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早安,你不知道,这家伙就是个江湖百晓生的角色。简单地说,他喜欢八卦。”叶黛暮毫不犹豫地揭穿了谢璇的真面目。
“你好意思说我。是谁听这些事迹听得说了一个晚上还不肯放我走。天亮了,你睡着了都不肯放手。梦里都在叫我继续讲。你还不是八婆?”谢璇抢了一壶,斟满酒盏,欢饮起来。“不错,不错。没想到严大人还有这般的好酒。”
“谢幼安,你竟敢吃独食。”叶黛暮立即带着秦朗冲他一阵好啐。
酒鬼的友谊大概就是要在酒桌上才能完成。
饮罢一壶,双方便开始畅所欲言了。完全没有隔阂。
“陛下,你瘦得和小鸡仔一样,真的舞得动剑吗?”
恩,就算喝了酒,这家伙还是一样完全不会说话。怎么办,想打人?
☆、第贰佰柒拾陆章 君为何?
“陛下啊,您很懂啊。对,对,对,粗盐巴最配烈酒了。”秦朗舔了舔嘴边的盐巴,一口喝干碗里的烈酒。
至于为什么是碗呢?因为秦朗嫌弃一个酒盏才那么一丁点大,豪爽地换了一个人家吃面的汤碗。叶黛暮看了两遍还是对他的肺活量感到惊奇,这么一口气灌下去,居然都不需要换气,实在是神奇。
“陛下,您怎么出来了?外面多危险。小姑娘家的还是呆在宫里吧。幼安这个臭小子一点也靠不住了。”好吧,来了,正题。虽然他这句话也没说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有点气。
“说的倒是简单。我在宫里脑袋掉了,你负责吗?”叶黛暮说出这话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喝醉了。完了,那么多好的回答,为什么要选这一个啊。糟糕透顶。但是很不幸,她现在控制不住。
“陛下的脑袋?”秦朗抱着酒坛子不放,双眼迷离,自顾自地叨叨。“陛下,你可是有数不清的千牛备身保护,怕什么。女孩子还是不要舞刀弄枪的好,否则好夫婿就跑光了。”
叶黛暮脑中的线一下子便断掉了。
“那么秦将军的意思是,女子便深宅家中,两耳不闻窗外之事,任他国破家亡?”叶黛暮嘴角带着嘲讽的微笑,叫秦朗一下子感受到了一股汹涌的寒潮。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若是真到了国破家亡的时候,女子也做不了什么吧。”秦朗挠了挠后脑勺,这一句话更是戳中了叶黛暮的怒点。
“是啊,对于女子来说,国家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这国是唤魏,是唤汉,还是唤梁,都没有区别吧。她们都不过是精美的瓷器,摆在这主人的家中,令男人欢喜便好了。”叶黛暮的声音冷如冰。
“不,我并非是。”秦朗话说到这一半,却突然地停住了。他不知该如何反驳。大抵是叶黛暮的话说中了他内心的想法。对于女子来说,从父从夫从子,国家不过是她们生活的一个壳罢了,换一个壳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话到嘴边,秦朗猛然发觉与他讨论着话的是一国之君,是大魏的女帝。他收了口,重新说。“陛下,并非一般女子。女子依附男子,男子守卫国家,也没有什么不对吧。正如同陛下治理国家一般。”
“你这话,是想寓意我身为君王,便失去了女子之身?还是对你来说,身为女子的我那部分不配与你讨论这些话题?”叶黛暮嗤笑。“恐怕是后者吧。”
秦朗不反驳。他不知道该怎么辩解,或者说他从来就不擅长说谎。
“很可惜。我既是大魏之君,却也是女子。很不甘心吧。区区的女儿,竟敢凌驾你们男人之上。”叶黛暮也不看他,望着天上的一月,继续说了下去。
“说什么国家与女子无关。元狩年间,六国进犯之时,魏只剩上京一地。是谁守住这最后的生机?是武景帝。一个你看不上的女人,一个舞刀弄枪的女人,一个你不甘心的女皇。”叶黛暮笑了起来。
“宝鼎年间,五侯叛乱,分割国家,大魏面临四分五裂的局面。是谁守住大魏的一统,寸土不让?是文惠帝,一个你比不上的文人,一个咬文嚼字的女人,一个你不甘心的女皇。”
“天佑年……”叶黛暮正侃侃而谈。
“够了。你是说这国家都是你所说的这三个女人来守护的吗?”秦朗也爆发了巨大的叶黛暮不能了解的愤怒。“在战争之中死亡的,是你说的这三个女人吗?是千千万万的士兵,是无数个你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男人。”
叶黛暮不曾面对过,这样直面的质疑。秦朗所说的,她并非是全不在意。他说的没有错。那些无数地为了大魏而死的士兵,和三个在历史上留名的女皇,两者相比,孰轻孰重?
