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这说得是什么话?”俞氏话未落音,林氏便忍不住打断了她,语声既快又冲:“东陵先生都贴出告示来了,此事如何等得?再者说,什么叫‘宜独于北’?什么叫‘恶月吉时,阖族起行’?大夫人这是根本不信东陵先生的话么?那胡家落雷之事大夫人就没听说?若是带着六娘一起往回走,万一路上出了什么事,大夫人你可担得起?莫非大夫人以为,人人都像您这般命硬?”
她这是发了狠,也顾不得太夫人在上,更没去想俞氏的遗孀身份,几乎便是恶言相向了。
俞氏瞬间面色惨白,抿唇不语。
“好了,你这话说得也忒难听了些。”太夫人怫然道,复又转向俞氏温言安抚:“你莫往心里去,她也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却不是真的有坏心。”
话虽说得和软,但却没说林氏有错,言辞间亦无半点责怪。
俞氏的面色越发地冷,心底更是一片寒凉,敛眸低语:“是,太君姑。”
太夫人点了点头,看向两院诸位夫人,语声微有些低哑地道:“大夫人所言乃是慈悲心肠,只是,我也不能不顾着这满府的重孙子、重孙女们,若是凶厄报在他们的身上,我是断断不允的。故,明知此举有违慈爱,我也只能做这个恶人了,便这两日罢,挑个合宜的日子,便将六娘安置过去。”
几位夫人齐齐颔首,林氏几乎没笑出声来。
秦素这一走,最欢喜的莫过于她,真真是去了一块心病,整个人神清气爽,恨不能当场大笑几声才好。
钟氏此时便收起了布巾,向太夫人柔柔一笑,语声低和地道:“此乃关系我阖族之大事,太君姑当断则断,乃是大仁,是为着我秦氏着想,秦氏便需要有太君姑这样睿智英明的长者坐镇,才得兴旺发达,太君姑便莫要再自责了。再者说,那东陵先生也说是‘由月及载’,便是言明了,这静修也就是一、两年之事,待异日六娘回了府,有太君姑做主,自有她的一番造化。”
钟氏这话实是慰贴至极,太夫人慈颜一笑,和声道:“正是此话,你说得极好。”
几位夫人便皆笑了起来,面上一派轻松。
太夫人便转向周妪道:“待这里散了,你便叫董凉过来罢。”
周妪应了个是,高老夫人便笑着奉承了一句:“有董大管事处置这事,必极妥当。”
众人皆点头称是。
林氏此时却是心头一动,转了转眼珠,向太夫人道:“太君姑,我倒有一事请您的示下。六娘既是要去白云观,幽翠阁里的那些下人又该如何安置?是都带着,还是另行挑人?”
第212章 夏鸣蝉
太夫人闻言,蹙眉想了想,便问一旁的周妪:“那幽翠阁现今有多少仆役?”
周妪虽居主院,然府中诸事又岂能饶开太夫人的眼睛,故这些事情周妪皆很清楚,此时她便上前恭声道:“回太夫人,幽翠阁总共有十六个仆役:四个杂役小鬟、四个洒扫仆妇、四个近身使女,另有两个管事妪、两个看门妪。”
太夫人点了点头,沉吟地道:“倒是不少了,只是那白云观乃到底不比家里,这些仆役却也不能依原样安排。”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便吩咐道:“洒扫仆妇与看门妪都不要了,杂役小鬟与近身使女各减一半,管事老妪换两个稳妥的跟着,再加两房健仆,男女各半,再派四名侍卫跟着。这些人每年皆多给一倍的俸钱,钱从大账上走。”
周妪垂首应是,林氏闻言却有些不喜。
已经被撵去道观了,太夫人竟还派了这么些人服侍秦素,待之何厚?
