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妪站起身来,恭声说道:“回女郎的话,我倒是听人偶尔说起过,说是才从外郡来了一个什么中正郎,便是姓霍。”
果然是霍至坚这该死的!
秦素有些咬牙切齿地想着,口中应了个“唔”字,便再没往下问了。
看起来,霍夫人此次前来,应该还是为了秦家族学一事。只是,以秦素对这家人的了解,他们是不会瞧得上秦家的,除非秦家现在有郎君在仕,或者能攀上什么大的冠族。
思及此,秦素心底里打了个突。
不知何故,薛允衡那一身风骚入骨的白衣,在她的脑海里晃了几晃。
旋即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据她所知,霍至坚虽行事坚狠,却是个既忠且孝之人,为人刚直不阿,应该不会为了个薛家,便让夫人出马阿谀。
秦素一面思忖着,一面细细描摩着雪瓶中盛放的那一枝清滟,渐渐地便入了神,画得十分专注,倒是将锦绣的话也放在了一旁。一时又有小鬟进来回话,说是秦彦婉相邀赏梨花,秦素便也按下了心绪,将此事亦揭过不提。
第141章 霍家姝
被褥等物的晾晒,照例是非止一日可成的。
依秦家旧习,晒衣物时需得严格区分主仆,主人的用物先行晾完了之后,才轮到大大小小的管事与大使女,其后才是小鬟与杂役等等,通常需用三日。
便在晒衣的第三日上,东华居的管事嬷嬷庞妪,再度跨进了东篱的院门。
“夫人令我来传话,请女郎速去德晖堂。”她仍是那副四平八稳的模样,面上的表情也是平板而严肃的,似是浑然不知,她传来的这句话,有多么的叫人吃惊。
秦素确实有些讶然。
据锦绣所言,今日乃是霍夫人登门造访之日。依林氏平素的秉性,是断不会叫秦素这低贱的外室女见客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锦绣与阿栗却皆是满脸惊喜,便连守在门旁的阿葵,那秀气的小脸也亮了一刹。
比起秦素这个主人,这些使女们的心情,显然要更为欣悦。
锦绣殷勤捧出干净的麻衣,阿栗梳头,阿葵跪在秦素脚边替她整理着鞋袜,几个人手脚麻利地将秦素收拾妥当,秦素便带了锦绣,随庞妪去了德晖堂。
今日的天气不算很好,朵云成片、东风微疾,阳光时隐时现,并不是个晾晒衣物的好日子。
秦素在德晖堂正房的廊下立住脚,四顾打量了一番,却见玄漆栏杆上空无一物,廊下的白纸灯笼随风飘着,衬着青砖灰瓦,肃然而简净。
一个褐衣小鬟替她除着屐,另一个眉眼漆黑、模样清灵的小鬟,便上前掀开了门帘,向里禀报道:“六娘来了。”
“快些进来罢。”太夫人温和的声音穿帘而出,倒有着不同于往日的慈祥。
秦素整顿衣裳,步履沉稳地跨进屋中,举首便见屋中坐满了人,除了两院夫人与太夫人之外,另有除秦彦梨在内的所有女郎在座。而在大案的右首处,端坐着三个面生的女子,观其形貌,似是母女三人。
一眼扫罢,秦素折腰行礼,姿态恭谨,太夫人便向那三人中的年长妇人笑道:“喏,这便是六娘了。”说着又向秦素笑道:“六娘过来,见一见霍夫人。”
秦素依言上前,端端正正向霍夫人行了一礼,语声安然地道:“六娘见过霍夫人。”
“快快请起。”霍夫人的官话带着南方腔调,未语先笑,态度颇为温婉。
秦素直起身来,借机向上看了一眼。
霍夫人的面相颇为和气,修得极细的两弯眉毛下,是一双蕴笑的杏眼,鼻梁略塌,唇色鲜润,皮肤微有些黑。
当然,比起秦素来,她已经算是白净的了。
“早便听人说过秦六娘的孝名,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行止规矩的好孩子。”霍夫人带笑的语声传来,说的话很是客气。