若是别人也许是要坚持他自己的观点,将对方贬得一文不值,赢得心理上的胜利。可是叶黛暮不会这么做。因为她知道,她想要求的并非是谁输谁赢,也并非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争斗。
是一国的生死存亡,是人心的搏斗。
“这些我名字也叫不出来的男人,是为了什么而战斗呢?”叶黛暮平静地望着他。她不愤怒,是因为她知道,对方是重情重义的人,是可以说服,可以打动,可以依靠的人。
此人可用,可信。
但是这两个评语的前提是,她必须到,她所看到的世界。
“为了大魏?”叶黛暮望着他迟疑的面庞,一字一顿地说了下去。“为了大义?为了黎明苍生?别痴人说梦了。不过是为了活下去。”
“你!黄口小儿,竟污蔑大魏的将士。”秦朗怒不可歇。
“你何必生气呢?”叶黛暮倒是理解他的。若是换做她,大概当场就跟对方干起来了。“我并非是抹杀将士们的功勋。为大魏战死的英魂,自然是伟大而高尚的。我并非是想否认这一点。而是我想告诉你的是逝者已矣,生者泣难哀。死者已经长眠于地下,可是生者却还要活下去。”
“那又如何?”秦朗愣愣地问了出来。
“那又如何?”叶黛暮扯起嘴角,反问。“你没有家人吗?你没有妻子吗?你没有儿女吗?当你为保护自己的妻女战死,死后她们却最后一口饭也吃不上,被人欺凌被人辱骂被人瞧不起。你甘愿吗?”
秦朗沉默了。
“在此之上,你在沙场上奋战,身上的衣衫,穿戴的铠甲,点燃的烛火,食用的佳肴……这一些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吗?是大魏上上下下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为你们筹集的。你还敢说,只有那些战死的英魂才配得到守卫国家的荣耀吗?”叶黛暮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秦朗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高声说道。
“在其上。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难道你没有母亲生养,能来到这世界上吗?难道那些战死的将领都没有母亲吗?天底下的女人,用了十个月将她们的儿女孕育,花了一生的精力去养育他们。你竟对我说,这些女人不过是装饰物。她们既不属于国家也不属于这片土地。她们那一生的辛劳血魄对你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吗?”
世间竟有这么可笑的事情。与男人付出同样的辛苦,同样的心血,同样的痛苦,却偏偏得不到承认,永远也无法被正名。女人,你是活物还是死物?
过往多少的呐喊竟都无法到达这些受其恩惠身为子孙的男人心中。
不管别人怎么认命怎么样妥协。叶黛暮绝对不要认输。
凭什么?
☆、第贰佰柒拾柒章 天下苍生
“我告诉你,秦早安,这大魏的天下,有你们男人的一半,就有我们女人的一半。我们不仅会当皇帝,还会当上将军、三公、都尉……只要你们能做的,我们都能做到。谁也休想将我们的荣耀和我们的责任抹杀。”
叶黛暮一字一句,全都像一把开辟天地的巨斧,彻底将他心中的那片混沌劈开。他不是傻子,他是会思考的人。他明白,他能懂,叶黛暮所说的每一句话,哪怕这每一句话,都超乎他的想象。
他血战沙场,砍了成千上百个脑袋,从未遇上过如此强大的不能用武力战胜的敌人。因为这敌人,不只是叶黛暮,还有他动摇的世界。
女人,真的如他想的那般不堪、无用吗?他所坚持的,为何在这一刻听起来如此可笑呢。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此事无关对错。”叶黛暮一眼便看穿了他内心的纠结。“这关乎的是天下,大魏,还有我们所有人的人生。早安。你能明白,想要拼命证明,那些不被世人认可的感觉吗?”
“不甘心。”秦朗毫不犹豫地接了下去。他的不甘心,强烈到可以以一敌百,身中数箭,却怎么也肯倒下。
倒流时光,他曾是将军的旗手,他挥舞的是将军的旗帜,他若是倒下,便是有损将军的荣光,他绝对,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便是死,也要站着,握着那旗帜死。那份不甘心,叫他活过了无数的战役。
可是到了最后,他没有输给死亡,却还是输给了俗世的权利。
将军死了。他的不甘心,仿佛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他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将,只要以他为先锋,便能撕开敌人的盾甲;若以他为守将,那便是万军来侵,也绝不开城池。可是他内心却依然埋葬了一份不甘心。
他不甘心,世人将他最憧憬的英雄,埋骨在无人问及的荒野。可是他偏偏毫无办法。
他向天怒吼过,质问过无数的鬼神,却还是一无所获。他的不甘心,似乎毫无作用,就像是一汪死水,彻底将一切都腐蚀,侵吞,包括他的傲骨,他的良知。
“是啊,不甘心。”叶黛暮知道有戏。这样强烈的感情,是虚伪的人类无法拥有的。她必须要得到他的效忠。叶黛暮松开手。“正是因为不甘心,我才活了下来,我才能登基为帝,就和那些不甘于现实,不甘于命运的人一样。”
“可是陛下,你已经身为帝王了。你还有什么不甘心?难道你要叫这天底下的女人都和男人平起平坐?”秦朗不由地正视眼前的这个小姑娘。
开始的时候,他并未将她放在眼里,习武几天也算是会武功的话,天下就没有难的事了。再后来,不过是觉得她大放厥词,不知天高地厚,和那向来不走常规的谢幼安倒是很相配。如今嘛,他大概懂得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了”。
这姑娘,不,这陛下竟连他都能动摇,大概没有什么难事可以彻底击倒她吧。只是,她若是回答的不够好,便叫他羞辱一番吧。他秦朗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大老粗。
就算再傻,现在也该明白,她的来意了。
“平起平坐?”叶黛暮笑了。“不,我要他们各凭本事。有能力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为我所用,都为国效力;有才华的人不管是男还是女,都能一展才华,为我大魏开创一个繁华的时代。我想要做的,不过是点燃星火的那盏灯。”
想做这天下人,不,想做古往今来所有人的指路人。好狂妄的志向。但是却正合了秦朗的喜好。
“大善。”秦朗举起酒碗,豪迈地大饮。“天佑我大魏,幸得陛下。当配今世豪杰。陛下,臣愿为陛下使唤。”
叶黛暮笑了,她知道,此人已入她囊中。斟酒,举杯,大笑。
“敬大魏。”
“敬大魏。”
君此生一道,何故而来?
