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锦春(重生)——姚霁珊
时间:2017-11-07 20:29:43

  钟氏含笑在座位上欠了欠身:“确有其事。”
  “这倒真是奇了。”太夫人的眸中划过了一丝异样,看上去也是极为不解,“内中详情如何,你可知晓?”
  钟氏姿态优雅地掠了掠鬓发,款声语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是钟财从外头得来消息,说是前几日,霍中正给程郎中令下了帖子,请他去平城霍府做客。其后霍中正便于官署中提及‘身为朝廷命官,不可与民争利’之语,那程家便是在那个时候,带着人自黄柏陂退了出去。”
  “原来如此。”太夫人一直压着眉峰听着她的话,此刻便将眉头微微一松,释然地道:“看起来,这位霍中正,倒是大有君子之风。”语声平平,听不出喜怒。
  无论如何,霍至坚的无心之举,却是帮了秦家的大忙,因此在座的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已是大为改观。
  这其中,自是不包括秦素的。
  她不明白霍至坚为什么会帮着秦家,她只知道,这看似善意的帮助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意图。
  “人家霍家如此大度,倒是我们,实在行止有亏得很。”高老夫人突兀地开了口,很显然,她还记着上回霍夫人来访之事,此刻的神情极为冷厉,说出来的话更是十分不客气:“不是我说,秦家的女孩子们也的确都该收敛些才是,今时不同往日,有时候,就得忍字当头。”
  言至此处,她冰冷的视线忽然便扫去了秦彦婉的身上,眯了眯眼,语声冷得瘆人:“莫以为自己有才有貌,又有个好出身,便忘了天高地厚。说句难听的话,若没了秦氏罩在你们的头顶,你们这些小娘子和外头那些庶……”
  “君姑,算了罢。”耳畔忽然滑过钟氏低柔的声线,温婉清润,若三月微雨轻盈滴落。
  她柔婉地说罢,便又看了看上座的太夫人。
  高老夫人想来也知,她方才的话有些过了,于是便僵着一张脸,“哼”了一声,不再往下说了。
  堂上堂下一片死寂,太夫人神色未变,一旁的林氏却是气得脸色铁青,而秦彦昭的面色则是忽红忽白,看上去尴尬至极。
  钟氏一语说罢,便提起布巾印了印唇角,面上便堆起个温良的笑来,看向东院诸女道:“君姑是个最端肃的性子,说的话恐不好听,然她也是好意,你们也该听听长辈的话才是。说起来,我虚长了你们几岁,虽不敢自夸阅历,却也比你们经得事多些,我只在此也说一句:往后你们开口前,还请先好生思量了再说,毕竟,这府里姓秦的,不止你们这几个。”
  安静再次笼罩了整个德晖堂,沉沉若有实质。
  东院诸女此时早便离榻起身,静立听训,此刻听了钟氏所言,众女俱是敛首不语。
  西院两位夫人出言教训,太夫人却始终不曾阻止,这其中的意思,除了林氏这个糊涂的,谁不明白?
