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生命不止,作死不休。大概说的就是叶黛暮这一种人了。
“陛下,已经完成了。我看过一遍,应该是没有问题了,是不是发给门下省拟旨?”卢淑慎将卷轴从一堆山里抽出来。叶黛暮接过来,十分佩服地望了她一眼。这种神一样的搜索技能她怎么就学不会呢,叹气。
“不急,等我看一遍。拿去西台和三位中。”叶黛暮对于百官的偏见还是没有消除,但是比起一年前稍微好了一点。毕竟是正当吃这碗饭的,百官真心去做事,还是很有可取之处。
例如,谢晋安。叶黛暮不信任他,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老头子处理事情很有一手。安排军资,看起来只要算出现在有多少,需要什么,再调配出来就好了。
事实上没这么简单。就跟卢淑慎有百度检索功能,能从山一般高的卷轴堆里抽出需要的那一卷一样。调配军资也需要在不同地方抽取物资,想要在一个地方筹足了,那基本上就是竭泽而渔。多少皇帝就是死在这上面的。
叶黛暮其实已经很小心地避免这件事了,但是很困难。有些东西就一个仓库有,那拿还是不拿呢?拿,可能就是要逼一些人造反啦;不拿,打战的时候没东西,难道拿人去填吗。总之都是两难的抉择。
但是谢晋安出马,这件事竟然还有些转机。因为这人经历的事多,他呀就是比叶黛暮、卢淑慎、谢璋这等没做过官,没去过地方的人懂得多。
岁月留下的除了痕迹,还有经验。叶黛暮这时候才算是见识过了。不过,皇太后那种不算,过了多少年,岁月除了给她添皱纹就没添什么好东西。
☆、第叁佰壹拾柒章 断尾求生
谢晋安知道虽然书面上记载就一个地方有库藏,但是实际并不是这样的。比如说铠甲这东西,虽然只有兵器库里有库存,但是地方上或多或少也有一点存货,毕竟地方也是有兵要练的。
他就东凑一点,西凑一点,竟然也就稳稳当当地给凑足了,还没有惹民怨。光凭这一点,叶黛暮就佩服他。
是以,虽然叶黛暮不喜欢谢晋安,依然还是老老实实地尊重对方的意见。自己傻不要紧,去听听聪明人说什么,再自己想想就好了。虽说不能对别人百依百顺,但是听一听人家怎么想的,也没有坏处。
比如,叶黛暮如今知道谢晋安当初为什么那么坚决要求和了。实在是耗不起啊。和兖州的战再打上个一年,不,再有半年,叶黛暮就是有三头六臂,百般神通也撑不住了。
“走吧,去听听咱们的议和大将军今天怎么说。”叶黛暮这调皮的,还有闲心给人家起外号。众人皆偷笑一回。
叶黛暮没有乘步辇,拿上奏折,自个晃荡过去了。若当班的是姜瑛,九成九就当场劝阻了。但是今日他休沐,是白斯烨当值。白斯烨见了,也不说劝阻的话,就手握腰刀,轻轻地率了一小队禁卫军缀在她后面。
叶黛暮一开始还没注意到,她是从偏门出来的,那里离西台近些。但是她好歹也是跟姜瑛、谢璇习过武,又向来对气息很敏感,故而走了几步便发觉了后面缀了小尾巴。她也不叫他们,只顾自己走,但是一边走着,一边用眼睛偷瞄。
这人也太实在了。换做徐景茗,早就毒舌地把她说得羞愧难当。就是姜瑛来,也要教训她不在意自己的安全。只这人,长了九尺的大高个,却温顺得像只小猫,半句话也不会说,最是温柔不过。
叶黛暮只记得他在初时为了徐景茗的事情和她闹过一回,说开了之后便再没有那般多话的时候了。思及此,叶黛暮又不由地想起那个讨厌得叫她难过的徐景茗。不知道那家伙如今在哪里做什么呢?