太夫人便笑谦道:“她才从庄子上回来,还不大懂得规矩,哪里就当得夫人这般夸奖。我瞧尊府两位女郎才是好呢。”
霍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含笑道:“罢了,太夫人也别总夸她们。”
两个人客气了几句,这厢太夫人又叫秦素与霍家两位小娘子厮见了,秦素这才知道,这两位女郎皆是霍夫人所出,大的那个叫霍亭淑,乃是霍家长女,今年将近十五,已到了及笄之年;小的那个叫霍亭纤,在家中行四,今年才止十岁。
秦素便暗自打量了几眼,却见那霍亭淑着了件烟水绿短襦,翠湖色长裙,金钗当鬓、珠钿环髻,真真丰容靓饰,艳色夺人,气韵亦颇出众。而霍亭纤就显得平淡了许多,看得出,她是承袭了霍夫人弯眉杏眼的长相,比她的姊姊可差了好几截。
许是因此之故,在霍亭淑的面前,霍亭纤便总有些气怯似的,不爱说话,只弯了眼睛笑,有些腼腆,却也娇憨可爱,很是讨人喜欢。
待秦素终于跽坐于短榻上后,霍夫人便向她看了一眼,笑着转向太夫人道:“太夫人莫怪我唐突,我便是听人说,尊府六娘曾得薛家郎君护送,又是个纯孝之女,这才想要见上一见的。”
她的言语倒是坦荡,直言便是因了薛家之故,这才要见秦素一面。
此言说罢,旁人还未如何,林氏那张本就有些发黑的脸,便越发地不好看起来。
一个薛二郎,从年前闹到了年后,至今还没消停,这位县中正夫人登门来访,聊不上三句话,便提出要见秦素,究其原因,还是为了那个薛二郎。
林氏只觉得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着实难受得紧。手指在袖子里拧紧了一缕麻线,弯来扭去,像是恨不能拧断了才好。
这个外室所出的庶女,真真是专门来气她的!
太夫人倒是神色如常,和声笑道:“薛家乃是冠族,族中子弟自是超拔卓然、风姿俊洁,六娘此番得薛二郎相送,也就是一个巧字罢了。”
本是自谦之词,却也是滴水不漏地将薛家给夸了,顺带着将秦家也拔高了些。
霍夫人闻言,举袖掩唇而笑,轻声道:“太夫人所言甚是。”顿了顿,又笑道:“前几日与萧夫人并何夫人喝茶时,我们也曾说起,想那薛二郎是何等出类拔萃的人物,却不知他一路相送的六娘是何等样人。两位夫人便开玩笑,要我代她们好生瞧一眼呢,所以我这趟也算是受人之托,太夫人不怪我便好。”说着她便又转首,飞快地瞥了秦素一眼,那眼神中的度量与失望之色,一闪即逝。
秦素心中微微一哂,向着竹屏投去了一个讥嘲的眼神。
虽不知霍至坚是否真如她前世所知,是个坚执刚正、铁面无私之人,只看霍夫人此刻的表现,秦素得出的结论只有一个:
这位霍夫人,甚是势利。
此番前来,她是摆明了来探根底的,如今见了秦素这等黑瘦的模样,想必她心底里最后的一点念想,也要烟消云散了。
薛允衡绝无可能中意秦六娘。
这应当便是霍夫人最后的结论。
由霍夫人的行动便可知,那霍至坚的好名声,说不得也要打些折扣。
第142章 菀芳园
秦素心中暗自臧否着中正郎夫妻,却闻上座的太夫人语声平静地道:“此前阖府举哀,此乃礼制,不可不遵。这也是百日过了,我才叫她们出来见客的。”
不说无人登门,只说遵守礼制,太夫人这话说得很有分量,亦是在隐晦地表示,秦世章去逝本即大丧,秦家闭门谢客也在情理之中,却是将霍夫人话里的话给挡了回去。
闻听此言,霍夫人面上的笑容便淡了一些,停了片刻,方端声道:“遵礼守制,此乃士族根本,太夫人说得是正理。”
却是顺着太夫人的话,轻轻松松地转了个方向,并没做无谓的纠缠。
倒也是个聪明会看时机的人。
