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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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踏上这座巍峨的舰船开始,绍安确实目瞪口呆被惊讶了好一阵,她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高的船,可她此时却无心欣赏船舱风景,半日的疲乏也不曾让她有一丝歇息的念头,本来一心想要去看刘大哥的伤势如何,可她此时却是在空无一人的舱室里搓手顿足,心急如焚,因为她发现,这船舱竟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那清冷男子虽然谈不上和颜悦色,对她倒也客气,领她上了船后,便被安排在了这个干净整洁的船舱内。
只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们既然是来帮助刘大哥的,肯定不会是敌人。在拍门叫嚷了半晌后,她分明听见外面有人从她的舱门前经过却置之不理!
绍安顿时有些丧气,又有些心慌意乱,搞不懂这一切。不过到了长安,他们肯定会将自己放出来,到时等刘大哥醒来,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这么想着,她平静下来,安静的坐在船舱内耐心等待着。
密林深处,一位浑身鲜血,脸色苍白的黑衣男子,在刘病已一行人渐渐走远后,慢慢踱步出来。
此人正是那被刘病已砸伤头的领头男子,秦应。
秦应眼中此时尽是愤恨不甘,自己掉以轻心被刘病已砸伤,虽然恼火悔恨,不过当时场中只有刘病己和那女子两人,他根本不用出手,所以也并未在意,被搀扶到不远处僻静处后,便开始自己动手敷药包扎。
常年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让他对这些事轻门熟路。强忍着痛楚,将衣袍中的白色药粉倒在手中,颤抖着双手覆在那崩裂着鲜血的伤口,又将衣袍扯下,牢牢裹在后颈之上,
安静的做完这一切,他凝神等待场中那两人的毙命,可万万想不到,等待来的却是自己全门被灭。
如果说这一切还有万幸的便是,他逃过了这一劫。此时身负重伤却片刻耽搁不得,当务之急是赶紧回去向侯爷报信,早做准备。
赤马舟顺着河流疾驰而上,一路经过密林,高山,石壁,终于渐渐看到了些炊烟袅袅的人家。
绍安兀自坐在矮桌前,看着矮桌上的茶几从平稳到现在的些许晃荡,这样的高的船底现在也有了些不稳,看来已经到了上游河流最湍急的部分。
“当当”两声清脆的敲门声,将她瞬时拉回心神。
“姑娘,船马上就要靠岸了。”
是那位清冷男子的声音,绍安无奈摇头,没有应答,接着便是门栓上传来的“咯吱”一声。
绍安站起身,正要出去,便听门后的男人又道,“姑娘,在下方便进去吗?”
“无妨,请进,”绍安淡漠道。
风贤弯腰进入船舱,只见不远处的矮桌旁,少女虽衣衫破烂,发丝微乱,甚至身上脸上还沾有些许泥污,却仍然淡然自若,清丽面孔上不见一丝变化,被关了这么长时间也未见惊慌失措,的确令人意外。
看她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这些事若发生在成年人身上是泰然镇定可嘉可叹,她这样的少女如此表现却显得匪夷所思了。
风贤并未上前,只站在舱门之后,细细凝望片刻后笑道,“姑娘真乃奇女子啊,年纪轻轻无论何事当头都是这般波澜不惊。”
绍安一怔,没想到此人竟然会这么说,不过他这般嘲弄意味明显,更是证实了自己心中所想。
“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与刘大哥同生共死,绝不加害之意。”
风贤笑了笑,道,“姑娘别误会,我也没别的什么意思,只是万般好奇,姑娘是如何与我家公子相遇的?”
第二十章 分离(一)
“你既不信我,我怎么说都是无用。”
风贤挑了挑眉,对绍安会这般回答颇感意外,半晌转过身道,“门外有护卫会护送姑娘回去,以后如何,我等听命于公子吩咐。”
“他……”
绍安霍的站起身,镇定的脸上终于显出些裂痕,咬唇道,“他的伤怎么样了?”
“很严重,”简单的三个字却让绍安的身子猛的一颤,脸色渐渐褪去血色。
风贤背对过身,没有看到绍安的异状,他微叹了口气,道“所幸救治及时,细心疗养几个月,会好的。”
绍安却没再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晶莹的水珠顺着她的眼角滴在木船的地面上,渐渐晕染……
那“啪嗒啪嗒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风贤脚步顿了顿,却没再说话转身出去。
绍安伪装的坚强一瞬间全数卸去,浑身无力的跌坐在地上,脑海里满是那句‘很严重’。
他又受伤了,而且比上一次还要严重。
他是那样风姿潇洒的翩翩公子,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拖累不是吗?
绍安第一次悔恨自己的纠缠,如果不是她,他一个人就算跳下悬崖落入河中,也不至于为了保护她身负重伤,自然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局面。
如今,她断断不能再自私的拖累他,不能再做他的绊脚石。他处境凶险,身份特殊,她什么都帮不了。
能做的,只有远离罢了。想到即将分离,甚至以后不会再见,还是难以自持的心痛,不可附加。
浑浑噩噩中,不知走了多久,身边传来护卫浑厚低沉的声音,“姑娘,是这里吗?”
