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外停靠数辆马车,皆是他们来时的红顶蓝布的接送良家子的统一马车,她走出宫门便有宫中的驭马车夫迎上来,询问去往何处。
绍安报了地址后便上了车,虽是退了高热,仍是头晕脑胀,她昏昏沉沉的靠在坐榻上的靠枕,睡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她只觉头痛难当,脑子里嗡嗡乱响,接着编被阿澜唤醒,阿澜面色担忧,但还是有掩不住的失落,嘟着的嘴上都能挂上油瓶了。
“小姐,已经到了,我们一会儿可怎么向老爷夫人交代,他们可都是寄予厚望的。”
绍安苦笑道,“天不由人,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爹若问起,便只说落选了吧。”
阿澜点头,说落选那是天命,若说是小姐自己受了风寒无法参加,那便是人为,恐怕又是少不了责备训斥的。
绍安下了马车,还是先掏出银钱打赏了车夫,车夫笑滋滋的接过道谢,看着马车行远,绍安才向宅院走去。
“小姐,门口连个迎接的人都没有,老爷定是知道了,小姐落选,正自生气呢。”
绍安岂会不知,今日是大选,父亲母亲定是比她还要心焦,一早就会在门口迎候,喜的是迎接锣鼓浩天,御赐封赏,气的便是如今这般光景了。
绍安不言,径自走进府内,果然大门敞开,坐在两边的管事奴仆见到她,虽是热切的行礼招呼,只是只字不提采选之事,看来早就了然。
该做的功夫还是要做,绍安命阿澜先回别院,自行前往正堂,去拜见父亲母亲。
正堂之上,父母并未在此,只有坐在一旁的大哥,似是在等她。
王舜抬头看到绍安虽是掩不住的失落,只是更是心疼这个小妹,从小她便是父母掌上明珠,寄予厚望,妹妹也甚是争气,长的如花似月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从小善良懂事。
原本上门求亲的名门望族踏破门槛,父母喜不自胜,可是天不遂人愿,这样出众的妹妹竟是克夫之命,刚说好的亲事,郎君便不明而死,至此,名门再无人敢上门,而普通人家,父母又不愿应允。
王舜见妹妹虽脸色憔悴苍白,只是并无什么灰心绝望之色,便放下心来劝道,“父亲母亲在后堂不愿出来,你也别去打扰,免得惹他们心烦。”
绍安低头半晌,“没有入选令父母失望,是绍安不孝,以后定不会任性妄为,一切听从父母安排。”
王舜叹了口气,见姐姐这般懂事,不觉更是怜惜,“这不是你的错,好了,你进宫三日,又一路舟车劳顿也累了,看你脸色也甚是不好,快回去歇息吧。”
绍安点了点头,正欲离去。忽从大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接着便是守门的小厮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大公子,小姐,宫里的人来了!”
第三十八章 良人
两人皆是一怔,王舜首先疑问道,“宫里,派人来做什么?”
“不知道,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呢!”
此时不宜多想,王舜不紊不乱吩咐道,“你快进去禀告老爷夫人,我等出去迎接!”
绍安淡然如水随着哥哥出门,还未出大门,刚走到院落,便见几位宫中羽林郎簇拥着一位内侍官,走了进来,那内侍官笑脸盈盈,手上还拿了明黄色卷轴模样的东西。
王舜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得那卷轴赫然便是圣旨昭令。
内侍官名叫李德,是未央宫宣室殿的一位内臣。他站在台阶之上,尖着嗓子朗声道,“天子昭令,还不跪下接旨?”
绍安也是一愣,还没回过神,已被哥哥拉住袖角,示意她跪下。
王舜也是惊诧不已,圣旨?他们家这样的小门小户,何以劳动天子发布圣旨呢?
两人跪下不到片刻,王家二老急急忙忙从内堂出来,见此阵仗,急忙绕过仆役侍女,跪到儿子女儿身侧,听读圣旨。
那内侍官扫视一圈,问道,“何人是王绍安呢?”
众人一愣,绍安更是不明所以,她抬头看向那内侍官,疑惑道,“小女便是。”
那内侍官看了她半晌,连连点头,眼中是掩不住的欣赏,“恭喜良人。”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跪在院中乌泱泱的一号人听到。
良人?这称呼自然不陌生,是皇帝嫔妃的位阶,位第十等爵,视八百石,爵比左庶长。
只是他们小姐不是落选了吗?就算是被封为良人,也该在宫中被册封,小姐这都回府了,册封的圣旨才随后而至,岂不怪哉?
王家父母,连同王舜和绍安何曾不是一头雾水,不过王家父母此时却被欣喜冲昏头脑,哪还会想那么多,王舜疑惑过后也是猜测,没准,皇上是事后想起绍安,才觉情动难忘,加以册封呢?
