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黛暮胸口发闷,如有巨石堵塞其中,她喘不上气来,手指拼命地抓住卢淑慎的手臂。卢淑慎冲着侍女们嘶吼。“快去唤太医,快!”
不行,不可以。叶黛暮撑着的那口气,又翻涌上来。她狠吐一口闷气,用力之猛以至面目狰狞。“不可!回去。朕无碍。”言罢,吐血不止,立时昏倒过去,不省人事。众人惊恐万状。
“卢大人,这太医……”青盏出声。
卢淑慎抱住陛下,声音颤抖。“不唤。回去,唤御辇。将陛下带回去。派人唤姜瑛将军。”
“可、可陛下呕血了啊。”青盏捏着帕子擦拭的手已经抖颤如草。
“噤声。回去。”卢淑慎含泪训斥。“陛下之言,才是我等行事标彰。除此之外,皆为虚妄。”
晃动的轿辇,第一次如此牵动众人的心。陛下,真的已经是陛下了。她们之中,有孤傲冷漠之人,有善言闻讯之人,有私藏别心之人,然而此刻她们大概只有一个名字,陛下之人。这是多么荣耀的名字。
语嫣候在殿内等陛下回来,正在准备消暑的酸梅汤。门外急匆匆地冲进来的众人一把将她扛了出去,叫她慌乱不已。众人神色慌张,且多数连话也说不出了。语嫣还未问出什么,便被带到了陛下面前,一见陛下,连她也顿时失了言语。玄色的冕服被鲜血染红,此时都已经凝固了。
“语嫣,快给陛下诊脉。剩下的人去准备膏药、被褥、汤水。”卢淑慎的下唇都已经被咬破了,她是其中唯一一个还能保持镇定的人。守在一旁替陛下擦拭的青盏已经吓得手脚发软,脸色惨白。
这种情况叫人如何冷静。陛下不就是如平日一般去上个早朝吗?出门前甚至还在撒娇说想吃酸梅汁啊,怎会如此。语嫣摸向叶黛暮的手腕,拼尽全力才不让自己的恐惧伤到陛下。脉搏跳得有些太快了。语嫣尽力去判断,然而慌乱的头脑还是令她一时察觉不出原因。
不可以。语嫣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这才稍微镇静一点。她仔细地诊脉。围着的众人都害怕得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打扰到她的诊断。
“陛下,恐怕是大怒大喜导致的。但是妾的医术并不高明,还是要请常太医来诊断才好。太医怎么还不来呢?“语嫣好不容易诊断出来了,却不自信。陛下的症状也太过严重了些,叫人不得不担忧啊。若是病症不对,下的药自然不对,恐还会加剧病情啊。“妾去催催。”
“不能去。快告诉姜瑛将军,将殿中所有人都拦住,如果任何人胆敢出这殿一步,视同刺客,就地格杀。另外,派人去寻谢公子,请他速速回来。”卢淑慎此时的表情已如深渊恶鬼一般狰狞。陛下的心血,决不能白费。卢淑慎咬牙,撑起了叶黛暮,猛掐她的人中。“陛下,陛下,醒醒。您必须要自己走出去。”
叶黛暮有了一些感觉,卢淑慎努力地唤她,直至她睁开双眼。“快去拿陛下的常服,就说是陛下喝水湿了衣裳要更换。拿熏香来。”卢淑慎见状立即替叶黛暮更衣,将沾了血迹的衣服递给青盏,说。“此物不能再被人看见。你速速销毁。”
“不可。卢大人,这等冕服皆记录在册,若是轻易损毁易会遭人生疑,恐生事端。”青盏终于镇静下来,细细思索,拿起浓茶泼了上去,遮掩衣裳的血迹,又揉做一团,抱在怀中。“妾会亲自洗净,若是还留有血渍,卢大人再想个法子毁去吧。”
“此计甚好。但切记不可让旁人知晓。”卢淑慎扶起叶黛暮,尽力支撑她,但又要装作并未使力,一时之间竟还出不去。叶黛暮面色苍白,嘴唇发紫,实在是一看便知其体虚。这可如何是好。还是青盏想了主意,取了胭脂粉黛相饰,这才堪堪掩饰过去。
叶黛暮仍然是头晕目眩,但她深知若是此时透露自己的弱势,今日早朝的一番激辩便全然白费了。她必须要自己走出去,这是一场战斗,她与自己的战斗,与这贼老天的战斗。御辇的帘子被掀开了,猛烈的日光刺得众人的眼睛不由落泪,除了叶黛暮。
此时不能视物大概也算是一项好处了。叶黛暮面不改色地在卢淑慎的搀扶之下,踩中轿凳,安全下了马车。这是第一个难关,卢淑慎情不自禁地轻嘘了一口气。但是叶黛暮没有松气。接下去的每一步都是一场炼狱,她双腿无力,此时全靠卢淑慎撑着才没滑倒在地。但是接下来的路只能她自己走。