回过神,只见干净的青石板路上,一座修葺精巧古朴,再熟悉不过的宅院,上书“关内侯王府”五个大字。
她缓缓的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你们。”
“姑娘不必客气,既然已经将姑娘安全送回府上,在下便告辞回去复命了。”那人作了个揖,径自离去。
绍安蓦然上前,叩响檀木门上的龙头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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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荏苒,眨眼便已过去三个月。
夏日的漂泊大雨说来就来,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的天际,此刻便已乌云密布,雷电交加,隆隆作响。
南陵郡的延山花亭,漂泊大雨拼命冲刷着亭外的绿树红花,不多时干净的泥土地上已满是泥泞。
一位身材颀长,面目俊朗的男人簇立在花亭之中,眼睛里有期待,有雀跃,却又有了丝懊恼。
这样恶劣的天气,与山间泥泞的道路,她怎么前来呢?若是不带护卫,独自前行未免太危险了。
刘病已搓手顿足半晌,决定还是沿途下山,这是通往这花亭的唯一之路,说不定可以遇见绍安。如若遇不到,他便直去她的府上,绝不能让她这样淋雨赶路。
三个月了。
刘病已整整休养了三个月才得以痊愈,现在天下局势初稳,几个竞争的公孙王侯皆在拥立他的重臣强压下逐渐退出。一个月后,登基大典将会在未央宫的前殿举行,他终于,终于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许她一世安稳的生活。
看刘病已径自走下花亭,从暗处的草丛中顿时窜出几个头戴蓑笠,身穿蓑衣的羽林卫出来,风锦一脸焦急的上前阻止。
“侯爷,你大伤初愈,不能淋雨啊,还是等雨势小些再出去吧。”
“不行,是我考虑不周,让绍安上山太危险了。”刘病已撑开手中的兽皮伞,径自向前走。
风锦一脸担忧,还欲再说什么,只是看侯爷如此坚决,便可不敢再拦。
他家侯爷,一个月后大汉朝的新帝,一听那个叫‘绍安’的姑娘,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当初在公子伤势渐稳后,他与弟弟是好说歹说的劝说,侯爷不听便罢,还呵斥他们不准再议论与猜测绍安姑娘,令他们是叹气无奈。
侯爷一向不近女色,更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冲昏头脑,可与那女子相处不过五日,便这样不顾一切,着实令他们费解。
大伤初愈,宫中局势也刚刚稳定,公子便火急火燎的出宫前往南陵郡,在那姑娘的府前被人家的丫鬟告诫责备也不生气。
人家没好气的说贸然上门会影响自家小姐的名声,侯爷便立刻道‘在县城外山上花亭等候,万望告知’,让他着实惊异不已,他家睥睨万物威武霸气的公子何时这样低声下气了?
想到侯爷千金之躯还有他未曾完全痊愈的伤势,风锦还是忍不住出声劝慰,“侯爷,登基大典在即,不可出任何岔子啊,您务必要保重身子才是。”
刘病已摇头道,“淋点雨我就性命不保了,我也是习武之人,哪会那么脆弱?跟在后面,别废话。”
风锦无奈的撇撇嘴,只得听从命令,反手招呼众人,一同下山。
两人刚前后走出花亭,忽听自山下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响。
刘病已脚步一顿,这声音模糊遥远,听不清是否是绍安的声音,不过这样的雷雨天,谁会没事跑到山里来,应该是绍安没错了。
想到这里,他面上一喜,回头吩咐道,“你们到后面等着,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出来打扰。”
“是。”风锦应道,连同那些大内高手,一个跃身跳入灌丛不见人影。
第二十一章 分离(二)
刘病已满是欢喜与期待,他上前几步,一声“绍安”还未说出口.
只见,从那被泥土淹没的石阶上缓缓走来的赫然是个中年男人,四五十岁的样子,衰老的脸上犹自带着几分严肃与精明,一步步缓缓走上台阶。
旁边搀扶着他的是一名少女,却不是绍安,正是早上见过的绍安的贴身侍女。
没有见到日思夜想的那抹倩影,让刘病已顿时凛了脸色,又恢复到了往日那个冷淡漠然的他。
石阶下的中年男人一步步走了上来,视线猛然交汇,王奉光抬眸对身边的阿澜道,“就是他吗?”
阿澜闻言,抬头对上石阶之人那个黄色兽皮伞下高大挺拔,清冷无双的男子,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发怵起来。这样做对吗?瞒着小姐斩断这段情缘?