她心里想着,嘴上便也跟着说了出来:“带这么些人是不是太多了?别叫六娘坏了道家清静。”
“林夫人这话说得好笑。”钟氏飞快地接了口,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太夫人,又看向脸色发青的林氏,温婉一笑:“那告示里说的明明白白,‘爱之得善,虐之得厄’,虽是请六娘离家,却也绝不可慢待了她去,且我们秦家也是百年士族,家中小娘子在外头住着,怎么也要有足够使唤的人才像话吧。”
林氏被堵得没了词,亦知自己有些苛刻了,不过是几个仆役而已,很不必与这个外室女较真,于是她便沉下脸来不再说话,心底里却是打定了主意,定不叫锦绣跟着秦素去道观。
总归往后再不会见这个碍眼的外室女了,眼不见心不烦,秦素那边的消息,她再也不想听到半个字。
如今正是她用人之际,锦绣离开了那么久,能召回来继续用着便多了一份助力,再者说,林氏对锦绣还是相当看中的,若是能拿这丫头的亲事做些文章,说不得还能再为自己谋利。
林氏打着如意算盘,脸色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唇边甚至还有了一丝笑意。
旁坐诸人亦皆是各自想着心事,并无人说话。
初夏的风拂过庭院,捎来远处蔷薇的香气,许闲堂的西次间里安静且宁谧,仿佛那所有的算计、私心与揣度,皆在这爽洁而明丽的北地夏风中散了去……
端午尚还未至,空气里,便有了角黍清浅的香气。
秦素支颐坐在窗边的大案前,望着院子里白晃晃的一地阳光,兀自出神。
蝉鸣鼓噪不息,被山风拂来荡去,总也不见消停,吵得人不得安宁。她百无聊赖地望着窗户外头,却见史妪和飘风二人,正带了两个小鬟,执着长长的竹篙子,去粘那树上的知了。
阳光扑在这几人的身上,白亮中带着些淡青,却是那树影染的,盯着看得久了,有些让人眼晕。
秦素放下胳膊,拿起素面的团扇作势扇着,其实也不是热,就是有件事情做罢了,也免得总这样坐着无聊。
蝉鸣声在风里乱飞,满山皆是,那几个人却还在执著地粘着知了。风鼓起她们的衣衫,这里吹起一块,哪里又缺去一个角,总不能成件完整的衣裳。
秦素的视线,长久地凝在那个叫飘风的使女身上。
飘风是东萱阁的使女,秦素曾见过她几次,印象却不深。
此刻细细打量,这飘风背影纤细,四肢修长,白瓷般的肌肤在阳光下莹润如玉,倒也生得颇好,可惜年纪大了些,看着至少也有十八、九了。
秦素的眼睛眯了起来。
周妪此前传话过来,说是太夫人言明了,要派两个能干的管事老妪跟着秦素去道观,可临到出门前,其中一个管事妪忽然生了恶疾,飘风便顶了上来。
据说,这飘风在东萱阁中向来沉稳能干,虽不及朱绣那几个大使女,却也不差多少了。
秦素转过眼眸,看了一眼随侍在帘外的阿谷,盈盈一笑。
阿谷终于成了她的贴身使女。
那天,太夫人命秦素挪去白云观的指令一传到幽翠阁,锦绣便被林氏要了回去,阿谷则顺理成章地顶了她的空缺。
纵然这是秦素早便料到的结果,可她仍觉心里发沉。