  “好了,都坐下吧。”良久好,太夫人终于发了话,语声含了些疲倦。
  秦素转眸看去,却见她正以手抵额,食指与拇指轻轻捏着两边的太阳穴,面容倦怠。
  “君姑累了,还是好生歇息罢,我们也不好多打扰。”吴老夫人淡声说道,人已是离座而起,拂了拂衣袖。
  她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毕竟,他们东院可是在太夫人的眼皮子底下被西院的人下了脸,这种事情任谁碰上,心情都不可能会好。
  太夫人想来确实是倦了,也未推辞,只向众人挥了挥手,便扶着周妪的手去了东次间。
  她这一去,两院诸人便也怀着各自的情绪,离开了德晖堂。
  秦素却并未急着回东篱。
  她寻了个借口,带同阿栗转去了菀芳园。
  园中春色正浓、花香馥郁,前两日的茸茸新绿,已经被更为深翠的荫绿所取代,行走其间时,越发有种春阴垂野、佳木葱茏之感。
  秦素漫步园中,看似并无目的,实则却是前后左右皆望了个清楚,确定周遭并无旁人,便一路行至园子最高的那处翘檐四角亭中,那亭下水波流淌,风里有纷飞的樱花。
  秦素望着那清溪出了会神,便伸了手去接那飘来的花瓣儿,一面便向阿栗漫声道:“有件事我要交代予你,也只有你能做得好。”将一枚花瓣儿接入掌心,她垂眸细看着,那刘海下长长的睫羽颤也不颤,似凝住了一般。
  阿栗随侍她已久,知晓她这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此时便肃起了容颜,挨近前去低声应道:“是,但听女郎吩咐。”
  秦素淡声语道:“过不上几日,家里怕是便要收拾行装去上京了。我会带着锦绣与阿葵上路,而你却需留在宅子里,替我看着东篱。”
第154章 凝碧空
  阿栗闻言,诧然地睁大了眼睛。
  “去上京……”她喃喃地说道,心底里的惊讶一点点漫上了眉眼,那双本就大的眼睛,也瞪得越来越大。
  秦素并不曾去看阿栗的表情,兀自垂了首,手指轻捻着掌心那细薄的花瓣儿,再度轻声地道:“阿栗,我要你留下不为别的,是想你替我看着东梢间那只上锁的旧衣箱。那衣箱于我极为紧要,你定要替我看牢了,万不可叫人乱碰,可记下了?”
  她语声虽轻,态度却极为冷肃,阿栗不由心下微凛,立时应声道:“是,女郎,我记下了,我一定好生看着那衣箱。”
  秦素转首看了看她,面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复又调转视线,轻声续道:“此去上京,没个一年半载,我怕是回不来了,而太祖母她们却会先行回来。待她们回了府,只怕我便要自东篱搬出来了,那只衣箱,你一定要亲手将它搬去新的院子里。”
  她的神态淡然安宁,似是全不知她说出来的话,是何等的令人惊异。
  阿栗惊讶极了。
  这接二连三的,秦素说出的话,无不是匪夷所思之事,甚至就连一年之后的事情都做了安排,这已然超出了阿栗的理解范围。
  她瞪大了眼睛看向秦素,眸中有着极浓的不解与疑问,迟疑了好一会,终是结结巴巴地问道:“女……女郎为何这么说?女郎为何……为何会留在上京?又为何会搬家?为何女郎会知道……”她越说声音便越小,而面上的疑问却越来越深。
  “你是想问,我怎会知晓这之后半年甚至一年的事,是么?”秦素抬起眼睛看她,启唇一笑。
  阿栗不语,大眼中的疑惑几乎溢出面庞。
  秦素弯了弯眉,垂下了浓密的眼睫。那小扇般纤长的睫影落在她并不白皙的面颊上,将那双清凌凌的眼波掩去大半,只似有还无地留了一尾眸光,微微一挑,竟有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妩媚。