绍安惊诧过后便是坦然更多了,他终究对自己还是有一点情意的吧?就如自己一样,不管是爱意还是恨意。却不甘心永不相见。
她的心中有酸涩,还有一抹欢喜,绝望苦楚的心中似乎找到了一丝慰藉,这也是在她出宫后,回到这个冰冷的家后,才深切的感受到。就算不爱,能守着自己心爱的人总比真的被父母随意婚配,受尽一生折磨要好得多。
内侍官清朗的声音自耳边响起,“王氏女绍安,温文贤淑,德蕴坤仪,朕甚欣悦,旋册赠良人矣。”
册封之语不多,还是令众人惊叹不已,天子召选只是一面之缘,何来性情温顺等嘉奖?
众人谢过恩后起身,内侍官将圣旨交由王奉光,笑道“天子册封良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王良人却有钦赐圣旨在身,前所未有,何等尊荣啊!”
王奉光早已喜不自胜,如上云端,如今被宫中内臣这样夸赞,更是腾云飘飘,窝囊了大半辈子的他总算扬眉吐气,风光无限了一回。
他正欲寒暄两句,与内侍官套套近乎,不料内侍官却抢先道,“皇上谕旨命良人即刻入宫,便不再耽搁了,请良人收拾行装,随老奴进宫吧。”
王奉光一怔,“即刻入宫?”他微愣片刻便笑道,“这是应该的嘛,本来被封为夫人后是没有出宫之理的。大人来这一趟辛苦了,先到陋室歇息歇息,让她母亲交代她几句话,便随大人入宫。”
内侍官这次没有推辞,淡色道“也好。”
说是交代,不过是王家二老满心疑惑,想从自家女儿那里套出点话。
阿澜在别院听到动静,此时见老爷将李德迎进正堂,才敢扑将上来,“太好了!小姐被册封了!只是……”她挠头道,“陛下没有见过小姐,怎么突然被册封了呢?”
王夫人本来就想细细询问女儿此事原委,此刻阿澜这么说更是狐疑。
她将绍安带到后堂,一改平时肃然冷漠的样子,殷勤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啊,你没见过天子吗?”
阿澜再次暗悔自己嘴快,绍安倒是面不改色,“阿澜的意思许是,我除了采选并未见过陛下,他不应该记得我才对。”
经绍安一提醒,阿澜顿时一拍脑门,讪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没想到小姐出宫了还能被册封……”
王夫人斜佞她一眼,“你就是说话没个把门,若是让你进宫可了得,依我看,还是另选他人吧。”
阿澜一脸苦相,好像末日崩塌,绍安无奈,阿澜虽然心直口快,只是她自小跟随自己,衷心又默契,就如这次,她稍微示意,阿澜便懂得其意,会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阿澜自小跟着我,情意自是与别人不同,不必另选他人难免不习惯,女儿只带她入宫即可。”
听女儿这么说,王夫人也不再坚持,只又交代几句,除了告诫阿澜悉心侍奉外,自然逃不过对自己的教导,如隐忍包容,一心侍候皇上,争得盛宠云云。
绍安最终在父母的骄傲,兄嫂的期许,邻里的艳羡目光中重新踏上了入宫的征程。
同样在长乐宫的南阙下车,绍安有些疑惑,问道,“皇上不是住在未央宫吗?怎么我们还是来的长乐宫呢?”
李德道,“皇上将良人安排在了掖庭院,掖庭院长乐宫与未央宫交界处,从这里进去则更近些。”
绍安漠然,她虽然不知嫔妃应该住于何处,只是掖庭院,不是宫女所住之地吗?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个答案在她长达几年的冷落中,才得知,他真的如那日所说不想见到自己。可是如此厌恶她,弃之掖庭院,又为何要让她进宫呢?
第二卷:陌上尽花开
第三十九章 两年后
绍安最终住在了一处叫“春风苑”的庭院,虽是地处偏僻,倒也漂亮精巧,干净整洁。
两年后。
“夫人,夫人!”从门外传来春桃慌慌张张的声音。
绍安坐在梳妆台前,正由着阿澜梳起发髻,闻言回过身,无奈道,“怎么了,连礼数都不顾了,这般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正在往内殿跑的小丫头猛地刹住脚步,悻悻道,“出大事了。”
绍安不紊不乱,淡淡问道,“什么大事?”
春桃仍是跑的有些面红耳赤,喘气道,“冷美人有孕。”
绍安拿起蝴蝶发簪的手一顿,随后道,“的确令人稀奇,宫中两年没有产下过皇嗣了。”
“可不是,”春桃步上前来,也帮忙梳顺绍安的发丝,“这回冷美人可扬眉吐气了。”
绍安不为所动,垂眼道,“你去库房里挑个拿得手的玩意儿,送去岁羽殿,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是。”春桃回道。
正在挽簪的阿澜手上动作一顿道,“小姐不自己去岁羽殿恭贺吗?”
