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妳遭遇说不定又是另一番想法。”襄然眼神微黯。
“等我真遇到,我会好好实践我说过的。”容夕霏认真道。
襄然看着容夕霏好一会儿才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淡淡地说:“好,到时我做个见证。”
☆、〈九〉绯红光芒现柔荑1
一连数日,鬼四衍陷入发烧不退且呓语不断的状态,但没人听得懂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尽管如此,容夕霏倒是很有耐心地侧耳倾听,心想着总会被我听出端倪。
容夕霏自四衍卧床以来就一直待在鬼家照顾他,只有偶尔缺些什么才会回家一趟,毕竟他兄嫂远在杭州,方捕头只能偶尔过来探望,方大嫂虽然常来也不可能随侍在侧,唯一在名山镇称得上亲近的“人”就是她了。
“彩罂,不要走……对不起?”容夕霏难得听到一句清晰的,听了没好气道:“谁让你这么折磨自己,明明就不想把人家送走,非得口是心非,真是活该呀你。”
“妳是在照顾病人还是指责病人啊?”子月现身道。他偶尔也会来,帮着襄然一起替四衍换衣净身这类不适合姑娘家做的事。
“要你管,念个几句难道会让病情加重吗?”容夕霏不悦道。
“话不是这么说——”
“而且彩罂又不在,我念我的,你别听就是。”
“如果襄然在呢?”子月饶富兴味地问。
“他在也不妨碍呀。”
“妳是个姑娘家,别老是在男人面前大声嚷嚷,矜持点妳会不会?”子月无奈道。
“矜持?我在四衍面前都不装了,还对着鬼装啥?”容夕霏大声道。
子月简直要翻白眼。
“再说了,襄然对我又没好感,装也没用,至于你,我要是那样对你,你不觉得噁心吗?”容夕霏好笑道。
“妳怎能确定他对妳没好感?”子月挑眉道。
“我怎么不确定,他一开始就对我没好脸色看,我还惹怒过他呢。生得一张匀棠的脸,却有着与她大相迳庭的言行举止,我猜襄然肯定在心里不高兴过无数次了。”
“他就是个闷葫芦,别用表象去揣测他。”
“难不成我要直接去问他:喂,你是不是讨厌我?这不是自讨没趣嘛。”
“这可不见得。”子月努努下巴,指着夕霏后方。
“啊?”容夕霏一转头,襄然不知何时立于身后,她心中一凛:什么时候来的!
“就说让妳矜持点了吧。”子月嘻嘻笑道:“襄然,问题你听到了,好好回答呀。”
子月挥挥手走人,容夕霏赶紧装忙,端起水盆要去倒,偏偏襄然就堵在门口。
“那个……能不能让让?”即使襄然是鬼,容夕霏还是无法就这样穿身而过。她低着头,感觉他的视线在自己头顶。
襄然从善如流,侧身让她。
“谢谢。”容夕霏只想赶快摆脱这种尴尬,心里暗暗咒骂:臭子月,下次你再出现,非得想办法整你不可!
“我不讨厌妳。”
这句话让容夕霏定格。
“不因妳和匀棠长得像或为她转世。”
容夕霏感觉自己耳根红了。
“不重吗?”襄然把视线移到水盆。
“那么……”明明跨过门槛就行了,容夕霏偏偏端着水盆转过身问:“你老是看着我这张脸在鬼家晃来晃去,难受吗?”
襄然不语。
“谢谢你不讨厌我,但很抱歉让你觉得难受。”
“为何认为我会难受,子月就不会吗?”
“因为你们对匀棠的感情不同呀。”容夕霏深深看了一眼玉麒麟,再抬眼看着襄然,温婉一笑后就走出房门。
确实如此,襄然如是想。尘封心底多年的回忆,每每在见到容夕霏时扬起,遗憾之情也就尾随而至,只是在分清两人的歧异处后逐渐平息。
不同于匀棠的深沉,容夕霏是一抹明亮的色彩,一旦沾染上什么就容易起变化,也能让人轻易察觉,不必费心思靠近却还捉摸不清,然而他却是因为她与匀棠有着同一张脸才注意到她的存在。
假如少了一样的面容,他还会在意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假设性的问题若要解答,容易变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可确定的是,他因为一样的面容而一度否定那样明亮的色彩,直至放下成见才眼前一亮。
做鬼久了,居然奢望起光,这样真的好吗?
