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应该不是她。
“我错了。”叶黛暮睁开眼睛,喃喃道。
说什么想要天下太平,说什么想要一个盛世的大魏,说到底,不过是她白日做梦,奢想出来的自己罢了。她在乎的不过是自己。
她想要做一个心怀天下、浩然正气的女皇,想做那一个梦中人,想做人人称赞的伟人,但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傻子。她是傻透了。
“陛下?”卢淑慎小心用湿巾擦了擦她的额头,示意侍女们递上温水,掺入金黄的蜂蜜,搅拌,然后递到叶黛暮的嘴边。“陛下,喝些蜜水吧。”
“我这是怎么了?”叶黛暮喝了几口,便撇开头。她的嘴里发苦,哪怕是蜜水也不能令她感受到一丁点的甜蜜。
“陛下,只是肝火有些旺盛。”卢淑慎装出的笑容,叫叶黛暮一下便看透了。她没有拆穿她。
她们都对叶黛暮吐血的原因心知肚明——谢璇。
她不过是一个堕入情,愚蠢得看不清前路的傻子罢了。她知道谢璇的这个选择对她,对天下,对他自己都好。但是她高兴不起来。
她不愿意做这个选择。她宁愿失去天下,也不想离开他。她说的大义凛冽,说是为了天下,愿意付出一切。但是这一切,却决不能包括谢璇。
只有他,她不想失去。
就像是在夜里行走,遇见的那一轮皎月。没有月光的时候是那么走,有月光的时候,也是那么走。可是拥有过那光芒之后,再次陷入的黑暗,便是超乎以往的孤寂,叫人难以忍受。
“淑慎,你说我是天下不二的明君。可是我却觉得我做不了。”叶黛暮靠在软垫上露出一个凄惨的微笑来。“若是要我选,我还是做昏君吧。”
“陛下,说什么傻话。”卢淑慎知道她心中苦闷。先是徐景茗,再是谢璇。她所信赖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对陛下的打击有多大。
她咬着下唇,有点忍耐不住内心的秘密。她想告诉陛下,可是一想到那人的嘱托,又不由地停了下来。
不要告诉陛下。
可是你忠于陛下,为何不能让陛下知晓?
因为我是暗棋。只有连陛下都想不到的时候,那些敌人才不会在关键时刻想到这一点。陛下处于劣势,若是没有这最后的保证,陛下太过危险了。
安山,你是忠于陛下的,是吗?
是的。我徐安山的忠诚,永远只属于一个人,我的陛下。
“陛下,他会回来的。”他们都会回来的。
“恩。我知道。”叶黛暮移开了目光,她不忍直视卢淑慎的目光。这双眼睛里有太多的期待,有太多的重负,也有太多的光亮。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拥有不了的。
她总是无端厌恶自己,过去、现在,还有将来。
☆、第贰佰伍拾壹章 东曦既驾
感觉自己被罩在了一个灰蒙蒙的玻璃罩子里,一切的感觉都迟钝了。不管玻璃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叫她高兴不起来,也哀痛不起来。她就像一个傀儡,突然地失去了灵魂。
叶黛暮痴痴地望着窗户,任由卢淑慎安慰她,却不发一词。
她的喉咙好像消失了一样,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也不想说。她的脑海里就是不停地循环着,“为什么不阻止他”这样的思绪。也由不得她不厌恶自己。
换做任何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自己在乎的人,还是由自己亲手放任造成的结果,都会陷入这样的低落。只是叶黛暮的低落期来得更外猛烈。
她想做一个好君主,想要给天下带来一丝的希望和太平,这也不假。只是那是她自己完好无损的时候的想法。说到底,不过是自私自利的小人,偶尔的良心发现。这是发的宏愿大了些罢了。
如今想来,那日她与幼安说的话,只觉得令人发笑。
哪有那么多舍生取义的英雄,不过都是食五谷的凡人罢了。若是有得失计较,总会选择自己的。
叶黛暮正自我厌弃当中,却不想窗户上突然传来异样的声响。这声响,她再熟悉不过了。她欣喜若狂地推开窗户,朝外看去。外面空无一人,只余几只鸟受惊乍然飞起,留下树叶沙沙作响。
她在做什么梦。幼安怎么可能会来呢?
“喂,你这么打开,我要是真趴在这里,早就掉下去了。”一个人影倒挂了下来,嬉皮笑脸地刮了刮她的鼻子、
叶黛暮傻了,但是她立即反应了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襟便把他拖了进来。
“维桢,你干嘛,好痛……”谢璇正龇牙咧嘴地抱怨,就被一个紧紧地拥抱打断了。
“你个笨蛋,笨蛋幼安。”叶黛暮紧紧地搂住他,生怕这是她的幻觉,生怕这不过是她的一场梦,用力地抱住他,像是想将自己嵌入他的身体一般。
“好好好。我是笨蛋,我是笨蛋。你哭了?”谢璇苦笑不得地望着她。她不应该高兴吗?他怕她担心,好不容易从狱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偷逃出来,想在去西京之前见她一面,结果这丫头倒好,眼睛跟漏了似的,不停地掉珠子。
“笨蛋幼安。我凭什么不能哭啊。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啊。你凭什么随便做主啊。说好的,不离开我的,骗子,大骗子。”叶黛暮哭得尽心了,这才开始抱怨,不过眼泪一时半会是停不住了。
“额。其实这是一场意外。我这么说,你信吗?”谢璇。
叶黛暮愣住了。“怎么回事?”