叶黛暮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如此演技精湛,哪怕已经痛到心脏快停顿,也没有在脸上表现出半分。她走的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上一般。不由地自嘲,没有美人鱼的绝色美貌,如此矫情也是够了。如果能换,叶黛暮宁肯受刀剑之痛也不想要这种五脏六腑皆剧痛不止的内伤。
听音辨位,叶黛暮一直以为是江湖中的神技呢,没想都不过是为难之时练就的保命之道。现如今,她已经很熟稔了。只要听前方带路人的脚步,便能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叶黛暮忍不住笑,说不准自己这样也算是女侠了呢。这么一分神,似乎连疼痛也缓解了一二。
未来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起码去年这个时候,她绝猜不到现在的自己会如此的勇敢。她在柴房痛哭流涕,哀求姜瑛不要将自己杀死的那副蠢样子,至今也不能忘记半分。那时候她以为身披铠甲的姜瑛是徐婉清派来杀她的。而如今。
“恭迎陛下。”那是铠甲与地面碰撞的响声。
“将军请起。”叶黛暮伸手去扶他,不如说是他接过叶黛暮的手给了她一个支点,不叫她在半途便倒下。姜瑛装作有密保要禀告,一路凑在叶黛暮身边,实则是用披风遮挡,暗中支撑叶黛暮。
“陛下,还有几步便到了。”姜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叫叶黛暮不由地想到他曾对她说过的话。
我不是来杀您的,我从此刻起,我是您的护卫。
骗子!
叶黛暮忍笑。“骗子,将军这是在让我望梅止渴吗?将军的几步,够我走上很长一段路了。”
你不仅是我的护卫,你还是镇守我的绝世大将。
“陛下,看起来心情甚好。侍女为陛下准备了酸梅汁,已经拿去冰镇了。”姜瑛那冷冰冰的性子叫他讲出这几句话,真是难为他了。是怕她倒下吧。
拿萝卜吊驴子,好想法。
☆、第壹佰玖拾壹章 心病自有心药医
这大概是叶黛暮至今走过的最漫长的一段路。
明明平时走来不过是片刻,今日整整走了一刻钟。到了内殿,将门户紧闭之后,叶黛暮瞬间便向前仰去,眼见便要脸着地。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这个味道,是幼安。叶黛暮顿时放松,陷入了安稳的沉睡之中。
众人几乎是吓得目瞠口哆,差点以为叶黛暮昏死了,不少人都需要捂住自己的嘴,才没叫自己尖叫出声,坏了陛下的大事。语嫣明显也慌了,她不过擅长一点医术,这种病症她是从未遇过的。幸好这里还有谢璇在。谢璇立即一手抚脉,一手抱住叶黛暮,指挥起卢淑慎等人。
“莫慌,卢大人,此病并非凶险,只是维桢郁结在心,之前有暑气入体,今日恐怕大怒大喜,情绪波动,以至于气血上涌,使得燥气内侵腑脏,才会出现晕眩的症状。但是呕血倒是好事,不叫淤积体内。接下来只要静养便好。”
说的那么冷静,谢璇脸上却布满了焦虑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将叶黛暮抱到寝殿,将她安置在床上,盖好被褥,仔细地检查室内是否有不妥之处。“不可用冰山,将窗户打开。近期不要点香。食物中不可有过热过寒之物,牛羊肉都不可用。还有维桢的衣服都被汗湿透,先帮她温水擦拭再更衣吧。”
卢淑慎一一安排下去。侍女们轻手轻脚地动作,整座大殿明明人数众多,却连一丝响声也听不到。姜瑛亲自带着千牛备身守在门外。事情安排妥当了。卢淑慎站起身来,见谢璇依然满面愁云,忍不住地追问。“公子不是断言陛下无碍,那为何公子依然不展愁眉?是不是陛下……”
