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可是,当他的视线触及那事物时,他抬起的手,忽尔便定在了半空。
  那一刻,他佝偻的身子颤抖着,如同被疾风扫过的枯枝,头不住地往下点,像是要仔细看清眼前的事物。
  “你……是……从……哪里……”干哑而难听的声音,砂子似地硌着人的耳鼓。
  桓子澄将手搭上一旁的玄漆案,面色如常:“赵国,隐堂。”
  “隐……隐……堂?”纵然吐字极难,可桓道非的尾音却是上扬的,这应该是在问桓子澄,隐堂是个什么所在。
  桓子澄很明白他的意思,遂不紧不慢地道:“隐堂乃前秦余孽建成的一个神秘组织,身在赵国。他们似是与你看到的那样东西,有些关联,然隐堂中知晓此事因由的人,已经差不多都死绝了。所以,我才来问父亲一声,可识得此物?”停了片刻,淡然一笑:“父亲再恨我,也当以桓氏为重。这一局若不破掉,我桓氏,只怕还会重蹈覆辙。”
  桓道非没说话。
  若是桓子澄立在窗前,便会发现,他的父亲垂目看着那件东西时,面上的神情,倏然便柔和了下去。
  “原来……原来……又是……她啊……”叹息的语声,响起在这冬日的薄暮,说不尽地苍凉。
  “他是谁?”桓子澄接口问道,语气却并不显急迫,一面说话,一面便将手指点在案上,有节奏地敲击着,“笃笃”有声:“此前太子遇刺,此物便曾现身,但后来陛下却并不曾往下追究,如今想来,彼时陛下曾向父亲打听过此事,儿觉着,父亲或许是识得此物的。再,二殿下谋逆事发,儿从广明宫中又搜出了此物,这样东西,父亲果然是知其根源的,是么?”
  这一回,桓道非没有再表示出抗拒之意。
  他费力地闭了闭眼,脑海中恍然现出了一张模糊而又秀丽的脸。
  那还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太子遇刺之后,当他在中元帝手中见到此物时,他也曾有过短暂的心惊。
  不过后来他却又放了心。因为他一眼就瞧出,那是赝品,并非他熟悉的那个人的旧物。
  而此刻,桓子澄却将又一枚赝品,放在了他的眼前。
  桓道非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烟往事,他真的已经不想再提了。
  那是他心底深处最丑陋的一道伤疤,就算是死,他也不想告诉任何人,更遑论他从来就没喜欢过的嫡长子。
  只是,该提点的,他总要提点两句。
  就如桓子澄所言,这毕竟是关乎桓氏存亡之事,他这个曾经的桓公,总不能真的置之不理。
  桓道非微垂着头,久久地凝视着那件东西,半晌后,再度叹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道:“当年……靖王……膝下……曾有一女,号……琉璃郡主……”
  北风低啸着,拂过这所烟气迷蒙的小院,桓道非的说话声似是被风卷起又抛下,听在耳中,模糊难辨。
  “咕碌碌”,朔风疾来,忽地将窗台上的那件东西扫去了地面,落在了厚厚的青毡之上。
  那是一方洁白的印石,落上青毡时,便似一点雪痕落于苔上,十分醒目。
  哑奴的视线停在在那枚印章之上,面色有瞬间的黯然。
  那印章之上,刻着一只浴火的凤鸟,仰首向天,仿若正在发出嘹亮的啼鸣……
  
  莫不离半依在榻前,看着自己手里的瓷盏。
  盏中盛着清水,然在光线的反衬之下,那颜色却是碧油油地,如同一盏毒药。
  他闭了闭眼,捧起瓷盏,一饮而尽。
  “主公受苦了。”陈惠姑立在一旁,拿巾子按着眼角,语声哽咽:“在这么个地方,委屈主公遭这样儿大的罪,竟连杯热茶也没有。”
  说着她又放了帕子,恼怒地道:“阿霞也是个笨的,叫她外出采买,她怎么就不晓得买些茶来?莫不是以为立了功,这就摆起谱儿来了?”她似是越说越恼,立着眉毛道:“这又不是她一人之功,说到底,若不是主公把阿熹安排进了城门卒,我们这些人又怎么能逃生?主公的功劳才是最大的。”
  寿成殿那一晚,正是阿霞及时给广明宫递了消息,莫不离方能匆匆安排了退路。他一方面通知杜骁骑,让他不得不出面拖延时间,另一方面则命阿熹悄悄打开城门,令他们这些人得以全身而退。
  “一盏水而已,又不是没喝过,惠姑姑莫恼了。”莫不离将茶盏交予了陈惠姑,神情温和,还向她手上轻拍了拍:“阿霞还小,还要惠姑姑多多教导她才是。如今我们都还在,这便好。只消躲过这段日子,咱们还能再起来的。”
第1022章 碧影幽
  陈惠姑忙拭净泪水,强笑道:“是了,主公说得对。等日后出去了,定还能东山再起。”
  莫不离不再说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陈惠姑见状,轻手轻脚地将茶盏收了,退去了外头。
  这是一处颇大的房间,椅榻精美,只是都有些旧了,许多地方都落了灰,陈惠姑出去之后,便拿着抹布,亲领着几个小宫人开始擦扫,一众人等皆是默不作声,只埋头做活。