那个隐在背后之人,在秦府中布下的人手也不知有多少,能量还真是不小,竟能够任意指调小娘子的近身使女,而秦素还不敢多问。
那人显露的力量越强,她便越需谨慎。
秦素又换了只手摇扇子,信手翻开了一本书,有一眼无一眼地看了起来,心思却早飘去了书外。
秦家如今阖府守孝,倒是安分守己的,大异于前世。
前世秦家来到上京后,虽囿于礼制不好热闹,但端午节时,却还是邀了林家与钟家诸人入府做客,此后又由刘氏等人出面,邀请过上京的一些小族女眷来府中举办茶会。
彼时,太夫人因挂心秦家女郎的婚事,对这些事情皆是默许的。当时看来,秦家这样做似乎并没什么,但后来秦彦昭事发,这些事情便成了为人诟病的理由,让秦家的名声一落千丈。
好在,这一世,上同的情况并不曾发生。
秦彦昭孝中逾制之事,到底触动了太夫人,因此,自来到上京后,秦家便摒绝了一切交际,看起来,秦素当初不惜在德晖堂高谈阔论,其后又有周妪从旁细水长流地规劝着,太夫人对秦家的名声,便也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这样秦素便也放心了。
她翻过一页纸,手里的扇子慢慢地摇着,眸光微有些发沉。
那第五份微之曰,乃是一局。
借东陵野老之口,秦素给自己设了这个局。
凭她对太夫人及两院夫人们的了解,微之曰一出,这几位秦家的最高权力者,一定会第一时间将秦素这个恶逆之女,赶出府外。
于是,白云观便成了最方便、最快速的选择。因为上京城周遭的道观,除此一家,别无分号。
秦素是一早便算准了这一点,故大胆设了局。
离开秦府独居上京,以便安排往后诸事,这是此局最重要的目的;此外,给自己将来的日子找个好出路,至少让府中诸人再不敢恶待于她,亦很重要;至于另外的目的还有不少,其中一条,便是要将身边的人悉数换一遍。
再等两日,此事自然便成了。
第213章 蓬莱阁
秦素盯着书瞧了一会,颇不优雅地欠伸了一下,便向阿谷招了招手。
“女郎。”阿谷走上前来,笑嘻嘻地行了个礼。
秦素回以一笑,复又紧蹙了眉尖,苦恼地问:“阿谷,太祖母她们真要离开上京了么?”
阿谷垂着头答道:“是的,女郎。我是听董管事手下的人说的,太夫人已经命人收拾东西了,准备再过几日过了端午,便动身回青州。”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带几分探究地看向秦素,轻声地道:“女郎真不回去么?便守在这里?”
秦素苦下了脸,将那一卷书揉来揉去,面带愁色:“东陵先生都说了,我命格太凶,需在此地静修,若不然对家里就不好。你说,我怎么敢回去?莫说回去了,便是叫太祖母知道我不想来这里,她老人家也定是要不高兴的。”她郁郁寡欢地说着,说不上两句话便要叹上一口气,看上去非常忧虑。
阿谷的眼睛奇异地亮了一下,复又换过个同情的表情来,叹惋地道:“女郎真真可怜。”
秦素皱着眉头,向外头看了看,便对她道:“你陪我出去走走罢,总坐着好生闷气。”说着又转首四顾,问道:“阿葵人呢?她去哪里了?我记着方才她还在外头做针线来着,这一会又跑了?”