“这次晕眩确实无碍。但是维桢的身体太虚了,既没有大病,不能大补,但是若长此以往,她是受不住的。”谢璇为难地说。若是有病那便治病,若是有伤那便疗伤,问题都不大,他不能治疗的可以让师父来治。但是问题是叶黛暮只是身体虚弱,且虚不受补。若是简单的补药,恐怕只会起反作用。
“怎会如此?陛下一直勤加练武,且饮食上都是妾与御膳房仔细考虑过的,绝不会偏失。陛下向来又爱吃食,怎么会如此虚弱?”卢淑慎不敢相信也是常理。
任谁与陛下相处都不会认为她身体虚弱不堪。陛下爱笑爱闹,从不为病痛所困。且她多次遇刺,与那贼人奋勇搏斗也未曾落败。岁末年祭之时,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不过几个月便好了。昨日还笑闹不止,拦也拦不住。怎会今日便成了虚弱不堪?
难道……卢淑慎思索着,终于摸到了真相的边缘。她瞪大了双眼,不顾仪态用力抓住谢璇的手臂,失声道。“难道是陛下在入宫前旧伤未愈?”
谁都知道,长平成王就是个笑话,妻非妻,妾非妾。皇太后徐婉清在做王妃之时的恶行,这上京人人皆知。连巷子里不识字的老婆子都能说出几件,来哄骗自己哭闹不休的孙子。而陛下,可是在她的手里活了整整十六年。
且不提其他,宫里早就传遍了,姜瑛去接陛下之时,陛下躲在柴房之中,口口声声哀求他不要杀死自己。什么样的人会如此胆怯,哪怕风吹草动都会惊掉魂?只有时刻处在危险之中,完全失去安全之所的人才会如此。
她也曾亲眼所见,陛下身上有多少伤疤,层层叠叠,未曾好过,有些甚至于溃烂了。如今陛下这一身的好皮肤,都是她与众多侍女精心养护的。日日以精贵的膏药涂抹,时时看护着,才有现在的陛下。
卢淑慎背地里不知有多少次为陛下身上的旧伤痕落泪。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真正意识到,那些伤口可能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痊愈,真正的伤口还在陛下的体内。那是肉眼不能得见,扎进心里的伤口,至今还在流血啊。而她从未想过这一点。
谢璇没有反驳。他与叶黛暮相处这么久,自然不会错过她身体的健康问题。他早就发现叶黛暮身体虚弱,只是这状态并非是伤口带来的,而是心理。他督促叶黛暮习武,带她四处玩乐,都是为此。
叶黛暮的问题不是汤药可以解决的,若是她平安地生活下去,心情舒畅快活,足衣饱食,假以时日,她便能健康。可是,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她是这天下的君主,她面对的是狼顾虎视,连片刻的安宁也得不到。夜夜受刺客袭击,令她不能安睡。在岁末年祭之时,还受了如此之重的伤,恐怕几年之内,很难缓过来了。
“真乃毒妇!”卢淑慎咬牙切齿地骂道。她恨不能立时冲到徐婉清的面前撕破她的脸皮,将她抽骨扒皮。可是就算她能做到,也于事无补。陛下终究是……卢淑慎顿时失了全部的力气,松开谢璇的手臂,靠在柱子上方才没有倒地。
“只盼维桢能自己走出来了。此事,我等也派不上用场。”谢璇还想嘱咐几句,却听到一阵凄切的啜泣声。卢淑慎靠在柱子上,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泪流不止。
谢璇彻底沉默了。他只是站在那里,陪着她哭完。他不去安慰她,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不需要。而他那糟糕的心情,大抵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来。
叶黛暮不知这许多,她落入谢璇怀抱的那一刻,便认定自己安全了。此刻正陷入甜美的梦里。梦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哥哥没有为救她而死,母亲没有被人逼迫而死,她在那个被绿藤环绕的小院子里欢笑着长大了。到了她十六岁的时候自然该出嫁了。