汴州的事情这会子不打紧了,叶黛暮手上事情多,这会便全抛给底下的人做,她就知道个大概,没出大事就好。至于官场的变动,她是半点也不想了,自然也不知道为了宗族自请去了汴州的徐景茗如今做了什么职位。
不过,叶黛暮绝想不到,相见的时刻来得这么快,快到她都反应不过来。
“陛下,此次的军资暂且放放。”谢晋安见她进来,先行礼,然后开口打断了叶黛暮的话。“北国的使者传来的国书已经到了。陛下,请看。”
叶黛暮来之前才问过卢淑慎,却不知道此时已经到了。她立即先放下其他心思,去看那传来的国书。若是条件可以接受,叶黛暮真得好好想想,是不是可以议和了。
她和大魏都已经耗不住了。她耗不住,顶多是秃顶,以后戴假发算了。但是大魏的耗不住可不是说假的。如今的百姓才从前几年的变故中缓一口气上来。要是这战打过明年夏季,她和百姓谁也活不了。
现在的军资已经是在透支大魏的元气。长乐毅王那蠢蛋不论,光是扶持汴州这一项就得断。汴州瘟疫解除一事虽然振奋人心,也安抚了流民一二,但也过去有一年了。若是叶黛暮不能趁机将汴州稳定下来,黄巾乱党复燃不过是早晚的事。
她可真的再撑不起第三件事了。眼前这两件就已经快要了她的命,汴州要是稳不下来,她真的要疯魔了。怪不得人家说皇帝是天底下最苦逼的职业,真真不假。
她做得辛苦,累得吐血,还要被人家埋怨不够尽心,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是大魏真在她这亡了国,那史书上也绝不会多在意她维持的多努力多认真,九成九一句亡国之君便将她这一辈子给打发了。
这么一想,叶黛暮就赌上一口气。好不容易做回皇帝吧,上一趟史书也不容易,怎么着也得给后代学历史的倒霉鬼添点乱子,传记的篇幅最好叫他们看了就不忍翻到那句“并背诵全文”才好。
这么损人不利己的破想法,还真就让叶黛暮撑下来了。不过,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做他的春秋大梦。这比上一回还过分了。安公,这回你怎么想?”叶黛暮看完国书,差点砸了它。上回才降到一年三十万担的粟米,这一回涨了一倍六十万担。全给了这群蝗虫,难道叫大魏的百姓吃土吗!
“六十万担,不是不能接受。”谢晋安依然是那副论调。叫叶黛暮恨得牙痒痒。头一回要一百万担,这老头子也这么风轻云淡的表情,叶黛暮要不是舍不得砸了杯盏的钱,可能当场就和他翻脸。
“那可是六十万担啊,一年啊,你知道这够养活多少百姓吗?六万百姓一年也吃不到这个数字。”叶黛暮气得都破音了。“若是哪一年干旱、洪灾,你要我们拿什么去救济百姓,用口号吗?”
“陛下,若是这战继续下去,别说是六十万担,三个月能耗费一百万担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谢晋安冷静得叫叶黛暮惊愕。“陛下,您可知道,我兄长率领大军彻底打退北国联军,世人称颂的赤野之战,一次耗费了多少粮食吗?”
“三百万担。”叶黛暮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意外地冷静了下来。“可是打了三年啊。”
“陛下,可知,这三年这么多的青壮年若是耕种、放牧、铸造,能创造多少的价值吗?何止是三百万担?再加上赤野之战中战死的英魂,若是活着,到如今,便是千万担的粟米也换不了的。我大魏为何积弱积贫?正是因为那一战耗费了我大魏的人口、财力、物力,还有无数的不能言说的精力。”
叶黛暮不由地愣住了,这番话她再熟悉不过了。她读过无数遍的那一句话,正体现在这里。叶黛暮苦笑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难道这也是吗?”
是啊,如何不苦呢?战争用的粮草也好,战争吞噬的人也好,都是百姓的命根子。她不过是动一动脑子都已经快要喘不过气来了,那些被战争压在泥里挣扎的百姓难道还有一丝喘息的可能吗?
