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桃还会背诗。爹爹说,桃桃最棒了。”那孩子一点也不怕生,笑着举起手,数着自己会的事情。“桃桃还会和曲子,你要听吗?”
这孩子不像是普通乡下的孩子。叶黛暮沉思,给谢璇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开始仔细地观察这两个孩子。果然非同寻常。小的那个活泼好动,而且手指上的伤痕很新,最多就是这两个月发生的。大的那个男孩,却警醒异常,手指上也满是旧的茧,看起来便是习惯劳作的样子。
“桃桃,你是汴州人士吗?”叶黛暮笑着探听消息。
“恩。”说到此处,她那双懵懂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桃桃,想回去,想见娘……”
没有比哭泣的孩子更叫人心尖酸楚的了。叶黛暮将她搂紧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后背。“桃桃不哭。姐姐会让桃桃和哥哥见到娘的。”
“哥哥?哥哥在哪里?”听见这句话,桃桃竟顿时就不哭了,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
叶黛暮吃了一惊,她指着春生问道。“那不是你哥哥吗?”
“春生不是桃桃的哥哥呀。桃桃的哥哥比他大多了,他比门还要高,说起话来像大风车,很有力气,他可以把桃桃举起来飞飞……”说到自己的哥哥,这孩子立时便忘了先前在哭些什么,自豪地介绍起来。那喋喋不休的小模样倒有像叶黛暮呢。
“我和桃桃是在半路上遇见的。”那沉默不语了许久的叫做春生的孩子终于开口了。然后叶黛暮了解到一个她无法想象,不,应该说比她的想象更加凄惨的世界。荒野之上草木不生,人人都麻木地向前走着,如同行尸走肉。一路上不断有人倒下,一旦倒下便再无声息,就算活着,也不会有人为此停留。
春生在路上病倒了。他的爹娘见他病得起不来,带着他三个哥哥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就在他等死的时候,桃桃和她的爹娘路过他栖身的破庙,救了他,后来带他一起上路。但是半路上,他们和流民遇见了黄巾乱党,一番冲突下来,走散了。春生护着桃桃躲在土坑里,整整三天才敢出来探寻。
但是到那时,只剩下一地无人收敛的尸骨,财宝、食物,连衣物都被扫空了。他们一一翻过尸体,确认不是桃桃的爹娘,才继续上路,到了这上京来。
死人骨活人埋。但到了如今的地步,已经无法分辨倒在地上的是死人,还是在喘气的这些是死人了。叶黛暮的心不由自主地揪了起来,这大概是一个吃得饱饭的人对吃不饱饭的人们的怜悯,或者说是作为人类共同的感受吧。
“你是说,你们本来要去的是西京,但是路途太远,就想先来上京找点活干,再搭顺风的马车去。”谢璇立即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你们是军户?”
西京的常驻民基本都是军户,为了随时能抽丁入伍。军户一般是不允许离开西京的。如果他们之中有军户,那么就意味着有逃兵。春生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即摇头回答。“不是的。我家是农户。桃桃的哥哥,一年前参军了。因为桃桃年幼还不能远行,所以,她家才耽误了搬家的行程。这是上报过的。桃桃的爹同我说过。”
叶黛暮松了一口气。最近出的事情太多了,她脑子里已经堆了满满待处理的事情,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否则,她非得疯了不可。
两个孩子饱餐了一顿,叶黛暮交给谢璇安置。若是她带回宫去,就不是帮他们了,而是把他们往另一个火坑里推。桃桃哭了好久,不肯和叶黛暮分离。叶黛暮只好百般地安抚她。“桃桃不哭。我向你保证,这哥哥不是坏人。我有空便会来看你们,等到合适的时候,会送你们去西京寻你家人的。”
☆、第壹佰贰拾叁章 归处
“不要嘛~”桃桃哭得直打嗝,就是不肯松手。她偷偷地凑到叶黛暮耳边。“这哥哥一看就不是好人啊,姐姐,你被骗了。你快跟我们走吧。不然这哥哥可能会把你拐骗了的。”
叶黛暮忍笑,也压低了声音问她。“他能骗我什么呀?”