她讷讷的点了点头,随后低下头不再说话,王奉光脸上浮现出一丝愤怒与不满,连着脚步也快了一些,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
磅礴大雨丝毫没有减缓的趋势,‘哗哗’声不绝于耳,如脱缰之马,撞向地面,发出沉闷的咆哮声。
刘病已的脚步不停,甚至越来越快,最后他狂奔起来,豆大的雨珠砸在脸上,冰冷刺痛,可他完全感觉不到,脑海中乱成一片。
他不信,不信从她的父亲与丫鬟口中得知的一切,他要去见她。
至少,要亲自问过她,他才会死心。
风锦领着数十名暗卫在后面追赶不停,公子身上已满是溅上的泥泞,明明可以骑马的,可公子一听到那老头说什么女儿也有婚配,让他莫要纠缠。公子便失魂落魄般的不管不顾狂奔下山。
那老头儿说什么嫌弃公子攀炎附势,配不上自家女儿什么的。又说要去报官告公子拐卖少女,委时可笑。
若不是公子阻拦,他定要上去,捅他几个透明窟窿。
从郊外的山上一路下来,便直奔县城,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狂泻而下的大雨终于渐渐停息,取而代之的是淅淅沥沥的细雨,黑暗的天际此时也透出些微亮。
风锦略略松了一口气,看着前面连蓑衣都没有来得及穿,此时如落汤鸡般浑身湿透的公子,又是一阵唏嘘叹气,不禁感叹真是情字误人呐!
简朴的街道被雨水冲刷的一尘不染,拐过这条街道便是王家府宅所在的胡同了,风锦快步跟上,走在刘病已身侧,他侧头打量公子的脸色,这一打量不要紧,直把他吓得一个机灵。
公子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眸,猩红,可怖。
“公子……”
风锦试探着喊了一声,自是没有回应。
他也不敢多问,只在后面诚惶诚恐的跟着,近一个时辰的淋雨奔跑,刘病已健壮身躯也终究抵挡不住,肩膀的伤处传来阵阵刺痛,在拐入胡同时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强忍痛处扶住身边的墙壁,猛地甩了甩头。
风锦惊慌失措上前扶住,他一脸担忧与无措,正想说些什么,抬眼间,却瞥见一抹无比熟悉却也令他无比错愕的身影。
广陵厉王,刘胥?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二十二章 分离(三)
“公子!”风锦一声惊呼,示意刘病已向前看去。
刘病已抬头,只见长长窄窄的胡同深处,一位身材高大魁梧,手持黑色兽皮伞的,墨色长袍男子,极为扎眼,那熟悉的侧脸与身形,赫然便是他的太皇叔,广陵厉王刘胥。
而他所站的位置,赫然便是王家府院的门前!
“他怎么会在此处?”刘病已剑眉紧蹙,冷声道。
“是啊,他怎么会出现在王家府宅的胡同里?”风锦眼眸流转,“莫非,也是去找王姑娘的不成?”
他话未说完,已经感受到身边公子身上散发的冰冷摄人的气息。
那刘胥在王家府宅的门前只等了片刻,便出来一位老管家,见到厉王,很是殷勤,点头哈腰的迎进府内。
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两人质疑。刘病已脸上已然结出千年冰霜般寒冷无比。
风锦继续添油加醋道,“公子,看那厉王熟门熟路的样子,看来他是来过不少次了。”
风锦小心观察着公子的脸色,只见他面沉如水的脸上,除了不解与盛怒外,分明还有怀疑的气息。
事关重大,为了公子安危与江山社稷着想,他斟酌片刻还是道,“公子曾严厉斥责不准猜疑绍安姑娘,可是……臣等还是要说,那个绍安三个月前出现的就很诡异,经历那样的凶险,她却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说不定,那女子真是广陵王派来的奸细,他们狼狈为奸,给公子设的圈套而已……”
刘病已脸色一肃,淡淡道,“可是刘胥,并没有直接参与夺嫡。”
的确,刘胥身为武帝第六子,虽身份尊贵,手握重权,在武帝立储时也有心竞争过。
可是在昭帝刘弗陵继位后,他身为昭帝兄长,已然失去竞争皇位的资格,这次夺嫡,也是多以武帝皇孙辈,各地藩王之间的竞争,厉王一直是独善其身,表面上不争不抢的。
“公子,厉王虽然性子一向温和,表面上无心竞争皇位,不过他可是武帝唯一还在世的皇子,如今也不过而立之年,他身居高位,与霍将军,张丞相等人关系也甚密……难保他心有不甘,有觊觎皇位的意思……”
刘病已迟疑片刻,他仍是不想相信绍安那样温柔善良,天真又烂漫的女子,会跟奸细,算计扯在一起,他们曾那样美好的朝夕相对,交付真心。
风锦心里一紧,没想到事实就摆在眼前,公子还是这般踌躇不定,还愿意去相信那个心怀不轨的女子。
“公子,厉王怎么会与这南陵郡的小县城有瓜葛,还恰巧跟王家扯上关系,这一切太奇怪了,不得不防啊!”
为了公子的宏图大业,为了大汉的稳固与皇权,他们如履薄冰慎之又慎,决不能被感情所牵累,他还欲再劝解两句,只听胡同深处传来“吱呀”一声清脆的声响。胡同深处那王家府院的大门,突然被打开了。
空气仿佛在此刻凝结,远处,从那狭小的铁门中出来的,除了刘胥,笑眼盈盈出来恭送的女子不是绍安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