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卢淑慎最终还是安静下来了。她直直地望向叶黛暮的眼睛,那双乌黑灵动的瞳眸此刻盈满了哀求,她不得不答应。
“我身为帝王,并非是高高在上。我自父母生,也终将死。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殊行绝才,我是一个普通到连习字都要花费十二分努力的凡人。我与你们并无不同。我是这碌碌苍生之中的一个。”叶黛暮否认了自己天生高贵一说。
卢淑慎还没有来得及反驳,叶黛暮继续说了下去。“我身为君王,治理国家便是我的责任。听上去这似乎神圣,其实这只不过是我的职责而已。我身着绫罗绸缎,食珍馐美馔,只是与这份重大的职责相配罢了。就如同你为我做的一切,不过是以此为业罢了。”
“这怎么能一样?陛下所做皆是国家大事,关乎涉及百姓。妾不过是为陛下准备衣服,端上吃食,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与陛下的大业相比,算得了什么?”卢淑慎终于按耐不住反驳了。
“百业齐明。我身上的龙袍与你身上的青衣有何不同?皆只是遮体的衣服罢了。你所做的事情微不足道吗?你为我排除了万难,若是我为大魏所做的事情分成十份,其中的五份属于你,属于这些日夜为我操劳的姑娘们,属于那些不畏生死守卫在殿外的千牛备身。你否认的并非只有你一人的功劳,还有那些无数的我连名字也叫不上的百姓。我所穿之衣,所食之粟,都来自于百姓。没有你们,我什么也做不到。”
这是叶黛暮的肺腑之言。
不需要慷慨激昂的语气,不需要煽情的背景,只是这平静的话语便足以令人落泪了。不只是卢淑慎一个,凡是在这殿里的都抑制不住自己发红的眼眶。大殿里一时响起了一片泣声。
“陛下,太多了。五份太多了。”卢淑慎掩着泪,喃喃道。
“不多。剩下五份,四份归老天保佑,还有一份是我自己的。”叶黛暮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她站了起来,向卢淑慎再一次伸出手来。“你辅佐的不是我,是这大魏千万百姓的将来。所以淑慎,站起来,你有权向我进谏,也有这个义务。你们大家也是。”
“陛下……”卢淑慎这一次终于没有拒绝,挽着叶黛暮的手,站了起来。
叶黛暮说了那许多的话,口干舌燥的。卢淑慎一见便知,立即遣人去端茶。回过头来,卢淑慎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可是陛下,为何会生气呢?”
这句话一问出来,叶黛暮差点被茶呛住了。她生气了,什么时候呢?好吧,回想起来这件事情的源头,便发现,错的人是她自己啊。她在古代与别人争什么女子自由之说,实在是太过可笑了。连自诩自由平等的现代,女子还不是照样需要洗衣煮饭嫁人侍夫,才不会被人说闲话?何必来苛求古人。
最后还是卢淑慎明白她的心思,笑着牵住了她的手。“陛下所思所想皆是常人不可得的。虽这世道皆崇尚女德一说,但是妾还是觉得陛下所说才是对的。女子之中也有如武景帝、文惠帝、诚敏帝这般的大才之人。怎能简单地便以女子二字来约束她们?那岂不是暴殄天物。”
“但是在洪流之中,人不能逆流而行,否则哪怕那是正确的方向,也会溺毙于此。”叶黛暮忍不住地叹了一口气。众生平等不过是个笑话,世道公平也不过是个笑话,那人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好指望的呢?是生是死,是贵是贱,听老天的不就行了,何必奋斗,何必挣扎?可若是这般想了,便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如同朔月一般。
“但是洪流之势虽猛,却终会改道。陛下若是以疏治之,假以时日,必定会将这股涛涛洪水引向正确之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陛下所做之事,必定会成。”卢淑慎知道她的陛下肯定会做成这件事情的。
“恩。”叶黛暮笑了起来。现在不会没有关系,不平等也没有关系,只要她胸中这口气不平,就绝不会停止努力。她生而为人,便求一个痛快。
这个时候,一个人推门而入。“陛下,这道可否也让我与您一起修?”