“他会把你骗回家当媳妇的。我娘说的,那你就回不了家了。”孩子的童言童语,叫叶黛暮实在是忍俊不禁。
哈哈哈哈……谢璇竟然被个孩子说是拐子……哈哈哈……求之不得啊。虽然内心没羞没臊,但是叶黛暮才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说出来呢。她忍了一会儿,压制了笑意后,才开口。“别怕,他是要嫁到姐姐家的。他不会拐骗我们的。”
但是说到后来,她眼角的笑意都不由自主地消失了。“姐姐的家,已经回不去了。所以没关系。他骗不骗我都没有关系了。”
她的家早在娘死的那一刻便消失了。
“姐姐,别哭。桃桃会乖乖的。你会来看我们的吧。约好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的就是小狗。”拉过钩,他们才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谢璇走了。
叶黛暮站在墙下很久。她有点不想回头了。可是就算不回头,她也闻得到自己身后的浓厚的腐朽的气味,那是权利之下枯骨腐烂的味道,刺鼻得叫她睁不开眼睛。
她想回去的地方,已经永远都回不去了。哪怕她颠覆整个世界,哪怕她拯救整个世界,那个埋藏着她的名字,她的童年,她所爱的人的小院子,已经永远都回不去了。
她是这大魏的君主,却也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她和那些在汴州的土地流浪的百姓,没有丝毫的不同。不,还是有不同的,他们拥有未来,而她大概是没有的。心中的那股火,突然地黯淡下来,像要熄灭了一般。
“暮暮!”一个声音划破长空的寂静,也打破她心上的照壁。所有的黑暗和迷雾在那一瞬间便被吹散了。现在她也有了一个未来,一个可以想象的未来。
大概是有些肤浅,喜欢这个男人的外貌,可是他如此的俊俏,又怎能叫她不心动。他是她见过的最最好看的男人,像是造物主在她这个凡人面前投下了一缕神的光芒。但也许不止是他的外貌令她心动吧。他握住她手的那一刻,将她拥入怀中的那一刻,轻拭她脸上的泪痕的那一刻,令她察觉到自己爱的也许是这个人的灵魂。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另一个谢璇值得她爱了。
“暮暮,你怎么哭了?”急速奔跑回来的谢璇,紧张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擦拭她的眼泪。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眼睛里了,好痛哦。”叶黛暮睁着眼睛说瞎话。被轻抚的时候,她忍不住嘴角上扬微笑起来,像偷了蜂蜜的熊,心满意足地笑着。
那天,叶黛暮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神清气爽,连早饭都多吃了一碗碧梗粥,然后理所当然地吃撑住了。坐在龙椅上,她唯一的想法是——好困啊。偏偏因为岁末年祭的事情,百官都开始有意识地偏向她了。这个时候若还是随便走神,她就太傻了。
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哪怕这帮家伙只是装装样子,叶黛暮也要抓紧一切机会打入他们内部。然而她新手上路,加上不少人暗地里给她下套子,实在是一个头两个大。光是汴州开仓放粮的事情就让她熬了几个夜,抓了不少壮丁才核对好。
叫老师帮忙那是肯定的,谢璇也没例外。还有便是在外公家结识的李文峰,他擅长算术。另一个人嘛,便是曾经识破叶黛暮身份的王选。此人乃是户部尚书王谦之的侄子,也是世家公子,只是身体不好,还不曾出仕过。叶黛暮叫了他来,也是想要试探一二,若是好用,那是世家还是寒门都无妨。
说到用人,叶黛暮期待已久的春闱终于开启了序幕。本就热闹繁华的上京更是被南来北往的学子们充斥了。叶黛暮出宫的时候,被那一酒楼的素衣才子吓了一跳。“哪里来这么多人?今天是什么集会吗?”
