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第几次开了大门又关上,无奈地穿过垂花门,意外见到子月盘腿飘浮在内院上空朝她招手。
“别担心,璧帮他们去了。”子月道。
“真的?”这下子容夕霏总算安心,问道:“你怎么来啦?”
“阴曹地府我才不想去呢,就来这儿晃晃,没想到转世的妳会在。”
“你来得真刚好,解了我的不安,顺便再帮我解解惑好不?”
“我能帮妳解啥惑?”
“当然能,你当初也是匀棠的侍鬼,肯定对她的事了如指掌,问你准没错。你能不能说说她的事?”
“转世的好奇自己的前世啊?行。”
容夕霏坐在中堂前的石阶,洗耳恭听。
子月果然知无不言,从如何认识匀棠到匀棠为何辞世全说了,容夕霏听得满足不已却也万分感慨。
“妳们除了一个模样,声音也相似,其他性格、遭遇可说是全然不同,她若没鬼家这些重担,说不定能活得如妳一般自在。”
“她也有我羡慕的地方,她身边有你们可热闹了。”
“这倒是。”
“让我再问一句,襄然那块玉麒麟是匀棠送的?”
“没错,我可嫉妒了,同样是侍鬼,就我没有,唉,不过我也能理解那块玉的意义,计较这个也没意思。”
“难怪玉掉了要跟我发脾气。”容夕霏明白那块玉的意义非凡,襄然会生气也变得理所当然。
“转世的把前世的玉弄掉,这可真是折煞他呀。”子月笑道。
“亏你是他拜把兄弟,如此幸灾乐祸对吗?”
子月露出无所谓的表情,惹得容夕霏白眼一翻。
不知不觉天色转暗,容夕霏再度开门探看,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匹无人驾驭的棕马停在鬼家门外,马背上伏着一人,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且血迹斑斑。
容夕霏见那人穿的是补丁过的白色深衣,大骇惊喊:“四衍!”
襄然搀扶着彩罂也在此时现身马旁。
子月听到骚动出来,见情况不对也没多问,赶紧帮襄然把脸色发黑的四衍从马背上弄下来,准备移至寝室。
容夕霏见彩罂看向她,不待她启口,马上会意道:“我去找大夫!”
鬼四衍被安顿好后,两只蚱蜢出现在床头,但无人留意,大家都将目光聚焦于伤重昏迷的他身上。
彩罂尽管精神不济,仍不断指示襄然往鬼先生身上点穴,好让鬼先生能支撑到大夫前来。
容夕霏找的是镇上最有名的妙手回春,偏偏他来了把完脉便摇摇头,要容夕霏有心理准备,让她大为不满:“大夫,您什么针啊药的都还没有试呢。”
“药石罔效,如何试?”大夫说完就自行离开。
“我再去找别的大夫!”容夕霏不气馁,又要往外冲,被子月制止。
“人没用就得靠神。”明知远水救不了近火,至少是一线生机,子月很快消失找璧去了。
子月才离开没多久,彩罂的点穴之法有些制不住,鬼四衍的唇角不断溢出血丝,容夕霏取出手绢不停擦拭,愈擦愈焦躁不安。
襄然一脸忧虑地看向有些摇摇欲坠,仍在想方设法缓和四衍病况的彩罂。彩罂从未独力诊治过如此重症的伤患,加上自身状况也不好,搜索枯肠竟无法可想,眼里蓄满泪水。
鬼四衍唇角的血丝唾沫愈来愈频繁,突如其来一个痉挛,止不住地咳血,最后竟断了气息般毫无生气。
“四衍、四衍,你、你争气点!子月很快就会请璧来救你了,撑住啊!”容夕霏不停地替四衍加油打气,也像是鼓舞在场的人。
“你们怎么就把本仙忘了。”谷鸯埋怨似地出现,俐落地往四衍身上施法,没多久就让他恢复心跳,见夕霏惊喜地看着她又道:“本仙只能让他不死,接下来如何复原还是得靠彩罂妹妹。”
“感激不尽……”彩罂一低头道谢,六角冰晶跟着旋落。
谷鸯向同样低头致谢的襄然使了眼色,她想弄清楚四衍怎会变得半死不活,于是一仙一鬼离开寝室。
☆、〈八〉近在咫尺若天涯2