红妆十里,喜庆的唢呐呜呜哒哒地吹着。她坐在摇晃的小轿子里,掀开一点门帘,偷看她那俊俏的郎君。白马似雪,红衣玉冠。那人侧过脸来。
叶黛暮从梦中醒来,坐了起来,乌丝滑落香肩,遮面。她忍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是梦啊……”
窗外天际蒙蒙亮,竹林拂风,蝉鸣不绝。又是崭新的一天。
☆、第壹佰玖拾贰章 女子书
章豆娘来夏宫已有一旬有余,平日里便是给侍女们上上课,闲暇之余可以四处游乐。今日本也与霁曦约好,做些豆腐。只是不知为什么过了约定的时候,她还未来。她思来想去,自觉是出了事情。但是她不过是女皇请来的教习,还未入女皇的帷帐,若是轻言善动,恐会惹祸上身。
突然门被敲响。豆娘下意识地抄起自己手边的擀面杖,藏在背后,这才走至门前询问。“何人敲门?”
“章教习,是我。”徐苏英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章豆娘猛地松了口气,开了门。“你怎来了?今日不是休沐吗?”
“我、我……”徐苏英吞吞吐吐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来。“昨日我听闻章教习要做豆腐,我就也想来学。不知道可不可以?若是不行,便当我没来过。”
“你的胆子也太小了。不过是豆腐而已,来就来了。”章豆娘也教过这娇滴滴的大小姐几日,在心里早就把她当是学生了,此刻也不打算推她回去。“今日便在我这里吃午饭吧。”
徐苏英开心得不得了,她几乎是蹦着进的屋。这在过去是绝对不敢想象的。行坐皆有规矩,更别提世家精心养大的千金了,连偏头的角度都是训练过的。徐苏英一直活在众人规定好的框框里。直到她被人陷害,彻底失去了价值。没有生育能力的她对于世家来说,已经是枚弃子了。
那些精心培养的闪光点,和一动一静皆要符合礼法的规矩,顿时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她不用再为别人活了。但也活不下去了。若不是不想让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大概早就死了。不,恐怕她连为自己死的勇气也没有。如果没有陛下,她大概要在灰暗之中自怨自艾地过一生吧。
陛下,真是神奇的人。只要看她微笑,心底便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好像再大的困难,在陛下这里都不过是小事一桩。其实她应当是对陛下有恨意的,当初的的灾祸怎么想都与陛下有关吧。玉真郡主邀请她们去西山,天下最为尊贵的郡主身边应当是万无一失的。然而偏偏出了事情。无论怎么看,陛下都有重大嫌疑吧。
失去了孕儿育女的可能,徐苏英失去了她自出生以来便被谆谆教导的目标。她醒的那一瞬,便已经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母亲的哭泣声昼夜不歇,连哥哥都变成了完全的沉默。他们应该都对她失望了吧。她应该是恨那些造成这一切的凶手,包括陛下。
本该是这样的。
可是她却对陛下完全没有憎恶之意。她没办法厌恶陛下。在见过陛下之后,即便陛下是真的害她至如今的真凶,她可能都没有办法恨陛下了。更何况在和陛下相处之后,她坚信那不可能是陛下所为。因为陛下是如此的光明磊落,这样的人是不屑于此等阴谋诡计的。
而且越和陛下相处,她便越是感觉到,宇宙之浩瀚,自我之渺小。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她失去了养育儿女,嫁为人妇的机会,然而她发现那并非是她想要的。不如说,在她失去了一切之后,才发现自己未曾拥有过任何东西,她的爱好,她的人生,甚至于她的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