“非也。这些学子是来上京参加春闱的。”谢璇笑眯眯地调侃道。“恭喜陛下,鱼儿要扎堆往子里跳了。”
叶黛暮开心地锤了他一拳。“不要笑话我啦。走,进去听听,他们都在议论什么。”
一行人拒绝了厢房,坐在了大厅里。叶黛暮还是第一次坐这地方,有些稀奇地四处张望。左边的书生在论诗,她不敢兴趣,右边不远处在谈论八卦。额,不,是今天中榜的热门人选。“不用说,那些世家子必定占这红榜十之八九,剩下的缝隙,才是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人可能去的地方。”
“怎么这么说话!自文景帝以来,寒门入仕的可能可是高了一倍有余。你看如今的工部尚书还不是寒门子弟。”另一个反驳道。
“你也说了,这六部便只有这工部尚书乃是寒门。剩下的若不是世家大族,还占不了一席之地。且看阁老,这三位哪个不出身显赫?说是考取入选,但人人都知道才华只占三分,剩下的九十三分都是家世。”这个说话语气硬得要死的家伙,叶黛暮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衣服洗得褪色了,头上也没有玉冠,腰间也没有佩饰,看起来家里贫寒。但他只有拇指、食指和无名指上有老茧,说明他不侍劳动,是个光读书,不干活的人啊。叶黛暮顿时失去了兴趣。理论再好,也不过是个空谈。家中如此贫瘠,居然也不会为此分忧,这样的人就是当了官,也不过是光说不练的假把式。没什么大用。
但是这学子的下一句话,叫她忍不住又竖起耳朵来。
“女皇无能。若是由任何一个人来坐这位置,恐怕都比她要强得多。例如这汴州一事,竟修了堤坝而非水渠,足见其愚不可及。”
☆、第壹佰贰拾肆章 狂生
谁都比她强?
叶黛暮笑起来,拽住要跟他拼命的青盏,用平静得令人害怕的语气说道。“不许动,听他说下去。”
说的好,这便是天降英才;说的不好,就休怪她替祖宗好好教他怎么谦逊做人!
“不通政务,胡乱下决定,此为其一。错听奸佞小人之语,此为其二。身为女皇居然要任命一个非仕之人,而且就因为对方给自己教过几天书,便要给对方官拜太傅,实在是太容易听信他人了。其三,身为人子,居然不以孝道为先。皇太后病重之时,居然离开皇宫,而不是在病房前侍奉。”那白衣书生侃侃而谈。
听他说完这段话,想抄起板砖的人变成了叶黛暮。叶黛暮觉得这家伙的嘴脸变得越来越可恶了。每一个理由都让她想抄起搬砖砸他几下。
修堤坝不修水渠又不是她决定的,那个时候,她连百官的分工都还没搞清楚呢。还不是奏折上写什么,她看才知道自己下了些什么政令。命自己的老师为太傅,就变成了听信小人的谗言。最最可恶的便是这第三点,和皇太后那恶心得简直一模一样。以孝为先,那也要先看看对方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幼子啊。
皇太后把自己当奴隶、当敌人,自己把亲娘。那不叫孝道,那叫贱。别说她去侍病,就是她把心肝掏出来,摆在皇太后的面前,徐婉清都不会有半点动容的。额,也不是。要是她真死了,那徐婉清八成要高兴坏了。这世上有一种关系叫作你死我活,就是叶黛暮和皇太后之间最好的形容。
“文昌兄此言差矣。我不赞同你的说法。”在一片沉默当中,只有一个学子出来为叶黛暮说话。“修建堤坝之事,并非陛下所愿。陛下刚刚登基,势单力薄,想与百官抗衡也难。第二点便更不对了。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教习书字,明其耳目,这样的老师怎么配不上一个太傅之职。更何况对于我们来说,太傅是个职位。可对于陛下而言,太傅便是对老师的尊称罢了。一日为师,终生不可逆也。何况这老师对她有重大的恩情呢。”
“那么孝道呢!难道我大魏不是以孝为先?难道她身为陛下就可以罔顾人伦天理了吗?”这狂生真是可恨,竟揪着这一点不放。
叶黛暮倒想叫天下人都知道皇太后是个什么玩意。可惜不能。就因为有这样说不通的老顽固在。对于这些人而言,徐婉清身为嫡母怎么对待自己的庶女都不过分,无论是百般苛责,还是克扣她的用度。但是身为庶女的叶黛暮,敢对嫡母有丝毫的不敬那便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的。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公平的事情存在!