叶黛暮闻声,望去。“姒儿,你怎会在这?”
“陛下,您便说吧。我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个小小的女孩毅然决然地跪倒在地,向叶黛暮行了一个大礼。“求陛下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女子不逊于那些郎君。”
叶黛暮和卢淑慎两人相视一笑。叶黛暮快步走了过去,将徐苏英扶了起来。“起来吧。若是大家都动不动跪一跪,我今天这俩膝盖是不用要了。”
哄堂大笑。
☆、第壹佰捌拾伍章 蜕变之痒
徐苏英是跟着她哥哥来的,她在家中都颇受那妖妇磋磨,她母亲性子软压不住。徐景茗为了避免旧事重演,便动用人脉将她一块带到夏宫来了。不然将她一人留在别院里和那妖妇一起,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陛下,是臣之责。我带舍妹姒儿来觐见陛下,站于殿门外听闻了陛下之言,姒儿按耐不住便冲撞了陛下。我们不该偷听陛下之言的。请陛下责罚。”徐景茗半跪于地行礼,铠甲狠狠撞在砖上,发出令人牙齿都感到酸楚的声音。
叶黛暮扶额,无语地说。“安山,怎么你也来这一套。别跪了起来吧,恕你无罪。姒儿如今住在哪里?你总不会还把她一个留在家里吧。”
“谢陛下关心。姒儿如今住在夏宫里。只是臣要来上职不能和她在一起,臣恐她一人会出事,特来托付给陛下。如今看来,还真的要烦劳陛下了。”徐景茗抬起头来,一脸的自豪。叶黛暮有些不明白这些妹控在想些什么,他妹妹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是发布了豪言壮语,他便如此自豪。等她真的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叶黛暮怀疑徐景茗会兴高采烈地去放鞭炮,还是二十挂的那种。
“好啦,好啦。你快走吧。我受不了你了。”叶黛暮一脸嫌弃地将他推了出去。“姒儿和我们在一起,你就放心吧。”
“为什么陛下这么说,我的心里反而升起了一阵不安。”徐景茗脱离了妹妹,立刻便正常起来,嘴巴毒得要命。“陛下,我还是把我妹妹托付给卢大人吧。这样我比较安心。”
“你就直说,觉得我不够可靠吧。算了,反正我也没什么空闲。可是淑慎也很忙啊。不过,只是照看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对了,姒儿。”叶黛暮冲她狡黠地一笑。“你对练武有什么看法?”
“可以学吗?”这孩子听了叶黛暮的话,眼睛都开始放光了。叶黛暮伸手指了指徐景茗,示意徐苏英最后的关卡在那里。徐苏英立即冲过去,以叶黛暮非常熟悉的姿势撒娇,抱着徐景茗的手臂。“哥哥,哥哥,如今我想习武总没有关系了吧。我也想要有保护自己的力量。求你了,哥哥。”
怪不得叶黛暮熟悉,因为平常任性想要这要那的她自己就是那副德行。卢淑慎都做不到拒绝这样的叶黛暮,更何况是妹控狂魔徐景茗,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没问题,若是你学不好,哥哥来教你。别着急啊。也不要太辛苦了,若是中了暑气便不好。陛下的小厨房里一定会准备消暑汤的,你不要和陛下拘谨,大胆地要。”