她自然是无条件的信任他,否则也不会愿意他去西京了。
谢璇听到这里,立即便笑了。他就知道,她会相信他。
“玉佩不是我偷的。我动了玉玺之后立刻原样放了回去。任谁也不会看出破绽来。但是我再走之前发现了这块玉佩,三天前你戴着,我记得。”谢璇严肃地解释。
这玉佩的款式一看便是不能仿照的,独一无二的样式,唯有叶黛暮能够佩戴,因为这上面刻有九龙。龙乃是国之正统,唯有帝王才能佩戴。谢璇立即便意识到有人用此做局,试图坑害叶黛暮。
“我就知道这么蠢,肯定不是你干的。”叶黛暮笑了,哭得太厉害,这一笑差点喷出了个鼻涕泡泡。叶黛暮赶紧找了块帕子。
“是啊,这么蠢的主意,有你一个就好了。”谢璇这话,又引得叶黛暮一阵笑。
叶黛暮假模假样地打了他一下,就这样还是控制力道,生怕打疼了他。“你才蠢呢。快说下去。”
“好好好,我蠢,我蠢总行了吧。”谢璇的眉眼尽是笑意。“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第一时间找到了珵文,叫他做我的先锋。柳公是珵文说下来。我只是和他提了一句,柳公可用。”
“你怎么能确定他会帮我们?”叶黛暮还是有疑问的。柳慈与谢晋安、文度不同,谢晋安乃是谢璇的叔父,若是他来帮忙,叶黛暮想得通;文度则是她父皇留下的,还算是自己人。
但是这柳慈便完全不同了。叶黛暮想不通,他为什么会帮谢璇做这一局。
“这个角色若是我叔父来做,一、不能掩饰于人,谁会信他要害我?二、我那叔父是决计不肯放我去军队的,哪怕是建功立业,他都恨不能拿个盘子直接呈到我面前。所以他是不可以用的。”谢璇捞起叶黛暮桌子上的桃子,一口咬了下去。
几口吃完桃子,谢璇继续说。“再者,文公,他乃是先帝所立的中书令,说他想做什么,那必定与陛下有关。到那时,不仅我叔父会牵连陛下,众臣也会起疑,我是陛下之人。”
“难道你不是我的人?”叶黛暮挑眉。
谢璇拿了一个桃子塞进她嘴里。“当然是。但是陛下总不希望节外生枝吧。等他日陛下明媒正娶,我才好正名啊。”
“好好好,到时候八抬大轿把你抬进宫来。”叶黛暮笑得眼睛都弯弯的。刚刚的那些痛苦和抑郁,似乎突然便烟消云散了。反正现在,叶黛暮的心里,只剩下欢愉。
“这还差不多。少于八抬,我可不来哦。”谢璇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柳公为什么愿意帮我们,还是在于,他乃魏臣。柳公曾说:‘天下名士,不及谢公。若能仿谢公一二,我万死而无悔。’”
“他是真的心系天下之良臣。”叶黛暮听了这话,笑了,捧着那桃子一口一口地啃了起来。“但是你为什么要做这个计划?你完全可以拿了那玉佩走人,就不会发生后面的变故了。”
“桃子好吃吧。”谢璇目光飘逸,想转移话题,被叶黛暮抓个正着。
“快说,不然,我把你当桃子啃了,你信不信。”说完,叶黛暮就狠狠地咬了一口谢璇的下巴。
谢璇无奈地叹了口气。“陛下,你也不属狗啊。怎么这么爱啃骨头。玉佩拿走了,难道幕后之人就不会有下一个计划了吗?唯有主动出击,将他的计划半路截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截下来,他才不能出后招。”
叶黛暮思考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唯有主动出击,才是化解一切变数的唯一办法。“那你猜到那人是谁了吗?”
“斐济。”
☆、第贰佰伍拾贰章 金貂取酒
这个答案,叶黛暮一点也不意外。
“我想不通,他到底想干什么?”叶黛暮咬了一口桃子。“难道他想篡位……我说笑的,不是吧?”