秦素对她的评价,便又多了“晓事”二字。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凝重,略过得一刻,太夫人方笑道:“却是我的错,我们在此坐着说话,倒叫她们年轻女孩子也跟着无趣,不若叫她们去外头逛逛去。春暖花开的,我们园子里也还有几分看头。”
霍夫人并无犹豫,立刻从善如流地道:“您提醒得是,我也是糊涂了。”说着便向两个女儿招了招手,语声温柔地叮咛:“你们便出去走一走罢。”一面说话,一面便向霍亭淑使了个眼色。
霍亭淑轻轻点了点头。
此时,秦家的一众小辈们已经全都站了起来,由秦彦雅打头,上前笑着行礼道:“遵太祖母之命。”又向霍亭淑与霍亭纤一笑,说道:“两位请随我来。”
便在她开口的当儿,秦素分明看见,霍亭淑的眸中,闪过了一丝不屑。
这姐妹二人,秦素前世并未见过,并不知其秉性。只看此际的表情,霍亭淑像是颇有成算的,而霍亭纤却是一派的天真烂漫,还像个孩子。
一众女郎自德晖堂徐步而出,便这般看去,倒也是不少的一群人,仅是女郎便有七个,再加上各自带着的使女,人数便接近二十了。
秦素牵着秦彦柔的手,落在了人群的最后。
“六姊,我们是去哪儿顽呀?是去看鸳鸯还是去看小兔儿?”秦彦柔拉了拉秦素的手,糯糯地问道。
到底年纪还小,听说要去玩,她此时已是一脸的雀跃,虽竭力抿着嘴,以掩饰那两个缺了的门牙,她的眼睛却弯成了月儿,显得极是欢喜。
秦素便笑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呢,我们便跟着人走就是。”
方才甫一离座,秦彦婉便将秦彦柔的手塞进了她手里,其用意自是要她关照这个最小的庶妹了。
秦彦柔便笑着握了嘴道:“不管去哪里,不习字就好啦。”
没了长辈在面前,这小小的七娘便也有了孩子样儿,也不像平素那样安静了。
见她总握着嘴,秦素便有意逗她说话,专意去看小姑娘缺了的门牙。没过多久,秦彦柔便知晓了她的意图,又是跺脚又是鼓嘴,却也没松了牵着坏姊姊的手,两个人不时便笑作一团,说话之间,便随着众人弯出回廊,穿过月洞门,来到了秦府最大的大花园——位于主院东南角的“菀芳园”。
这所花园乃是当年秦宗亮花重金请匠人修建的,其间花木精洁、亭台轩丽,不只占地广,且风物亦极别致。有青竹短篱拢着的茅舍三两间,篱上垂了野泼泼的草花,自有一番意趣;亦有荼蘼花障绕出一角小亭,亭外牡丹盛开,别是一种繁华景致;还有一处所在,竟别出心裁地将藤蔓横拧了过来,绕着几块清奇山石婉转生长,石下便有莲池捧心、点缀浮萍,那池水清透得如一整块透明的翡翠,又似长天落碧堕入凡尘。
这数处不同的景致,尽皆以一脉浅溪相连。那溪水于花园南端假山下隐约而出,又在另一端数株合抱的樱树下悄然隐去,水声流转清越,有若玲珑击玉,衬着这满世界的丽色,恰是水若横波、风拂香鬓的春风辞笔。
众人沿着浅溪一路赏玩,使女们远远跟着,不多时,一众女郎们便行至了那几棵樱树边。此际正值樱花盛开之际,远远望去,但见轻红若雪、浅绯流芳,半空里像是浮起了一片云絮,风吹时,落英缤纷,似冬时雪花漫天飞坠,美得有若梦幻一般。
此间风景,便是秦素这曾经见过的,亦是一时看得出了神,更遑论那霍家姐妹了,直是看得不错眼珠。
霍亭纤仰首痴望着这落英如雪,半晌后,方轻声赞叹道:“这花儿……真真是美得如梦似幻。尝听人言,说那桃木涧的桃花极美,现在瞧来,尊府桃花亦是不遑多让了。”
她轻柔的语声落下,恰好又是一阵东风拂起,落红成阵,雪片一般地四下乱飞,平白地便添了两分喧嚣,倒将周遭那阵诡异的安静,亦给遮掩去了。
秦彦雅维持着面上温柔的笑意,抬手掠了掠发鬓,借着这个动作,不露痕迹地转过头来,与秦彦婉对视了一眼。
霍家姊妹,居然不识樱花!