一旁的众人无语地望着徐景茗。总觉得今日的徐将军好像被人家掉包了一般,与平时完全不同呢,温柔得像是另一个极端。叶黛暮感受尤为深刻。这家伙对待她的时候就犹如寒冬一般刺骨,对他妹妹的时候比春暖花开还要暖心。可是这样的有爱有恨、有骨有肉的人才真实吧。
“恩。哥哥,你快走吧。”徐苏英很是不好意思地推了他一把。徐景茗还是坚持不懈地讲完了才走。徐苏英转过头来便对她们道歉道。“非常抱歉,家兄向来便是如此,给诸位添麻烦了。”
“不,不,这样的安山,我还是第一次见呢。都是托了你的福。我才知道安山不全像个坏人。”叶黛暮笑嘻嘻地说。徐苏英虽然年纪比叶黛暮小,但是做事都很沉稳,和跳脱的叶黛暮不太一样,应该说是反而比叶黛暮更像个大人。
叶黛暮毫不在意这样的评价。像不像个大人有什么重要的呢?世上的人千奇百怪,哪有什么大人的标准呢。拿一个不存在的尺子来丈量自己的行为举止,那真是蠢透了。反正叶黛暮不会放在心上的。而且现在也不是管这些闲言碎语的时候,叶黛暮的政务已经推得像座小山,几乎要将那案几给压垮了。但是老师仍然不肯放松她的学业,习字什么的完全没有减少。
老师的原话是这样的。“维桢啊,笨鸟先飞,可是你连先机都已经占不上了,再不勤加练习,那可就差远了。还有别以为只是读几本书,写几篇小策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你要知道,书到用时方恨少。如今你不论是读多少书,都是不嫌多的。更何况你连这些常识都还不懂呢。听话,乖乖读书啊。”
说完这话,老师便紧急地赶回上京去了。叶黛暮的大本营还在上京呢,无论如何都需要人在那里守着。而且叶黛暮收拢的谋士多为寒门子弟,他们是绝没有足够的财产在这夏宫所在之处置办宅子的。叶黛暮也不能动用自己的地产,否则立马便会被拆穿了。至于花钱买一个地方,那更不可能了,汴州如今那是缺钱的紧,叶黛暮的私房钱早就被掏干净了,内库里剩下的东西那是绝对不能流出的,否则国脉不稳。
叶黛暮不由地唉声叹气。谢璇从窗户上翻了进来。叶黛暮第一时间便跳上案几,掐住他的耳朵。“幼安,和你说过多少遍了,走——正——门。你又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做什么每夜都翻窗户进来?”
“疼疼疼,早知道这窗户里是个泼妇,我还当什么采花贼啊。”谢璇赶紧求饶。“好啦,我给你带了好东西,放我一马。”
“哇,是绿豆糕。算你识相。”叶黛暮松开他的耳朵,夺过点心,坐在桌子上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还指使起谢璇来。“快给我泡壶绿茶,浓一点啊。”
“维桢,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坐在案几上吃东西,你家大人看到,非教训你不可。”谢璇揉了揉自己被揪的耳朵,苦兮兮地去泡茶了。
“是啊,不像话。总比你好。上次被我家大人从窗户扔出去的感觉如何?”叶黛暮刚调侃完他,立时便想到那一次,被卢淑慎她们打断的事情了。她撸起袖子便想去抓谢璇,没想到对方技高一筹,一听完她的话便察觉到不对,抱着滚烫的茶壶便跑。
“等等,烫啊。快把茶壶放下,你个笨蛋幼安。”叶黛暮冲着他大喊。谢璇丝毫不为所动,半点感觉也没有地抱着那茶壶便蹿上了房梁。叶黛暮叉腰,仰头。“你给我下来。茶壶烫啊,快让我看看,烫伤了没有?”