*
彩罂这几日一直待在后罩房属于她的那一间,坐在玫瑰椅上盯着置于案桌的小罗灯,偶尔回过神来则拿起胸前的玉蝶细看。
不是她不去照顾鬼先生,而是夕霏要求她暂时远离,甚至连襄然也这么认为。
‘臭四衍都要把妳送走了,妳还担心他干嘛?’
‘无论四衍做何决定,去留仍在妳。’
两人都希望她能好好想想,究竟要照鬼先生的意愿而走,还是依自己心意而行。
冷静之后,她知道鬼先生是为她好,可扪心自问,自己的意向又是如何?
当初若不是鬼先生伸援手,她现在还被绑缚在断桥处受折磨,尽管来到鬼家不见得能忘却生前遭遇的不堪,但得到不少未曾得过的快乐。
父亲在世时,她一直跟随在旁习医,每天的日子几乎千篇一律,没想过这样到底好或不好,毕竟当时的信念就是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好大夫,没有谈心的朋友,更没想过男女之情。
成为侍鬼这段期间反而像个女儿家,有人怜惜,有人谈天说地,像个小姐似地手不动三宝,有时还会闲得发慌。
若要离开,她定会不舍。
“彩罂,妳舍得鬼先生吗?”雪鸽飞到案桌上,对着彩罂歪头问道。从鬼先生负伤而归以来,雪鸽不敢多所打扰,直到这几日彩罂独处才默默陪伴一旁,今日难得开口。
彩罂轻抚雪鸽丰美的羽翼,想起鬼先生的告白,不觉又出神。她感激他救她脱离苦海,所以总想着要为他做点什么,除了感激,她对他还有别的心思吗?就因她是鬼,以致于她不曾想过,如今又怎敢多想?
“当然是不舍。”
“这份不舍之情跟对其他人是一样的吗?”
一样吗?好像有那么点不同,今天换作是其他人开口要她走,她会这么激动难过吗?
其实她以为自己能陪着鬼先生终老,不知为何,她就是这么觉得。
“我也不知,可有件事我能确定——”
“彩罂!”容夕霏连门带槛地撞进来,一脸欣喜状。
“鬼先生醒了吗?”彩罂急忙起身。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妳跟我来!”
别的?还有什么比鬼先生醒来更值得高兴的?
*
鬼四衍烧退醒来,子月和襄然似乎已等候多时,尤其子月迫不及待地扶他坐起,襄然抱胸立于床尾。
“幸好你醒了,不然璧和谷鸯可就白费工夫啦。”子月道。
“白费工夫?”鬼四衍不解。
“你先跟我说,你要送彩罂走是真的吗?”
“是。”鬼四衍黯然。
“真舍得?”
“不舍也得舍。”
“四衍,撇除一堆乱七八糟的,我只想听你心里话,你真想把彩罂送走吗?”子月正色道。
“我刚刚不是说了——”
“我问的是心里话,给我老实回答。”子月难得口气严肃。
“……当然不想,就算我这辈子只能当个不能见鬼的普通人,我也要自私地把她留在身边,直到我做鬼跟她再见面,但我怎能这样?”鬼四衍颓丧道。
“能或不能,你得听听当事者的意见。”子月抓起四衍的右手,再把从怀里掏出来的一条五色环交给他。
“这是什么?”
“别问这么多,保证是好事。”
鬼四衍受子月引导,拿着五色环的手往前伸,当到一个定点停住后,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居然看见彩罂坐在床畔,带着浅浅微笑看着他!
“大功告成!”子月自得其乐地鼓鼓掌。
“快出来。”容夕霏在开了一条缝的门外道。
子月和襄然很快消失,容夕霏也把门关得严实。
鬼四衍愣愣看着彩罂,一个字也吐不出。
“听说这是璧和谷鸯两位大人合力制成的。”彩罂指着五色环道:“虽然我本质上仍是鬼,却能化虚为实,让人看得到也碰得着。”
“祂们?”老是不合的两位神仙竟通力合作。鬼四衍总算明白刚才子月所言何意,苦笑道:“这人情欠得可大了。”
“这样你还要赶我走吗,这样人情可就白欠了。”彩罂打趣道。
“哎,不、不是赶妳,是送妳、送妳走……”鬼四衍垂头丧气,不见面时明明说得理直气壮,头头是道,现在却无法。
“我明白鬼先生的想法,我也想了很多,虽然还有些想得不太透彻,可我能确定一件事,我不想离开。就算你一辈子都看不见我也没关系,我倒希望你从此就是个普通人,成家立业,子孙满堂,安然终老。”彩罂摸着五色环续道:“等你恢复健康,我就把这环取下——”
“不行!”鬼四衍双手牢牢握住彩罂的手道:“妳取下我就看不见妳了,至少等我鬼力恢复了。”
“等你恢复还让我走吗?”