这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情感存在。若想被人爱,便要学会去爱人。若想被善待,那便也要去善待别人。这些人说的大义凛然,实际上,哪一个肯轻易宽恕自己的敌人?打了左脸,送上右脸,那不叫宽宏大量,那叫愚蠢。因为敢打你左脸的人,绝不会因为再打了你的右脸,便感动到会晤自身的错误,只会觉得还想再打一巴掌。
自己都不会珍惜自己,却要求别人来珍惜自己的家伙,都是脑子里进了太多的水。叶黛暮真想按住他们的脑袋,好好地晃一晃,看把里面的水晃干净了,能不能叫这些傻子清醒一点。圣母病是要命的啊!
“好啦,别吵了。在这地方议论陛下,你们不想参加春闱啦。”一个软糯的声音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争论。叶黛暮这才看见后面还站了一个矮个子。“喝茶,喝茶。喝完,咱们回去复习吧。”
叶黛暮忍了忍,没有上去搭讪。回过头,对谢璇说。“幼安,你能打听到这三人的姓名、来历吗?”不得不说,这段对话确实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倒要看看他们会答出个什么样的卷子来。
抱歉,骚年,因为你得罪的主考官,所以你今后的人生将会进入困难模式,视情况而言,可能是地狱模式哟~
这个故事教导我们说坏话一定要小心隔墙有耳。完全不在意自己小心眼的程度和谢璇有的一拼这种小事,叶黛暮欢快地打包了几样点心,打算带去外祖父家做伴手礼。外祖父家不愧是才子云集之地,本就有一大堆人在那里辩论,加上参加春闱的学子不少慕名而来。这下院子挤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
李文芳这一回也要参加春闱,写了策论正找常安宇品论呢。叶黛暮笑嘻嘻地凑了过去,对着外祖父一顿撒娇。这最爱小辈的常安宇自然喜笑颜开地把她也拉进讨论里。“囡囡,你看哦。这策论写得如何?”
叶黛暮一看。恩,正讲的是如今汴州的头等大事——修水渠。这个她熟。不是她吹牛,凡是关于汴州地势、水系和土质,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归功于她有一个强迫症很严重,特别爱考试的老师。说出来,都是泪啊。想当年高三准备高考,也就到这个程度了。
“陛、陛下……”李文芳有些局促。自从上次叶黛暮抓他做壮丁之后,他才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弱小,实则伶牙俐齿的小姑娘居然就是当今女皇。现下再与她一室共处,已经连话也说不完整了。
“怎么又结巴了?我记得似乎有一条叫面圣者不可曲意相答。结巴算不算是呢?”叶黛暮不怀好意地逗弄他。她就是喜欢欺负老实人……恩,说老实话,还是谢璇那种心思多的欺负起来比较有意思。这么一想,她又转过话语。“好啦,大家都是一起斗过嘴,坑过人的交情了,不要这么矫情嘛。不就是女皇嘛,我又没多长一个头,怕什么。”
“就是。我们囡囡这么可爱。哪里可怕了。”常安宇非常捧场地接了下去。
李文芳欲哭无泪。老师你喜欢宠溺小孩子是没关系啦,但是现在这个可是女皇,谁见了都要叩拜请安,坐在龙椅上,掌管天下的那种女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