阿谷上前扶了秦素的胳膊,一面便柔声道:“方才女郎看书看得太用心,便没听见外头的话。是史妪叫她去借竹篙子了,我们带的不够使。”
秦素“嗯”了一声,也没再多问,便与阿谷一同步出了院子。
她们住在白云观山靠近山门一间客院,这间客院还有个很仙风道谷的名字,叫做蓬莱阁。
说起来,白云观的客院其实颇多,这蓬莱阁并不能算太好,只是,秦家并非什么大族,那白云观的观主久居上京,倒是生了一双富贵的利眼,虽得了不少银,却也没找什么好地方安置秦素。
不过,蓬莱阁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地方够大,安得下秦素这一行人,院子里也种了几棵大榕树,到了夏时满目碧影,兼之那山风一拂,倒也颇有几分动人心处。
跨出屋门后,秦素先在树荫下站了一会,摇扇引风,似是观景。阿谷便飞快地史妪那几个人的方向看了一眼,秦素瞥眼见了,神色不动。
蓬莱阁外便是一片稀疏的石榴树林,林间小道四通八达,可达山下山门处,亦可上山去更高处的大殿。
若细论起来,这白云观着实不小,最远的牌楼居然建在慈云岭的山下,虽已塌了一小截,却仍旧古朴巍峨,似可见当年盛景。
早几十年间,白云观也确实风光过。
只是,这风光便如过眼云烟,白云苍狗、世事如棋,这所道观倒是名如其观的很,当年好景终如白云掠过,再无踪迹。
如今的白云观,牌楼还是那个牌楼,山门亦仍旧如初,一应殿宇更可见曾经的恢宏壮阔,唯有一字却解去了这万千气象,便是旧。
漆色剥落、梁木陈灰,草木杂芜、道路破败。虽有道人打扫得洁净,却因了无钱修葺而只能任由它败落下去,而白云观的地界,也因了无钱而渐渐地越缩越小。
当年的三阁、两馆、七殿以及东、西道院数百楹,自慈云岭下一直伸到了山顶,真真是白云缭绕,名符其实。而如今的白云观,却只有最初的一半大了,称得上殿阁的建筑也只剩下吴天殿、东岳殿、藏经楼、御书阁以及丹井室而已。
蓬莱阁便在藏经楼左近,出得院门,秦素回首望去,却见那院门上的“蓬莱阁”三字,在阳光下反射着新簇簇的漆光。
蓬莱阁的房舍很是陈旧,经年累月无人打理,连地上的砖都不全。好在董凉是个能干且尽责之人,数日间不只谈妥了借住之事,更寻来了大批匠人,将整间院子翻修一新,所费甚是不赀,幸得秦家豪富,这些许小钱自是不在话下。
院子翻新不上几日,秦素便搬了进来,彼时那院子还没大收拾齐整呢,木头、砖瓦和草绳堆了小半个院子,处处皆是一股子漆味儿。所幸正房没怎么大改,却是堪堪能够住人的。
秦素在漆得油亮的院门前站了好一会,便伸出细瘦的手指,在那玄漆院门上抹了抹,又将指尖放在眼前细看。
“女郎,这上头已经干了,勿要再摸了。”阿谷轻声劝道,很尽责地掏出块巾子,替秦素抹着手。
便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后,史妪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女郎坐不住了?这是又要出门?”
她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喜,每个字都冷得如同冰坨,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
秦素略略回首,便看见了那张刻薄的妇人脸,此刻,那女人正眼神不善地望着她。
秦素蹙了蹙眉。
这位史妪,据说是林氏“特意”挑上来的。
阿谷曾经“无意”间提及,这位史妪为人十分的刁钻古怪,说话刻薄、行事阴狠,原先是专管着下衣房的,在她手下冻伤、打残的小鬟,每年都要有那么一、两个。
不过,此人却是非常的忠心,因终生未嫁,便将秦家当作了自己家,整治起不听话的下人来也很有两手,太夫人待她倒也不薄。
一府之中,总要有几个震慑下人的管事,才能让主人的手干净一些,史妪的作用,便在于此。
也不知是受人指使,抑或只是天性使然,自来到秦素身边后,史妪对她便从没给过一次好脸色,时常便要板起脸来教训一通,管事的架子搭得极足,所幸她手上没戒棍,否则秦素只怕还要挨上几下。
此刻,见史妪又要过来教训,秦素便向阿谷递了个眼色。
阿谷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道:“女郎坐得闷了,走动走动也是好的,总归这里也没外人,妪若不放心,便跟着一起去罢。”
史妪的脸色阴沉得厉害,下垂的嘴角越发有种刻薄相:“女郎哪一天不说闷?那一天不往外跑?这哪里是在静修,这是来踏青游玩来了。秦氏阖族的运数都在女郎身上,女郎不说为秦家祈福,反倒每天乱跑,如何对得起秦家的列祖列宗?”她说得痛心疾首,一张脸板成了铁板。
第214章 屠狗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