于三、四两位殿下,他们皆有不少把柄被二殿下握着,自然会老实下来。”
  桓子澄微微颔首,面上仍旧无甚表情:“计倒是好计,只可惜,从开始就没算对。”
  这一切的根源还在于,桓子澄与秦素,双双重生。
  今生已非前世,诸事诸人之结局,自然也就大不相同。
  此时,便闻旌宏又道:“二殿下还交代,青州之局不是他布的,他接触到莫不离是在中元八年,那青州之局已然布了大半。莫不离似对桓氏有大恨,对秦家亦怀着一种莫名的恨意,更兼看中了秦氏豪富,是故他干脆便将青州这一局做得极大,以此为投名状,获取了二殿下的信任,二人就此联手。二殿下说,如果双禾之罪成立,秦、程二姓的家财便要尽落二殿下之手,其后再拉上汉安乡侯顶罪,则范家的资财,也会为二殿下所用。”
  言至此节,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一页纸,仔细地看了两眼,复又续道:“二殿下还交代说,他手下有一谋士,姓周名继烈,颇有才智,正是莫不离送予他的帮手。只寿成殿事发之后,我们将整个皇城翻了个个儿,也没找到他说的莫不离与周继烈等人,包括施有德在内,广明宫失踪的宫人,共计三十七人。”
  桓子澄“唔”了一声,转首四顾。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诏狱大门,那门外便是一片碎石铺就的空地,无树无草,光秃秃地,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主公,还要往下听么?”旌宏问道,一面又将字条捧到眼前细看。
  桓子澄看了她一会,唇边便涌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叫程宗管着口供,也是为难你了。”
  旌宏怔了怔,觑了一眼他的面色,忙把字条揣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属下就是个粗人,如今正当用人之际,主公把属下这粗人往细处用,很是英明哪。”
  桓子澄目中的笑意浓了几分,勾唇道:“再辛苦程宗几日,等苏长龄回来了,这些事情便由他管着罢。”
  旌宏立时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拍拍心口道:“那就太好了。不瞒主公说,每天听这些人哭哭啼啼地跟我说话,属下真是头有几个大。”
  桓子澄终是笑了起来,摇了摇头:“多少年了,程宗这性子一点儿没变。”
  旌宏被他说得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伸了只脚习惯性在地上划来划去,期期艾艾地道:“主公向来也知道的,属下向来就不爱坐着,最好一天让属下走上八百里路,属下才欢喜,这些细巧活计……属下真做不来。”
  “吾知。”桓子澄点了点头,面上笑容渐散,目露沉吟。
  旌宏见他并无生气的意思,到底舒了口气,便又踏前一步,试探地问道:“那属下继续说?”
  桓子澄点了点头,漫步向前。
第1020章 温泉暖
  旌宏回想了一会纸上记着的内容,便又道:“除广明宫的宫人外,避暑山庄也走脱了几人,头一个便是那个给三殿下作证的竺书女。女郎……公主殿下此前曾与属下说过,说此人就是杜筝,也就是银面女。事发当晚,寿成殿那里一阵大乱,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跑的,却是没一个人察觉。”
  “那晚逃脱之人,只怕不少。应该还有他人罢?”桓子澄淡声道。
  “有的,主公。”旌宏咽了口唾沫,侧首想了一会,复又道:“还有三殿下身边的那个霍内家人并其父霍至坚,其实也是二殿下那边的人。三殿下后来交代说,他那天晚上之所以突然发难,就是因了这个霍内家人给他递了个消息,告诉他说江家得了泗水来的密信,确定桓氏精锐已灭,三殿下自觉桓家大势已去,为在陛下面前立个头功,所以就把惠风殿并十三娘子的事儿给挑明了。”
  桓子澄面无表情地听着,旌宏悄眼打量着他的神色,语声越发地轻:“霍内家人如今已然收监,只霍至坚并一个叫阿霞的暗桩皆在逃。”她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那阿霞原本是在珠宝铺子做活的,阿蒲曾经委托她往外递过东西。”
  桓子澄的面色重又冷了下去,淡声问:“画影图形了么?”