鬼四衍摇头道:“妳不想走,我更不想妳走,但……如果哪天妳后悔了,告诉我。”
彩罂微笑道:“我从来就没后悔跟你回来。”
“就算哪天我又惹妳伤心,也不后悔吗?”
“人活着就有各种情绪,我当鬼之后还能感受这些情绪,就像再次活着一样,没什么不好呀。”
“彩罂,对不起,我总是这么不成熟,让妳包容我。”
“你快点好,我就原谅你。”
鬼四衍点点头,依旧握着彩罂的手,两人相视而笑。
☆、〈九〉绯红光芒现柔荑2
自从把话说开,鬼四衍的病情益趋稳定,偶尔也能下床走动,只是状况愈好,彩罂就愈放心让他独处,但他希望睁开眼的时间都有她陪着,她一不在就浑身不对劲,舍不得好这么快。
彩罂戴上五色环之后,做事情便利许多,可以不假他人之手,除了替他诊脉抓药,也常帮忙夕霏料理三餐,这是他觉得最无聊的时刻,但也不能让夕霏独忙。
夕霏毕竟是个姑娘家,这段时日义不容辞地照料他,他一方面感激,另一方面也怕会有不好的传闻,万一伤了她的名节,他可是万分过意不去。
方捕头和方大嫂来的时候也会提及:‘可真是难为你表妹这样照顾你。’甚至说:‘说实在话,你们还真有夫妻脸。’这是他最尴尬的时刻。
鬼四衍睡醒时已邻近晚饭时间,彩罂不在,肯定是和夕霏在厨房。他半歇在床上不到一刻钟就感到不舒服,觉得经络阻塞不通,只好以己之力用着缓慢的速度下床,靠着桌子坐着。
身体好得差不多,但鬼力尚未恢复,鬼四衍会趁着独处时试着发力,却是徒劳无功。
自他记事以来,掌心的印记就已存在,他觉得很特别。一次玩乐时无意间发动更是新奇不已,他开心地向爹娘分享,爹娘的笑容很勉强,尤其是娘亲透露明显忧虑,跟兄长炫耀,也只是得到敷衍的赞赏。
当他可以使用鬼力时,襄然出现在他面前,然后是璧和子月,接着是谷鸯,分别向他诉说自己所知的关于鬼家的一切,之后襄然常驻鬼家。爹娘相继离世,他开始承担起鬼家传人的责任,兄长前往杭州的那一年,他已能独当一面。
他不只一次想过当个普通人,有一丝期待或许哪天一觉醒来,掌心印记就不见了,如今以惨烈的方式盼来却没欣喜之情,甚至想赶紧恢复,谁让他倾心的伊人是一缕倩魂呢。
“哎,好久啊。”鬼四衍喝着茶,引颈企盼彩罂的到来。
*
厨房的两位边料理边闲聊,一点也没发觉时间的流逝。
自从彩罂戴上五色环,容夕霏可开心了,除了有更多说不完的话,也会从家里拿一堆服装饰品来分享,拉着彩罂进房打扮,再挽着手到鬼四衍的寝室让他欣赏。
鬼四衍的赞美词千篇一律且简单扼要——真好看。要再逼他多说点就红着脸搔搔头,一个劲儿傻笑,惹来容夕霏无数白眼。
“这个笨孙子,替他制造机会还不懂把握,是不是啊,彩罂?”容夕霏把最后一道桂花鱼条盛盘,由彩罂接过。
彩罂不知如何回答。
“老实说,妳对四衍的告白有何想法?”容夕霏亲昵地抱住彩罂,歪头看着她细白的侧脸。彩罂毕竟是鬼,隐隐有股寒气透出,但在这盛夏时节倒也舒爽,让人精神抖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