  门外传来的轻微洒扫响动,莫不离还是听见了。
  他缓缓张开眼睛,往四下里看了看。
  房间里光线昏暗,唯四壁嵌着的石头散发出幽幽碧光,将他的脸也映得发绿,瞧来有些瘆人。
  “来人,点烛。”他吩咐了一声,复又重新倒在了榻上,闭目养神,厚重的眼皮子底下,一双眼珠却在不住滚动。
  “……我儿便藏在此处,千万莫要出声。为父在里头储备了足够的食水,撑上年把没有问题的……”
  “……委屈我儿,跟着为父受苦。你莫伤心,为父有法子出去的……”
  一些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这空洞的房间里泛起回音。
  莫不离翻了个身,长眉紧紧蹙着,似睡而非睡。
  “……父王不要琉璃了么……”
  “……父王,别出去,琉璃害怕……”
  又是一些声音在耳畔响起,熟悉而又陌生,是少年人轻脆的语声。
  莫不离的眉心蹙得极紧。
  他知道,若是顺着那声音往下追溯,便只有无尽的痛楚与恐惧。
  “……你非女郎,你乃男儿。为了护下你的命,为父不得不叫你扮了女装……”
  “……快些藏好了,为父去去就来,不许哭,你是男儿,当顶天立地……”
  严厉的声音再度响起,一字一字地凿进脑海。
  莫不离蜷起身体,抬袖在脸旁擦了擦。
  什么都没有。
  眼泪与汗渍,这些代表着情绪起伏的事物,在他的脸上,似乎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过了。
  莫不离再度抬手,抚过了眼角与额头。
  除了冰冷的手指刮过肌肤,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一如他什么也感觉不到的心。
  是啊,他本是男儿,他并非女郎。
  可是,他却被当作女郎养着,养了十六年。
  做了十六年的女郎,却分明知晓自己本是男儿,那种割裂般的感觉,时常让他觉得要发疯。
  当他第一次换上男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真的不习惯。
  很不习惯。
  那些美丽的衣裙,那些漂亮的钗环簪珥,他知道他从此就该舍弃的。
  可是,他真的舍弃得了么?
  也许,在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那些衣裙与饰物,始终穿戴在他的身上。
  然而,同样在心底深处,他却清晰地知晓,他永远也不可能再度穿戴着女子的衣裙,也绝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女子,嫁得如意郎君,相夫教子、过完一生。
  他有时候会偷偷地恨,恨自己身为男儿,却不是那娇滴滴的女郎。
  而更多的时候,他却又恨着这样的恨,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将那些念头死死掐断,恨自己为何总是会忆及当初。
  莫不离用力地阖着眼帘,仿佛要紧紧闭锁住心底深处的那些记忆。
  可是,记忆还是来了,携着春时开遍的桃花,携着丝丝缕缕的风絮。
  那少年骑着白马,面容清澈、眼眸明亮,笑着向他驰来。
  那是如此灿烂的笑脸,那样绚丽,那样……刺目。
  莫不离紧闭的嘴唇,微微向上弯了一个弧度。
  许多时候,他会闹不清,他到底是男是女,还是什么不男不女的怪物?
  也许,从见到那张笑脸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分不清了吧。
  “主公,有急报。”平板的语声骤然响起,如一柄利刃,刺穿了那回忆中灿烂的笑颜。
  莫不离好似听到了破碎的声音。
  那灿烂的笑脸上像是现出一道道细纹,“啪”地一声,化作千片飞去。
  莫不离张开眼,微有些模糊的视线看向了四周。
  阴惨惨的绿,杂以案头微弱的烛火,如同鬼窟。
  “说罢。”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再慢慢地站起了身,单弱的身形披着一件薄衫,越发清瘦见骨。
  “诺。”阿烈立在榻前应了一声。
  他已然没用布巾蒙面了。
  细细看去,他有着一张端正的脸,浓眉虎目,若非脸颊两侧布满了紫红色的疤痕,他的容貌,其实颇清秀。
  他向莫不离躬了躬身,平平语道:“城门内外已经贴满了画影图形,施大监、我、还有主公,都被画了下来。”
  莫不离“呵”地笑了一声。
  那个瞬间,方才还出现在他脸上的浓浓倦怠,已然尽皆被冷厉覆盖。
  “桓子澄也就这点本事,倒是我高看了他。”他冷声道,负了两手,缓步踏下石阶,在地下来回地踱着步,“你家主公……二殿下,下诏狱了?”