  “画了,是宁致远画的。”旌宏说道,抬手掠向发鬓,面上含了浅笑:“他画得很传神,速度也很快,包括莫不离、周继烈、施有德等人的画像,俱都画了。也难为他手脚快,一画几百张他也不嫌累,如今应该已经传往南边儿去了。”
  “南边儿么……”桓子澄脚步略停,似有些出神,面色冷若冰雪。
  旌宏见状,悄悄往后挪了半步。
  纵然他家主公只能算是半个武将,武技委实不大高明,可是,每每他沉下脸时,旌宏就会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从他还是少年的时候起,他就经常能让旌宏生出如此感觉。而今,曾经的少年已然手握大权、执掌天下,那身上的气势也自然也跟着见长,越发吓人。
  出了一会儿神后,桓子澄便淡然的拂了拂袖:“备车,回府。”
  旌宏如蒙大赦,飞一般地窜了出去,未几时,那广场西侧便驶来一驾马车,驭马的正是哑奴,跟车的则是焚琴。
  “郎君办好事情啦?”隔了老远,焚琴就向桓子澄招起了手,脆亮的语声传出去老远。
  桓子澄惯是冰冷的面上,有了些许温和,点了点头,也不说话。
  马车很快驰近,焚琴当先跳下车来,殷勤地将那车门开启了,掀开锦帘,笑嘻嘻地道:“郎君快上车吧,今儿可冷呢,车里点了炭炉,还备了热茶,郎君快上去暖暖吧。”
  他仍旧是爱说话的性子,说起话来都不带停的,桓子澄却也由得他聒噪,面上的神情始终很柔和。
  这一世,这个爱说话又乐天的小厮,应该能够活到高寿了罢。
  他的唇角弯起了些许弧度,坐入了车中。
  车还是当初的那一张,简致中不乏精雅,走在大街上亦无人会多看一眼。
  桓子澄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去。
  德胜门大街依旧热闹,行人与车流交错着,喧哗声扑面而来。
  世事变幻、人世穷通,然该过的日子还是继续过下去,该活的人生,亦得继续活着。
  放下车帘,桓子澄为自己倒了一盏茶。
  那一刻,他面上的那种柔和,已然不见。
  桓府本就位于城东最好的位置,离着德胜门大街也不是很远,一炷香后,马车便已停在了桓府的侧门前。
  哑奴将马鞭交予了焚琴,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示意他把车子交到马房,便上前几步,引着桓子澄走进了大门。
  经历了一场大火的桓府,如今已经开始了重新修整,走到哪儿都能闻到一股新鲜的油漆味道,仆役们来来回回地奔忙着,抬新家什、缝帐幔、修整花木,处处都是人。
  见桓子澄走了进来,府中仆役便纷份停下手里的活计,避立于道旁,躬身行礼。
  到得此处,桓子澄便不再是平素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了。
  他微微笑着,抬手示意仆役起身,偶尔遇见一两个老仆,还要停下来问一声好,态度十分亲切。
  见到了这样的桓子澄,便有那老仆抹着眼泪感叹“倘若老郎主身子康健,想来定是欢喜的”。
  听着身后传来的感慨赞叹,桓子澄面上的笑容,飞快地淡了下去。
  庭院深深,满目萧瑟。
  越往里走,那仆役便越少,而被大火烧焦的断壁颓垣则越多。
  直到转过一道宝瓶门之后,眼前情景,豁然开朗。
  相较于前院的面貌一新,以及后院的衰落颓败,这宝瓶门后,却是另一重世界。
  参天大树围拢住半幅天空,纵使片叶皆无,却似仍能洒下遍地碧荫。树下汪着一瓯清潭,水声琮、烟气浮动,竟是一道天然的温泉。那泉水婉转流淌,沿着一条开挖而出的小渠漫向四周,那淡淡的白雾便在院子里四处蒸腾着,远处亭台、近处廊檐,皆为雾气笼罩,有若仙境。
  “父亲这几日还好么?”桓子澄淡声问道,却是在问身后的哑奴。
  哑奴便躬了躬身:“回都督大人,宁宗已经把药停了,老郎主近来身子好了不少,如今能勉强说上几个字。”
  “甚好。”桓子澄点了点头,转上游廊,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处精舍之前。
  那精舍西次间儿的窗户大开着,窗前坐着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男子。
  正是桓道非。
  也不知他在这里坐了多久了,发梢与胡须末梢皆凝了水珠,他神情冷淡地看着大步走来的儿子,嘴角无意识地往下撇了撇。
  那是他惯有的动作,以往每每见到自己的嫡长子时,桓道非的面上,皆会浮出这样的神情,似是对自己这个大儿子很不看好,又像是在向世人说明着,桓氏长子很不成器,他这个做父亲的不得不多担待些。
第1021章 名琉璃
  对于桓道非的态度,桓子澄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在窗前略略伫足,打量了桓道非两眼,却见他的父亲已经不再是前段时间口歪眼斜的模样,看上去精神了一些,然而他的面色却仍旧很难看,形容枯槁,手背上都瘦出了皱皮。
  “父亲安好。”桓子澄微微躬身,语声仍旧是素昔的冷淡。
  桓道非定定地看着他,张嘴吐出了一个字:“滚!”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没办法发出更大的声音。而在说出这个字时,他也像是极为费力,张开的嘴半天才合拢,额角冒出了根根青筋。
  “有些旧事,儿要问一问父亲。”桓子澄根本不为所动,转身踏上台矶,走进了屋中。
  西次间儿里很暖和,烧了整片的地龙,就算桓道非把窗子开到最大,房间里仍是一室春温。
  桓子澄解下氅衣交给哑奴,便坐在了桓道非身后的一张扶手椅上,哑奴则侍立在他身后。
  桓道非并没回头,但却用很响的声音“嗤”地笑了一声,声线极为不稳地说道:“胆……小……鬼……”
  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三个字,说完了,他便大口喘息起来,显然累得不轻。
  桓子澄没接话,只从袖中取出一物,交给了哑奴:“给父亲瞧瞧。”
  哑奴上前接过那样事物,复又将之放在了桓道非身前的窗台上,旋即退回了原处。
  桓道非的喉咙里,传来了拉风箱般的呼吸声。
  他一面喘着气,一面便颤巍巍地抬起了手,似是要将那放在窗台上的事物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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