“我去与不去并无两样,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阿澜一努嘴道,“冷美人有孕,皇上定也是看重的,他定会前去岁羽殿看望。”
绍安从铜镜中望了阿澜一眼,“那又怎么样,皇上若是心中有我,我纵然不在他眼前晃荡,他也是看得见的。两年了我纵然再愚钝,也不敢抱有痴想。”
春桃极会掩饰情绪,闻言只手上一顿,面色一暗,却不发一言。
阿澜一脸的不甘,却也潸潸的不再开口。
绍安面色如常,看不出丝毫的情绪波动,三年的风言风语,嘲讽讥笑,她早就铜墙铁壁,金刚不坏了,充耳不闻窗外事,只过自己的清闲日子。
每月的初一是去长信宫觐见太后的日子,十五则去椒房殿觐见皇后。
每月一次的去长信宫觐见,太后所说无他,只是这次因为有冷美人有孕而变得格外不同。
太后高居主位,喜笑颜开道,“宫里两年没有添过子嗣了,这下可谓双喜临门。”
众人正是疑惑不解,又见太后一脸慈祥看向身侧的皇后道,“皇后前日也被诊出有孕,皇后为陛下三年诞下两子,当真劳苦功高,洪福齐天啊。”
众人一怔,冷美人脸上的幸福之情更是瞬间僵滞,渐渐瓦解,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皇后。
皇后则只是一脸温和羞怯的笑意,一派正宫的母仪天下模样睥睨众人。
太后无非再说些,让皇后美人好些休养,早日为皇上诞下龙嗣之类的关切叮嘱。这次觐见才在一片祝贺喧闹中结束了。
绍安出了长乐宫,仍是那般冷血淡漠的模样,她遥望远处红阳,太阳每日升起落下,没有任何改变,宫中却是暗流涌动,风云变幻,各怀鬼胎。
她跨步走下正殿台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娇俏清脆的声音
“绍安姐姐。”
绍安回过头,只见一位打扮的花枝招展,青春靓丽的小姑娘提裙向她走来。
“张七子,”绍安淡笑道。
“姐姐总这样生分,叫我箬心就好了。”
“那怎么行,终究身份有别,让别人听到了岂不说我不懂礼数,没有规矩?”
张箬心摇头,“真拿你没法子,随你吧。”
第四十章 上林苑
长信宫正殿前方是一座修葺精美的花苑,花团锦簇,明媚烂漫,两人信步从中走去。
张箬心重重的率先叹了口气,“就如太后所说,皇后娘娘当真洪福齐天啊,当初皇上不顾群臣反对毅然封她为后,已然是一段佳话,如今,大皇子由她所出,若再生个嫡皇子,宫中哪里还有我等的位置?”
“宫中,早就没有我的位置了。”绍安怅然。
张箬心深知自己所说戳到了绍安痛处,她们再惨还惨得过,形同冷宫,未曾承过宠,两年来还只是个良人的绍安不成?
她忖度着去观察绍安的脸色,却见她神色淡然如常,并没有丝毫的失落伤心之色,才放下心来,叹了口气道
“说来,姐姐进宫之时也算得上惊天动地,也就是不知,皇上为何要将姐姐安排在掖庭院,两年来不闻不问。”
绍安不语,只听张箬心又八卦道,“其实皇后娘娘也算不得美艳绝色,后宫中比她貌美者众多,就说那位两位美人,不是号称楼兰国的第一绝色吗?才艺舞技样样精通,可也比不得皇后盛宠。”
绍安淡色道,“宫里何时缺过美貌之人,想必皇后娘娘对陛下意义非凡吧。”
两人找了个幽静华美的凉亭坐下,张箬心苦涩道,“可不是,皇后娘娘在皇上未登基前就相识,想必是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不然她出身平凡,相貌也不甚出众,如何能博得陛下欢心呢?定是念着旧情罢了。”
一段话张箬心说得波澜不惊,却是难得掀起了绍安心中涟漪,不禁想到两人所经历过的一切,同生共死的决然,天荒地老的誓言,如今,他佳人在怀,她心灰意冷,早已物是人非了。
绍安正有些出神,张箬心又道,“姐姐可知,听闻上林苑已修葺完成,明年开春的上元节,皇上打算携宫眷前往上林苑举办庆贺呢!”
“上林苑?”绍安惊异,纵然孤陋寡闻的她也知上林苑乃皇家别苑。汉武帝建元三年扩建而成的宫苑,地跨长安、咸阳、周至、户县、蓝田五县,纵横300里,规模宏伟,又有众多华美的宫群分布其中,上林苑亦是尚武之地,既可游乐,又可狩猎,陛下就经常射猎苑中,取兽无数。
“是啊!”张箬心一脸憧憬,“上林苑听说奇花异果,珍奇灵兽,比比皆是。森林沧池,犹如仙境……若是能在上林苑住在一阵子,真乃此生无憾,人生快事了,只可惜,两宫中只有太后与皇上皇后可自行前去,我们只有昭令才能前去呢。”
绍安了然,又见张箬心仿佛已经身临其中的样子,不觉好笑
“看把你高兴得,若是不去,岂不是大失所望?”
“多半是去的,距上元节只有不到两个月了。”
张箬心胜券在握道,“听闻上林苑的建章宫已经开始大肆筹备了,皇后娘娘也在整理众妃所住宫殿,我们啊,就坐享其成吧。”
绍安方才点了点头,“不过,那应该是你们的事了,我……”她顿了顿,强扯嘴角道,“只不过是被遗忘在掖庭院的一个不受宠的嫔妃,皇后娘娘会将我也算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