  “我便是知道这许多事,无论你信或不信,只照我说的去做。”她的语声几乎是轻柔的,却不知为何,反倒比疾言厉色还要多了几分冷肃。
  阿栗凛然,点了点头,不再出声。
  “还有,这个你收好,”秦素轻声地说道,一面借着垂下的袖子遮掩,将一张字条放进了阿栗手中,“交给阿承,我有事请他帮忙。”
  “是,女郎。”阿栗轻声应道,一面四顾看是否有人,一面便将字条藏在了袖袋里。
  秦素便又招手唤她近前,低语道:“我还有个口信要请他代转周妪,你也一并告诉他罢……”
  她将声音压得极轻,凑在阿栗耳边说了几句话。
  阿栗一面听,一面那眼睛又瞪得大了,满脸的惊异,却也没敢再多问,只用心记下她的话,复又大力地点头:“我知道了女郎,我会告诉他的。女郎放心。”
  秦素闻言向她笑了笑,退后一步,摊平手掌伸出了亭外。
  东风嫋嫋,将她掌心的那枚花瓣轻轻拂起,忽儿一刹便飞上了半空,婉转翩舞着,似尘世间流落的精灵,不过几息之间,便飘向了那一带清泠流波,随水而去。
  秦素的视线,遥遥地望向那花瓣消失的方向,又顺着那一脉清溪,渐渐地将眸光抛远,凝去了远处。
  高大的院墙与重重绿影,圈出了一小片碧蓝的天空,洁净若最纯粹的水晶,没有一丝云絮。
  秦素痴痴地望着,眼前似又浮现出了另一片天空,与眼前的晴空交叠了起来,渐渐占据了她整个心间。
  那是一片灰而暗的天空,高阔、苍远、寥落,带着阅尽人事后的孤寂,即使光阴明媚、岁月婉转,亦洗不去那片天空下彻骨的冷意。
  那一刻,秦素的眼前幻化出了一片荒芜的景象,颓倾的石屋,晦暗阴森的大殿,长满野草的小径,以及,那巍峨高大却又衰朽不堪的牌楼。
  白云观。
  她曾经在噩梦中见过它,亦曾在憧憬时念过它。
  而今,它便在千里之外,在这同一片辽阔的长空之下,如同许久未见的故人,遥遥地凝望着她。
  秦素叹了口气,缓缓收回了视线。
  此行得去上京、得入白云观,她最该感谢的,是赵国那位野心勃勃的君主。
  算算日子,广陵那边此刻应该已经打起来了。赵国的长戈铁马,已然踏上了陈国位于蛟江东部的这片土地,如今两国军队正于边境处厮杀着。
  这场战事来得极为突然,而自广陵至江阳,这一路也并不算太远,最多再过四、五日,陈国边境失守的消息便会传过来,到得那时……
  秦素轻舒了一口气,只觉得眼前风光大好,叫人心情畅然。
  阿妥与福叔这两步先手棋,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不过阿栗却万不能带去上京,这是因为,她认识阿妥与福叔。
  原应死于大火的夫妻二人,居然好好地在上京活着,若是被阿栗见到这般情景,说不得便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此外,秦素的那只旧衣箱,也的确需要寻个稳妥之人看着,那箱中所藏之物,于她而言也确实颇为重要。
  秦素转眸看向阿栗,眉眼间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
  她不明白,她难道真的还有那么一些些的人情在?抑或是,她是真的要留个能用的人在青州?
  这种奇异且矛盾的自问,在秦素心中转了一圈,复又被她抛了去。
  说到底,她也不是纯粹的心软,而是为了今后做打算,留下阿栗一命,总好过叫她去送死。
  毕竟,她总不能叫身边的人全都死绝了吧?