按理说,不识樱花并不出奇,盖因这樱树北地多植,南方却并不多见,而霍家是从最南边的建宁郡过来的,不认识亦属正常。
只是,她们不认识也就罢了,却是直接将樱花误作了桃花,且还是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儿说了出来,却叫人不知该如何回话才是,既不好直接纠正,又不能置之不理。
此间难处,便在于这个度不好把握。
秦彦雅沉吟不语,思忖着应对之策,一旁的秦彦婉见状,蹙眉凝思片刻后,蓦地轻轻一笑,上前两步行至那樱树之下,仰首望着漫天飞花,清声吟道:“何处冰绡细细裁,剪碎琼瑶一树开,荆挑何似桃花面,万朵琼飞春自来。”
她本就生得美,更兼风韵清丽,这般于乱红下吟诗的模样,自有一番动人的风致,直是难描难画,霍家姊妹见了,尽皆怔怔而视,却是将她念的诗也听了进去。
霍亭淑的眉头挑了挑,矜持的面容上,划过了一抹讶色。
第143章 翠袖横
秦彦婉吟罢了诗句,便笑语盈盈看向霍亭纤,语带称许地道:“纤妹妹好生聪慧,竟知这樱花古名荆挑,便专挑了程佳义的典故来打比方,只说它像桃花,果然博学贴切。所幸我还读过两本书,否则便真要被纤妹妹难住啦。”说着便又掩唇轻笑,神情中带着几分俏皮。
程佳义乃是前秦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诗人,也难为秦彦婉才学出众,竟叫她想起这么一首鲜少人知的诗作来,不露痕迹地提点了霍廷纤,所用方式堪称雅致,也未失了士族女子的风度。
霍氏姊妹闻言,一时间皆愣住了。数息之后,霍亭纤的脸上蓦地腾起两片红云,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胡乱地点了点头,支支吾吾地道:“呃……是的……是程佳义的诗……我正是此意……”她一面说着,一面不安地偷眼去看霍亭淑。
霍亭淑的脸色,在这片刻间便沉了下去。
她冷着脸看向自己的亲妹妹,眸中既有恼怒,亦含了几许警告。
霍亭纤似是对自己的长姊极为惧怕,被她这一眼看过,脸色瞬间又有些发白。
霍亭淑转过视线,淡淡地扫了秦彦婉一眼,方微微欠身,语气冷然地地道:“舍妹年幼无知,婉妹妹只需直言指出便是,何须如此委婉?我代她向诸位致歉,请恕舍妹方才的无知之语。”
言辞竟是端正到了十分,对秦彦婉方才的一番婉转言语,却是根本不领情。
此番话说得不可谓不大气,只是,终究未给霍亭纤留颜面。
霍亭纤听了此语,方才还泛白的脸,复又涨得通红,却又不敢说话,只得低下了头,下意识地揪着襟边衣带,显得尴尬至极。
此间情形,倒是有些出人意外,一时间,秦家诸女皆不知该如何接话,唯静默无言。
片刻后,秦彦婉方淡淡一笑,漫声道,“花好便是好,说典道故却煞风景,是我刻意了。还望两位勿怪。”
自承其事、坦言己过。比起霍亭淑迹近于严苛的庄重,她这般云淡风轻的模样,更有一种风度清雅、言语自持的洒脱。
秦彦婉话音一落,霍亭淑的脸色便越发地不好看起来。她将眉头往下压了一会,复又抬起头来,向四下看了几眼,淡笑着转过了话头:“都说秦氏豪富,见了此处风物,倒也可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