“醒了、醒了!”容夕霏本来在替四衍擦脸,见他眼皮掀动,露出一条细线又微蹙眉,眼珠子在眼皮底下骨碌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眼睛半开却显迷濛茫然。
鬼四衍躺了半月有余,命被谷鸯拉回后,再度请来镇上的妙手回春看诊,妙手回春把了脉啧啧称奇,直呼鬼家传人命大,可是接连数日又针又药的,即使脉象平稳也不见转醒。
彩罂不像襄然和子月是资历已深、有些修为的鬼,能对一般人现形和短暂碰触活人,因此无法亲自把脉,“望闻问切”只能使得上前两项,再加上旁观妙手回春的诊脉判断,请夕霏替她去药铺抓药。
鬼四衍服了几帖,黯淡无光的脸恢复些许红润,偶尔出现呓语,看着渐有起色,妙手回春的把脉搭配彩罂的药方,如此再过数日,如今得已转醒。
容夕霏退了开来,让彩罂上前,襄然悄然现身,子月则是奉璧之命一直在鬼宅守候,听到夕霏的叫喊,立刻飘浮在四衍的上方,盘着腿倾身向前,两只蚱蜢更在床头持续守候至今。
关于阿七与鬼群集体失序的行为,璧亲自上平都山事发地一趟,又转往罗都山调查一番,发现柳彻的气息;在此之前,彩罂被鬼差抓走,提到朱色衣袖,璧就怀疑柳彻,两桩事紧连,应可确定皆是柳彻所为。
“四衍,觉得如何?”子月在四衍眼前挥了挥手想帮助他聚焦。
鬼四衍的视线穿透子月盯着床顶愣了好久,才僵硬地转向一旁,勉强定格在夕霏的脸面,微弱地说:“彩罂和襄然……都平安无事吧?”
“呃,嗯,都很好。”容夕霏虽然回答但心里嘀咕:怎么特地问我?
“他们呢?”
“啊?”容夕霏先是看看坐在床畔的彩罂,又瞧瞧站在身旁的襄然,奇怪道:“他们在啊,子月也在呢。”
这下子换鬼四衍不解,整间寝室明明就他和夕霏两人。
“四衍,你该不会、该不会——”容夕霏还没说完就被子月打断。
“四衍,这样你看得到我了吗?”子月以常人能见的方式现身。
“你来啦……”鬼四衍总算发现子月的存在。
“四衍。”襄然也如法炮制,四衍果然转头对他微笑。
“彩罂呢?她是不是还不舒服?”鬼四衍看着襄然,发现他神情严肃地看向床畔,夕霏和子月也一脸凝重地看着一样的地方。
鬼四衍努力盯着空空如也的床畔,顿时明白了什么,缓缓抬起右手想要使出鬼力,掌心却不再发出绯红光芒,他集中精神又试了一次,依旧毫无反应,掌心的泪珠状印记甚至褪去原本鲜红欲滴的色泽。
这是为何?鬼四衍不断自问。好不容易甦醒却渐感疲倦,眼皮慢慢盖了下来,他尽力抵抗,固执挣扎着。
‘鬼先生,好好休息吧。’尽管彩罂清楚鬼先生听不见,仍忍不住出声,即使碰不到也伸出手想安抚,落得大手小手交错的结果。
“唉,你好好休息吧,别让彩罂担心。”容夕霏上前按下四衍悬在半空摇摇欲坠的右手。
“好,等我恢复就看得见了。”鬼四衍看着空无一物的床畔说,死撑着的眼皮终于不支落下。
随着鬼四衍昏睡,原先因他转醒的欢欣气氛荡然无存。
彩罂察觉其他三人的关心眼神,微微一笑,表示自己没事。
“好啦,四衍睡觉也没啥好看的,我回报璧去啦。”子月准备走人,襄然也想把空间留给彩罂,唯独容夕霏一脸苦恼地立在原地。
子月本来要顺手拉走夕霏,襄然快了一秒劫走她的手,带出寝室。
“四衍看不见只是暂时的吧,要是以后都这样怎么办?”容夕霏对于谁带她出去浑然不觉,心心念念四衍和彩罂相对不得见的处境。
“能清醒已是万幸,先别苛求。”襄然本想顺势悄悄放开柔荑,却被子月揶揄。
“男女授受不亲啊。”子月似笑非笑地看着襄然。
襄然的手带着一股冰冷,容夕霏却在子月的出声下才迟钝回神,一回神不是觉得冷而是把襄然的手拉回,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了然道:“原来鬼的触感和温度是这样啊。”
襄然没好气地抽手。
“小气鬼……”容夕霏不满,再去拉子月的,岂知他也不给碰,不高兴道:“你也这么小气!”