她不想要认输。可是,对于百姓来说,谁输谁赢难道真的重要吗?反正不管是输是赢,终究死的,不是那些羽扇纶巾,遥望战事的上位者。
对于百姓,战争只意味着死亡,没有更多的其他。
满室寂静,只闻得她一声叹息。
“求和吧。”
☆、第叁佰壹拾捌章 火冒三丈
虽然叶黛暮已经被谢晋安说服,要向北国求和。大魏已经耗不起了。可是这一句“求和”真的是将叶黛暮的自尊心都给打得粉碎了。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没有底线,没有毅力,没有荣誉感的背叛者。祖先所赋予这皇位的荣耀的光芒,似乎就要被她抹黑了一般。这是两个字吗?分明是两道叫人心惊的刀子,在她的心上刻下可怕的耻辱的痕迹。
她忽然想起多年以后,那一场叫后人蒙羞的盟约,丧权辱国只为求一时之安。与她如今的决定又有什么不同?若是这时代也有后来者来看她现在所下的决定,是不是也会为此痛不欲生呢?
没办法不去想啊。因为她看到的,不仅仅是现在,还有未来。这说出来,大概会引得现代人发笑,谁叫他们向来都崇尚着“好死不如赖活”。活着的时候好好地活,死之后的事情谁能管得了什么呢。
留名青史都不如在活着的时候能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极致奢华地生活。大部分人都是如此想的吧。曾经的叶黛暮也不例外。因为对于那个信息繁杂的时代来说,被人写进书中似乎也不是什么特别叫人骄傲的事情。
毕竟那个时候,阿猫阿狗都能写书了,不知这算不算自嘲呢。叶黛暮撑着下巴,痴傻地望着远方。可是如今的她却有一些在乎了,在乎这在生前一点用也没有的身后名。大抵是被皇位所传染了,皇帝就是好名多的。
她已经是一位皇帝了。想至此时不由地叹气。这样奇怪的没用的皇帝来统治国家,真的好吗?可是如今的叶黛暮已经骑虎难下了。谁叫皇帝这职位向来只有做到死的,半途退出的还想活下来的太少。
“陛下。”卢淑慎轻声唤她。
“怎么了?”叶黛暮猛地惊醒,笑着问她。但是笑得十分勉强。她已经后悔说出“求和”这两个字了。但是要反悔,她又觉得做不到。实在不是她不想继续硬撑下去,而是这个国家,这片土地的百姓已经熬不下去了。
今岁的税赋,已经一分都没有剩的了,国库本就空虚得叫人心酸,不仅没有补足,而且倒贴了不少。若是用人来形容的话,国库如今的模样,可以说是皮包骨头的难民。明天若是维持这种状况,那就连难民也没得做了。
“陛下,看起来十分的忧虑。是不是不舒服呢?”卢淑慎本想忍到开会的时候再和陛下商量的,但是陛下的脸色实在是难看到叫人无法忽视。
“没有。”叶黛暮赶紧否认。“没有没有,我很好。只是有些担忧兖州的事情。”
“兖州之事态大,一时也难以解决。陛下怎会如今突然如此呢?”卢淑慎还是不相信,担心她身体哪里不舒服才会如此。有心要等一下去唤语嫣来,偷偷看以看陛下的身体状况。
“因为今天,我与安公居然有相同看法。叫我有些沮丧。”叶黛暮在面对卢淑慎的时候总是坦率。“我好难过。我觉得这是不对的,这让我觉得很屈辱。我觉得好像心里面有一个巨大的东西被打破了一个角,让我觉得憋屈。”
“陛下,是因为安公所说的‘议和’吗?”卢淑慎立时便从叶黛暮这一堆乱七八糟全无逻辑可言的话里抽出重点来。“陛下是觉得这等举措,有辱国威吗?”