  “是,主公。”阿烈说道,面上似有几许哀凉:“日前收到消息,陛下颁旨,将二殿下贬为庶人,逐出皇城;三殿下、四殿下挪去政光殿,闭门思过,不许外出;再,桓子澄大败赵军,战功赫赫,陛下特授了持节都督的虚衔。更有传言,那空出来的司空之位,或将由桓子澄顶上。”
  莫不离的神情变得极冷,那双冰珠似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旁边的一方石案。
  良久后,他方才冷冷一笑:“且容他欢喜些时日。等风头过去,我们便去赵国。巨石阵寸功未立,柱国大将军铩羽而归,隐堂的损失不会小,没准儿那些暗桩也要被起出来不少。我们这时候去,便是一支生力军,他们只会举手相迎。”
  “主公,慎行。”阿烈立时阻拦道,目中划过了浓浓的隐忧:“那巨石阵本是为桓子澄准备的,可他却偏偏没上当,反倒把江、杜、周三姓府兵都给灭了。属下总觉得,那隐堂已经不大靠得住了,主公就算要去赵国,也最好避开隐堂。”
  莫不离微阖双目,沉吟了片刻,复又转眸去看阿烈,蓦地勾起了唇:“那‘蚀腐散’,已经都喂了郭士礼罢?”
第1023章 地动时
  “是,主公。那药是施大监亲手下的。每一副都是。”阿烈平声语道,“那药价值万金,寻常的试毒之法绝对试不出来,施大监更誓言无一副落空。如今可以确定的是,陛下应是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而他宾天之日,便是我等脱身之时。”
  “可惜了。”莫不离叹了口气,面上有隐约的失落:“原本我只是将这药留作备用,倒也没打算着现在就下手。可谁想,如今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主公选的这个时机本无问题。我们皆未料到,泗水那边的战报竟全是伪制的。”阿烈像是在安慰莫不离,虽然他的语声仍旧平板得毫无起伏:“桓家忽然就遭了刺客,那桓子澄又直奔泗水死局,桓家男丁几乎死绝了,桓氏一灭,则太子便要被废,而太子一废,郭士礼再一死,这天下就是我们的了。主公的判断并无错,时机亦是正好。只是……天意难违。”
  “天意么。”莫不离再度叹了口气,眼底一片森寒:“或许这真的是天意罢。施有德这手暗棋我一直忍着不用,就是为了这一步做准备的,施有德亦早有报效父王之决心,他甚至还向我要了一柄的匕首,用以自裁。”
  他说着面上便又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神情:“如今却也好,施有德可以不必去死了,这也算是老天要他活命,叫他能继续陪在我身边。”
  “陛下宾天,于我等亦大有好处。”阿烈语声平平地接口道,“由这个方向去想,主公给陛下用毒,却是用得很及时的。”
  “这倒也是。”莫不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即便那笑容也很像是挤出来的:“郭士礼一死,桓子澄只怕就要忙着太子登基之事了,怕是再无暇兼顾其他,则吾等亦可松口气。”
  他一面说话,一面又在地下来回地踱着步,蓦地看向阿烈,眼眸如冰珠般冷凝:“我们……离开大都多久了?”
  “回主公,我们是二十七日前离开大都的。”阿烈回道。
  莫不离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忽见那门前光影一暗,却是施有德急急走了进来。
  两个人方才才说到施有德,这厢他人便来了,莫不离的面上有了种怪异的表情。
  不过,这表情也是转瞬即逝,很快他便笑着迎了上去,温声道:“施大监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叫小宫人传话便是,何劳大监跑这一趟?”
  施有德躬了躬身,禀道:“回主公,阿熹方才来报,说是……”
  语声未尽,地面忽然猛地摇晃了起来,那案上的瓷壶被晃得直掉在地上,“啪”地一声摔成了碎片。
  莫不离等人俱皆大惊,施有德的脸都白了。阿烈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就将莫不离拉去了墙角边,护在了他身前。
  “怎么回事?”
  “是不是地动了?”
  “上京又地动了!?”
  惊慌的尖叫,夹杂着混杂的脚步以及数声哀嚎,想是匆忙中摔倒的人发出的,大屋之外已是一片混乱。
  阿烈面色阴沉,提声厉喝:“主公在此,不得喧哗!”
  这一声直震得屋宇发出“嗡嗡”之音,外头的嘈杂声顿时就小了下去。
  莫不离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阿烈犹豫了片刻,方才让开了身形。
  莫不离面色安然地掸了掸衣袖,负了两手,漫步朝前,将将行至屋门边儿上时,便见水、云二宗同时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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