“不要,没有。”谢璇那是蹲在房梁上,小心地提着那茶壶,他的手掌茧子厚实,一点温度不算什么,烧红了铁他都敢直接用手拿,这算什么。但是现在不一样的,叶黛暮站在这下面呢。万一他手一抖,这茶壶滴了一滴滚水下去,溅到了她,那可就不得了。他又不敢下去,只好像护着什么宝贝一样捧着那茶壶,一动也不敢动。“我不下去,你走开。”
“走你妹啊走开。你给我下来。我不揪你耳朵了。你就让我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上过药了吗?”叶黛暮还一心挂在他的伤口上。幼安这家伙明明平时精明得很,怎么就傻乎乎地去找蜂窝呢?就为了让她吃上新鲜的蜜糖?他是不是傻!在下面劝说半天,口干舌燥的叶黛暮停下来,去喝了口水。
她转过头,便见谢璇乖乖地下来了。“你不是死也不肯下来的。怎么下来了?我以为你要一辈子长在那里,当蘑菇了。”
絮絮叨叨了半天的叶黛暮抬头一看他那窘迫的样子,又忍不住心软了。这个傻子。可是,这个人从来不做傻事,居然为了她也做了那么一回,没有来由,没有计划,没有谨慎的事情。这他的一时冲动竟叫她有了一种感觉,他和她一样,已经沉迷于这场风花雪月之中了。
他喜欢她。
唯有爱会让人便傻。
“你是不是傻呀?”叶黛暮责备他的语气变得十分柔软,查看他手上伤口的动作越发地轻柔。还肿着呢。叶黛暮想笑,不是因为觉得有趣,而是另外一种像要冲破她胸膛一般炽烈的满足感,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要翘起嘴角——微笑。“这么危险的事情,下次不要做了。”
“只是碰巧。”谢璇还是嘴硬。他的眼睛牢牢盯着叶黛暮,不忍移开半分。他当然不可能错过她那灿烂的微笑。一瞬之间,还有些火辣辣地疼的伤口一下变得清凉无比,比最好的药膏还要管用。
自己大概是没救了。谢璇一边这样自嘲,一边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吻了吻那双比蜂蜜还甜的唇。“下次不敢了。”
“好吧,原谅你。”叶黛暮双眸含水地瞪了他一眼,一点威胁之意也没有。她取来药膏,小心翼翼地替他上药。他身上的伤,不仅有蜜蜂蛰的痕迹,还有许多的利刃留下的痕迹。她一边涂药,一边数着,数到最后,她已经泪眼婆娑,看不清自己的手了。
想要问他,那些伤痕是怎么来的。可是问不出口。她的脑海里早就有了答案。
只可能是,为了她。
☆、第壹佰捌拾陆章 号角已鸣
之前的童谣风波被证实是一场乌龙,叶黛暮的心总算是放回肚子里去了。谐音什么的简直是弥天大雾的起因。当初禀报的官员并非是想要诬陷叶黛暮,只是遵从其职责罢了,叶黛暮也不打算追究他的责任。有报告,总比隐瞒下来要好。前者意味着冒着大不韪尽忠职守,后者只不过为了自保而选择了最省力的那条路。
“这个人,可用。把此人的名讳家世官职呈于我。”叶黛暮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对青盏说。今日的奏折几乎都是与那童谣有关。叶黛暮真是恨得牙痒痒,干别的事都不见他们这么积极,揪她小辫子倒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不过,叶黛暮奸笑。让她仔细地读过,逐一记下其中要点,等明天早朝叫他们好看。“恩,这个论点不错。‘百姓乃是大魏之基,应当遵从百姓之意。’说我时便抬出百姓之名,做事的时候别说百姓,连自己都看不到了。”
“谨遵君命。还有一件事,陛下。”青盏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关于那名刺客的事情。姜瑛将军来问,是否照例处置了?”
叶黛暮开始还没有想起来,什么刺客。所谓的刺客还有活口吗?想到此处,她才回忆起那名为紅霖的女孩。“是紅霖吗?”
青盏愣了一下,她不记得那女孩的名字,或者说她们所有人都不在乎那女孩的名字。一个注定要处死的刺客,谁又会去记她的姓名呢。但是陛下却记得。“是的,陛下。那么,您想怎么处置她呢?”
这句问话,倒叫叶黛暮犯了难。无论她多么年幼,她都还是一名想杀人的刺客,想杀的还是大魏之君,罪无可赦。叶黛暮对于这类人向来是不问缘由,不问来历,不问姓名,只要是用利器向她攻击,便判处死刑,绝无例外。因为她知道,自己可以同情对方,但是对方却绝不会为此感动。愚蠢的善良,最终会害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