“有辱国威吗?是的。只是提起这两个字,就叫我觉得,对不起那些为了大魏战死的英魂。若是祖宗地下有知,说不准会从地宫里爬出来揍我一顿。”叶黛暮无奈地苦笑。“骂我这不孝子孙,败坏他们的威名。”
“陛下,您想错了。先皇地下有知,也绝不会生您的气的。”卢淑慎就知道她家陛下又开始钻牛角尖了。但这大概也是陛下的可爱之处。“陛下,最重要的是国家,是大魏,是百姓。所谓的战,还是和,根本就没有区别。”
“怎么会没有区别呢?”叶黛暮忍不住提高了声响,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又羞愧地补了一句。“对不起,我不该大声的。”
“这是陛下认真地思考我所说的话,才有的反应啊。别担心。”卢淑慎先是温柔地安慰了她一阵,然后肃穆地继续说下去了。“对于陛下来说,若是随意地求和,是不是意味着向北国认输呢?”
“是的。我不想要低头。正如柳公所说,若是认输,岂不是低人一头,要后辈子孙如何想呢?会在背后唾弃我等的软弱无能,唾弃我们的愚蠢和无知,唾弃我们的轻易放弃吧。”叶黛暮说到最后,已经不忍抬头去看卢淑慎的眼睛了。
她害怕极了。她怕那双眼睛里也有着她想象过的鄙夷。她心里知道,卢淑慎不是这样的人,她也不会这么想。不,也许她害怕的本体是,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的属于自己的倒影。
那该是多么愚蠢多么可笑的蝼蚁的模样。
“陛下,请抬起头来。您曾说过,就算世上所有人都认定这想法是错误的,唯有自己不可以。还有,我想问问陛下,您明明知道若是这举措写入史书,您可能会被后人唾弃,但是您会转变为赞同‘议和’?”卢淑慎笑着引导她。
“因为……因为……”叶黛暮吞吞吐吐了许久,才吐露了出来,那比将她的胸膛剥开,露出心脏更加地叫人羞赧。“因为战死的是百姓啊。”
“若是我选择战死到最后,那么我们可能会赢,赢了,却什么也得不到,只有满目的疮痍;但也有可能会输,输了,亡国之奴,我等必定会死,可是百姓却还是要活下去的,这样的活着难道不比死去要痛苦万倍吗?”
“若是我选择议和,那么我们只是会失去钱财和粟米,百姓可以继续活下去,既不必做亡国的奴隶,也不必做那寒冬的尸骨。我会被后人嘲讽,痛骂,那又如何呢?那时的我早已埋土化泥,根本不能感受到一二了。还怕什么。”
“现时的人,难道比那些虚妄的存在更重要吗?不会了。没有比百姓,比大魏,比你们更重要的东西。”
☆、第叁佰壹拾玖章 久违的茶话会
多少的迷惑和痛苦,都被卢淑慎温柔地抚慰了。
说到最后,叶黛暮的眼神越发的明亮了。
“陛下,您说的一点也不错。便是历代皇帝直面陛下,也没有什么好问罪的。因为谁也不会做的比现在的陛下更好了。”卢淑慎跪坐在叶黛暮的脚边,坚定地说。“无论是谁,都不会比陛下更珍惜现在的大魏了。”
叶黛暮终于笑了。“恩。不会有了。因为现代的大魏属于我啊。”
卢淑慎见她笑了,这才放下心来。若是照陛下刚刚的状态去和那些家伙开会,非得把她自己都给绕晕了不可。好了,和风细雨已经结束了,现在是严厉的狂风暴雨时间。“陛下,不管是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您都不能表现出来。”
“我知道了。不能喜形于色是吗?”叶黛暮这会松了气,半点气性也没有,乖乖地吃教训。
如此一个时辰之后,叶黛暮终于精疲力尽地爬进了茶话会的现场。青盏正在摆放点心,抬起头一看她的脸色,就吓得赶紧上前道。“陛下,怎么了?看上去,脸色很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