“从目前的情报来看,是这样的。”谢璇轻轻地抚摸她的头,有些不舍,不想说这些无关的事情。但是现在已到了危急关头,他不把情报都告诉她,恐怕后果也会很严重。
“斐济,是个心腹大患。陛下须得小心。”谢璇叹了口气。他不该离开她的,他还是放心不下。“长乐毅王也是个大麻烦。但是斐济必定在此事上推波助澜,否则如今的汴州不该是这样的场景。”
“你是说,徐王之争,有斐家的影子。”叶黛暮忍不住想找卷轴,画出一个关系图。贵圈太乱,她已经晕乎了。徐王之争,乃是世家之争,斐家在其中扮演了挑拨离间的角色已经不置可否。那么早就想篡位的长乐毅王又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叶黛暮倒是对斐家的远大志向大吃一惊。这年头想篡位的人不多,大家都比较喜欢当幕后的那只手,黑暗里的那张脸。想光明正大夺位的,还真不多,就算是长乐毅王,也是因为他姓叶,他有这个底气。
若不姓叶,想坐上这个位置,也要看这群眼比心高的世家们同不同意。
就如徐家,哪怕权倾朝野,也不曾想过给这大魏山河换一个姓氏。不过是暗搓搓地想把有自己血缘的子弟推上皇位罢了。叶静姝不过也是其中一个棋子。
“说到这里,梁国你可知道一二?”谢璇突然提起,叫叶黛暮摸不着头脑。
“梁国处于大魏的南边,时人以天下正统自居,却时常想来我们大魏打秋风。另外就是梁国多美女啊。”叶黛暮忍不住想到之前扒过的那一连串的美人,祸国妖姬夏姬是一个,不过可惜后来被她们大魏的皇帝砍了脑袋。
“珵文的脑子里是水太多了吗?难道就不该给你讲讲大局吗?”谢璇无语。“算了,不说那些。反正这件事里梁国人也出了几分力。之前咱们不是在前往云来寺的路上,遇到了熊和袭击的人吗?”
“你是说那些人是梁国人?”叶黛暮已经晕头转向了。
“不,不全是。但是起码也有一部分是梁国人。你可能不知道,梁国的皇帝已经病入膏肓了。”谢璇这句话叫叶黛暮更迷糊了。
“既然他们自个的皇帝要死了,难道不该想尽办法救他,或者是拥立新帝,以求更多的权利吗?”叶黛暮翻来覆去的想,也不觉得他们来大魏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还不简单,若是你也死了。大魏一乱,他梁国想换新帝,不就高枕无忧了吗?”谢璇说的这话也有道理。虽然她没有害人之心,但是免不了被人家恶意揣测啊。
以己之心度人。
在恶人看来,这世界大概最是黑暗;在善人看来,这世界却是一片花海。
“哦。那倒是真的。不过,他们也是傻啊。大魏少我,和少一条狗有什么区别?”叶黛暮刚说完,额头便被狠狠地弹了一下。
“你在侮辱我吗?”谢璇气呼呼地说道。“难道我爱的人,比不过一条狗?”
“哦。”叶黛暮揉着自己的额头,嘴角的笑意都压不住了。“我错了。”
“知道错就好了。不要看不起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厌恶自己。”谢璇望着她,将她搂紧怀里,贴着她的耳,柔声说道。“我不许你,厌恶我爱的人。”
“你以为你是谁啊?就是因为你,害得我做了那么多的蠢事。你都要离开我了。我凭什么要听你的。”叶黛暮明明这样说,语气却柔软得像对待一个精心编制的梦境。“你活着,我就爱她;你死了,我就恨她。”
“你在说什么傻话。你脑子又进水了?”谢璇这家伙永远不给任何浪漫气氛留缝隙。
叶黛暮一个气,便揪住他的耳朵宣泄。“你才脑子进水了呢?你什么破计划啊。要流放才参军,你就不能换一个方法吗?非要用这种破主意,谁出的主意,是不是你!”
“不是我啊。”谢璇说了这话,等叶黛暮一个迟疑松手的时候,立马上了房梁。“还能是谁啊?泼妇,你能不能不这么动手动脚的。我的耳朵都被你拉长了。”
“敢叫我泼妇,好啊,我就泼妇给你看。下来。”叶黛暮立即去找棍子好把他给捅下来。
“你敢做,我为什么不敢说啊。哇靠,你们这还是皇宫吗?哪里来的棍子,住手,真要掉下去了。”
一室的喧闹欢腾,将之前叶黛暮所孕育出来的悲伤和阴郁都一扫而空。然而再多的欢乐,也是有结束的时候。何况这不过是人生的众多片段的其中之一罢了。
“我要走了。”谢璇恋恋不舍地吻了又吻她的发鬓。
“大男人不拘小节。你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你不过是去建功立业的。我才不会想念你这笨蛋的。”叶黛暮说的倒是硬气,手却不是这么表达的。她抱着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放手。
“那你放手啊。”谢璇早就看透她了,笑嘻嘻地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不放,凭什么听你的。”叶黛暮搂住他的脖子,望着他的眼睛已经泪汪汪了。
“好好好,那我不走了。”谢璇倒像是正经的泼皮无赖,半点没有不耐烦地说道。“我不走,等他们发现我不在大狱里,那就永远也不用走了。陛下,只能把我藏在你小小的暗室里了。”
叶黛暮当然知道他不能不走,否则便是流放也不够了。她必须得放手。
“我会回来的。暮暮。”谢璇站在窗边,他转过头来,向她微笑,窗外的夜空黑得发紫,满目皆是繁星。这一幕,叶黛暮想她一定再也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