说老实话,最初,叶黛暮的愿望也不过是想活下去。这卑微而可笑至极的愿望,差那么一点也做不到。徐婉清步步紧逼,就为了让她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含恨而死。
叶黛暮拼尽全部想要继位,不过是因为若登基为帝,徐婉清必然会有所顾忌,不那么明目张胆地杀害她。事实证明,皇帝还是这世上最危险的职业。徐婉清是不敢明目张胆地杀她了,但是多了无数地想要取她性命的贼人。
那些暗中盯着她的双眼,充满了嗜血的杀意。她害怕得不能入睡,惶恐不安,除了想尽办法挣扎,她别无他法。收服侍女也好,想要朝堂的权柄也好,想要军队的掌控权也好,都不过是因为她是个畏惧死亡的懦夫。
可是后来,这可笑而卑微的愿望被淑慎注入了一点点别的东西,一种高尚到令人发笑的志向——救济天下。
世上哪有那么多的伟人,不过是凡人的痴人说梦罢了。假装自己的高尚,好显得他人的卑劣。说老实话,连她自己都没有自信自己可以做到。更何况那时她连长生殿都掌控不了,每一夜她的大殿都要被鲜血洗刷。
她拼命地去学习,去构建自己的势力。可是和那生长了几百年几千年的世家相比,她还是太过弱小了。小到,她和世家的对抗,宛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实在是叫人发笑啊。
她还曾想过若是将权力作饵,以阴谋作杆,就算钓起这宝座又有何用?她与那不择手段,不将人命放在心上的皇太后又有何不同?她见识过最可怕的光景,大抵不过是湖面上自己映出的神情有几分像嫡母罢了。她不想要。
如今她的面具,她的双手,她的思绪,何尝又不像她最厌恶的人呢?
但是她不会再停下来了,因为她拥有了太多,她不能失去的东西。爱她着,她爱着的那些人都活在这一片土地,她已经不能割舍了。她便是任由鲜血染就她的双手,她的锦衣,她的双眸,也绝不会放手。
君此生,只为魏而来。愿为魏死,愿为魏生。
此生埋骨,我亦愿矣。
☆、第贰佰柒拾捌章 不止朝暮
谎言说一千遍还是谎言,可若是连自己都骗过去了,也许也算是一种真实吧。
叶黛暮辞别了秦朗,坐上回宫的马车。至于那差点要了她小命的刺客素戥,叶黛暮却连看一眼的心思也没有了。她不是圣母,这世上要是什么都可以被原谅的话,她还活着干嘛。
“维桢,你还好吗?”谢璇用温润的帕子擦拭她的脸颊。她有点发热,幸好不过是那药的余力罢了。
“恩。幼安,我有点累。”她斜过自己的身体,滑入他的怀中,枕在他的腿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谢璇有些心疼地替她揉了揉穴道。绷紧的肌肉在此时才稍微地松一点。她的肩膀上背着的东西实在是太过沉重了。如他心中的黑暗和她眼前那一片无垠的宇宙相比,简直浅薄的可笑。
他拂开她脸上散乱的发,轻吻她微蹙的眉宇。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得到,这世上竟有如此的奇女子。更妙的是这奇女子竟是属于他的,不,应当说,他竟有幸是属于她的。
这天下也应当属于她的。天下之幸,得此明主。
说来可笑,他竟有些嫉妒被她如此放在心上的天下。他想要独占她,却被拒绝了。那一刻他大概是庆幸大过哀伤,他爱上的人太过耀眼了,太过真实,宛如年幼之时第一次见到的太阳一般,哪怕双目泪流不止,也绝不想移开视线。
马车内昏暗,只有一线的光芒透过帘子时隐时现。马车外虫鸣奏响着悠扬的小夜曲,这是夏季最后的狂欢了,再过几日,秋叶便要开始染黄,寒气自北方而来,将会带来肃杀的寂静,到那时,还能余下多少的歌声呢。
可是一想到自己此去,再不能像从前那般伴随在她的身边。此去经年,便是良辰美景,也入不得他眼了。有些像那些深闺怨妇,悔教夫婿觅封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