  “一会回去后,我会寻机将那衣箱指给你看,那衣箱的一角缺了个口子,极好辩认的。”秦素换过了一个话题,细声对阿栗说道,复又向她柔柔一笑,“这几件事就请托你了,万勿轻忽了去。”
  她的神态与语气甚为切切,令阿栗陡然有了种重任在肩之感,心里的那一丝委屈,便也随之消散。
  见她神情渐渐郑重,秦素便又是一笑,宽慰她道:“你也勿要难过,以后若有余暇,我带你去大都,那里风物繁华,必是比上京还要好的。”
  这并不算是承诺的承诺,令阿栗的面上浮起了欢容,她笑眯了一双大眼,喜道:“那可是好,我便等着女郎带我去便是。”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各自笑了起来。
第155章 东风嫋
  东风管自吹拂着,掠过那几树凋零的樱花,卷起柳絮如雪,逐向人的发鬓与衣带。
  菀芳园外的一处角门,一只白净细嫩的手,伸手接了一枚花瓣,放在鼻边轻嗅。
  “顽皮。”着麻衣的少年温润地笑道,伸出手,掌心托着几枚完整的樱花,语声清和如水:“知道你喜欢这些,这是在水里拣的,很干净。”
  细嫩的手接过花儿,那张娟秀的小脸已是羞得红了,低了头,呐呐地道:“多谢郎君。”
  少年温温一笑,负了两手,一面四顾而望,一面便道:“说罢,可有什么消息。”
  娟秀的少女闻言,连忙将花朵仔细收进香囊里,复又抚了抚青布裙角,方轻语道:“有是有的,却都不大要紧。女郎日常就是读书、习字和画画,和……那两个女郎都往来着,规矩礼仪很好,并不大往外跑,就是有点……”
  她说到这里便歪了脑袋,眨动着一双水润的眸子想了片刻,方续道:“就是有点不大会识人。她身边的人很杂,我虽然不敢太近她的身,却也能看出来一些。可是女郎却根本一点都不知道。”
  “哦?”麻衣少年温润的脸上,划过了一丝冷然,旋即却又是往常温和的模样:“既是如此,你得空替我找些东西,我有大用。”
  “是,郎君要找什么?”娟秀的少女仰起了脸,水润明眸似染了春华,盈盈欲滴。
  麻衣少年笑了笑,俯下高挑的身子,凑向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那洁白的衣袖与袍摆,携了少年男子特有的气息,便覆在了那一袭青裳碧裙之上。
  少女的脸更红了。
  却也舍不得就这么避开,只得红透了一张脸,垂着睫毛听着。
  那温润的语声、微暖的气息,扑在她的耳朵上、睫毛上,扑得她的心也“怦怦”地跳个不息。
  不知不觉间,少女微阖了双眼,含羞带怯,似花沾轻露。
  春色正浓。
  似是被这青春年少的萌动所感染,这满世界的东风四处纷扬,越发显得这春浓如酒,醉去人心……
 
  二月十八日,江都县失守的消息,终于传回了秦府,却是比秦素料想的还要早了几日。
  翌日恰是寒食节气,秦素清晓起榻,推开窗扇,却见院中草叶坠露、花木含愁,半空里飘飘洒洒地扬起了一片细雾,却是春雨著人间。
  略收拾了一番,秦素便踩了木屐,踏着漫天微雨,前往东华居请安,复又转去东萱阁晨定。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今日东院里的氛围,一如这春雨洒落的清晨,没了往日的宁静与岑寂,却多了几分隐约的不安。
  众人在东萱阁陪着吴老夫人略坐了一会,吴老夫人便起了身,语声肃然地道:“今日阖府议事,你们随我去德晖堂罢。”
  这话来得突兀,然座中诸人却皆无讶色,显是早有预料。看起来,江都失守的消息,已经是人所共知之事了。
  东院一行人来至德晖堂时,却见明间帘幕高挑,廊下仆役肃立,竹屏里影影绰绰好几道人影,还传来女子轻柔的说话声。
  小鬟通传过后,众人鱼贯而入向太夫人请安。秦素瞥眼看去,却见俞氏正带了秦彦雅立在太夫人身侧,含笑看着众人。
  这母女二人一着灰襦白裙,一着齐衰丧服,虽发梳简髻、鬓无华饰,却偏偏极是打眼,年长的沉静文雅、年少的白皙秀丽,只这般看着,便自有种士女不同寻常的风韵。
  西院的人来得要晚些,众人皆坐定后,那廊下才响起一阵木屐参差声,随后是小鬟通禀的声音传来,高老夫人与钟氏当先走了进来。
  秦素举眸看去,却见钟氏面色阴沉,高老夫人眉头蹙起,二人皆是一脸的肃然。
  与前世很不一样。
  秦素扫了一眼便又垂下了头,心中却有些不安。
  不知西院是不是又出了事,她现在最担心的,还是秦彦昭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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