“不能这么说,我怕‘某位公子’心中不快啊。”子月边说边瞄襄然。
“说啥呢?”容夕霏满脸疑问。
“想知道去问‘某位公子’吧。”子月说完朝襄然一笑:“前世有缘无份,这世可得抓牢啊。”
襄然瞪着子月,子月耸耸肩就跑了。
“到底谁啊?”容夕霏只好问襄然,襄然一声不吭地消失,惹得她双手叉腰,喊道:“喂,你们就这样走啦?”
*
静谧的房内,鬼四衍有好长一段时间处于半梦半醒间,二度转醒时先是看了空空如也的床畔一眼,才注意到谷鸯翘脚坐在桌旁静静看他。
“本仙不是提醒过你,别学匀棠心慈手软,现在可好了,成了平凡人,想见不得见。”
“虽然阿七他们是鬼,我却觉得自己杀了人。”
“后悔无用,你先把自己振作了再去悔恨。”
“好。”鬼四衍又看向床畔好一会儿才对谷鸯道:“我突然明白一件事,其实妳从未欠我人情,对吧?”
谷鸯不语。
“不是吗?”鬼四衍略微思索又道:“也许是妳施法窜改我的记忆,让我没头没脑地留下妳欠我人情的印象。”
“本仙可是给你个台阶,以免认为本仙是在施舍,是看在匀棠的面子上。”
“我倒要感谢妳了。”鬼四衍淡淡一笑。
“这些不重要,好好养伤吧。”
“彩罂……她在吗?”
“你说呢?”谷鸯朝床畔一瞟,随即原地消失。
鬼四衍盯着床顶良久,才像下定决心似地说:“彩罂,如果妳在,请静心听我说。”
“自虎威镇那次见妳痛哭后,我才发觉自己多残忍,凭一己私心擅自将妳带回,我知道妳心地好不怪我,可这次妳被鬼差误抓又让我正视这事。我的确不该捆绑妳,加上我现在的情况,或许一辈子就这样也说不定,我更没资格留妳在鬼家。
为何要将妳带回,我曾经迷惘过,是想要一个属于我的侍鬼,还是纯粹心疼妳的遭遇?现在我能清楚告诉妳,我要的不是侍鬼,也不纯然只是心疼,我就想要一抬眼就见到妳,见妳对我微笑,我就觉得安心、踏实。我怕孤单,可要不孤单,不仅仅是有人作陪而已,必须是对的人,妳就是那个人。
愈是如此,我愈不能自私,若我能好,我会亲自送妳走;若好不了,我相信璧、谷鸯甚至是转轮王都不会拒绝我的请托。妳不需要再把生前的痛苦潜藏,强颜欢笑甚至假装遗忘,我要妳打从心底快乐,把过去种种全部忘掉,重新开始。
彩罂,我不是故意赶妳走,我真的思考过才下决定,我说这些也不是要让妳难过。我带妳回来,从来就不想再让妳伤心,可虎威镇那次我知道自己根本办不到。如果现在妳哭了,就当最后一次吧,等妳离开的那天,无论我能不能见到,请妳露出笑容好吗?”
鬼四衍说完这话,人也虚脱无力,又昏昏沉沉睡去,他不知道床畔人儿听到要送走她时使劲摇头,泪如雨下,无数的六角冰晶落下,逐渐积累。
床头的两只蚱蜢也急得跳来跳去,不约而同道:‘四衍,你不该说这话,不该说啊!’
彩罂好不容易止住泪水,哽咽道:‘或许你后悔了,可我从不后悔跟你回来,从不啊……’
她努力碰触鬼先生露在被子外的手,即使不断交错仍一遍又一遍试着,苦恼着自己的无用,泪不知不觉再度满溢,六角冰晶散布在他的脸面和身上,可恨他就是毫无所觉。
门里落泪,门外也啜泣着。
“妳怎么还在这里?”襄然见容夕霏居然在门外偷听,不禁蹙眉道。
容夕霏本想着她能当个传话筒,就一直在门外候着,若有需要就厚着脸皮进去,谁知忙没帮上,里头的动静却听得她难过不已,只能蹲在门外隐忍情绪,以免被发觉。
襄然怕容夕霏不小心情绪失控,赶紧将她拉离现场,来到游廊才放手。
“四衍这个自私鬼,把彩罂带回来的是他,现在决定把彩罂送走又是他,他有没有考虑过彩罂的想法啊。”容夕霏边哭边说。
“四衍目前这情况难免想法偏激,但不无道理——”
“什么鬼道理啊!”
“妳难道不明白‘人鬼殊途’吗?即使四衍好了,即便彩罂不走,他们能走到一块儿吗?”
“我才不管什么‘人鬼殊途’,我要是喜欢,是人是鬼又如何,除非他不喜欢我。”容夕霏抹掉眼泪,笃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