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怀才不遇,同样屡试不中,同样汲汲营营,相似的遭遇勾起了这位经历的同理心,他按住《郑公文集》上的褶皱,看向傅芷璇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你为何要打听邕县县令的来历?”
傅芷璇见他态度缓和,也不隐瞒,把三叔公状告她的事说了一遍,当然,她也在话语中有意无意地澄清了自己。
经历虽然在官场上没什么建树,但到底是在府衙混了这么几年,听完傅芷璇的话,就明白了她的顾虑:“你是担心那个三叔公他们买通了邕县县令,会对你不利?”
傅芷璇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说:“邕县离京城有五六十里地,我一个妇道人家被状告,总是有些担心的,因而想先弄清楚状况,免得出了什么岔子。”
经历小心翼翼地把那本《郑公文集》放进盒子里,盖上后,握在掌心:“你的礼物我也不能白拿了。邕县县令姓丘,单名一个瑜字,靖元元年的进士,同年被授予邕县县令一职。”
靖元元年,也就是前年的事,一高中就被授予邕县县令,只怕这人来历不浅。
本朝的科举制度沿袭前朝,变动不大,同进士,也就是前三甲一般授官进入翰林院担任修纂、编修。余下的人授官,多是各部、司的低级官员和各地知县。但所授知县也是授一些简缺的知县,三年任期结束,考核优异者再调同州较重要的县任知县,这样一步一步往上升迁。
而邕县在天子脚下,隶属燕京城治下,是燕京城北上的必经之路,是极为重要的一个县城,比之偏远穷困地方的州府都还要好许多。
“不知这位丘大人出身几何?”傅芷璇复又问道。
经历看着她:“你算是问对了人,旁人不一定知道,不过燕京城及辖下官员的资料我都经手过,故而有印象。这位丘大人出身平平,不过他拜了一个好老师,他的老师是茂溪书院的院长邹东尧,邹东尧与现在如日中天的萧家旁支的萧四爷是连襟。作为邹东尧的得意门生,萧家怎么也要提拔一二不是。“
这也算是官场中的潜规则了,经历似有不忿,说道最后一句,语气中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嘲讽意味。
听到与萧家扯上了关系,傅芷璇顿时明了,为何三叔公会突然跑到几十里之外的邕县状告她了,原来是得了高人的指点。
徐荣平为了对付她也真是煞费苦心了,拐这么大个弯找她的麻烦,也不知图的是什么,难道就只是为了把她赶出去苗家?
傅芷璇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
事实也确实如此。
徐荣平一大早就去了岳父庞司府上,两人关在书房里嘀咕了一阵,没多久,徐荣平出来一趟,又飞快地走了回去,低声说道:“岳父,苗家那老头子已经把状子递给了丘瑜。丘瑜答应,会尽快派人到京城来找傅芷璇。”
庞司颔首,吩咐他:“嗯,傅氏那边也已经得到消息了吧?知道她今天都去见了什么人吗?”
提起这个,徐荣平的脸色顿时变得不大好看:“她去了府衙。”
“府衙?莫非是府尹?难怪她吃了好几回官司都全身而退。”庞司自以为找到了傅芷璇背后的靠山,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若只是府尹,范嘉义犯不着这么上赶着啊。”
徐荣平听了尴尬不已:“岳父,她没去找府尹,而是找了府经历,两人在府衙对面的那家茶楼喝了半盏茶就散了。”
“经历?她找个经历做什么?”庞司陡然变脸,不悦地看着他。
徐荣平哪知道,不过为了平息庞司陡然而来的怒火,只得往好的方面揣测:“她应该是想见府尹一面,故而托人吧,经历主管文书,每日都会与府尹见面,也算府尹面前的红人。”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府尹可是丘瑜的顶头上司,他若要插手接过此案,丘瑜除了干瞪眼,别无他法。而且燕京城府尹此人是真正的纯臣,铁面无私,从不拉帮结派,顽固得像茅坑里的石头,谁都拿他没办法。
庞司眯起眼,阴沉沉地命令徐荣平:“决不能让傅氏见到府尹。”
这有何难,徐荣平松了口气,忙应下:“小婿这就派人去盯着府衙,绝不会让她有机会再踏入府衙一步。”
两人严阵以待,从早等到晚,但从外传回来的消息都是,傅氏从府衙回去后就一直呆在客栈,一步也没踏出去过。就连她那个随从闻方和丫鬟也一直没离开过客栈一步。
徐荣平有些沉不住气:“莫非范夫人真的只是单纯与傅氏投缘?”
没钓出傅芷璇背后的倚仗,庞司也很失望,不过此事也不是全无收获:“既然傅氏没找人替她出头,那我们也不用客气了,你让丘瑜明早就派人来把傅氏带走。没了她,就苗家那个老糊涂的管家和什么都不懂的儿子,此事还有何难。”
“岳父英明,这次一定能把苗家攥在掌中。”徐荣平趁机拍了一记马屁。
***
这厢,傅芷璇在客栈里等到日落,没等来苗家的下人,却等来了苗铮本人。
苗铮满头大汗,一脸沮丧地走进客栈,颓废地往木椅上一坐,愧疚的看着傅芷璇:“傅夫人,都是我连累了你,是我无能,让你蒙受这不白之冤。”
傅芷璇劝慰他:“无妨,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人这辈子哪能不遇到点不如意的事,但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你不必忧心。”
这种空泛的言语根本安慰不了苗铮。今日跑了一整天,他才体会到何为世态炎凉。想当初,他母亲还在世时,因为家资丰厚,出手阔绰,书院里的同窗待他都挺友善的,并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商户之子就轻慢他。甚至还有几人与他来往甚密,他原以为大家好歹算是朋友了,哪知今天找过去,却没有一个人见他。
反倒是以前不起眼的一个同窗偷偷告诉了他,那邕县县令的行事风格,并劝他以和为贵,别跟官府对着干。
苗铮抱着头,痛苦地说:“你不明白,侵占他人财物,将处之以笞刑,数额巨大者,流放千里。而那个邕县县令为人严苛,喜严刑峻法,落入他的手里,不死也会脱一层皮。”
傅芷璇一介女儿身,如何吃得了这样的苦头。况且苗家家财万贯,这罪名一旦成立,傅芷璇的流放之罪铁定跑不了,叫苗铮如何不担心,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看来他还不知道邕县县令是徐荣平他们那边的人。傅芷璇见他快崩溃的样子,也不好多说,倒了一杯温茶,递到他面前:“你喝口水冷静一下,没事的,公子,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
苗铮接过茶杯,双手紧紧握住,凑在唇边,轻轻抿了一口,脸上的表情要笑不笑,要哭不哭,一副濒临崩溃的样子:“傅夫人,我不能连累你,这本是我苗家的事,就是有罪责和惩罚也不该由你来承担!”
他饱含痛苦的眸子中充满了挣扎之色,稍许,握紧拳头,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傅芷璇,像是下了某种决断:“傅夫人,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傅芷璇见他神色不对,连忙急切地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苗铮挺直了背脊,脸上的慌乱渐渐退去,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傅夫人,我累了,徐荣平既然要这苗家,我给他就是,三叔公要抢就找徐荣耀要去。把苗家让出去,也能让大家过上几天安生的日子。”
傅芷璇可不相信,害母之仇,不共戴天,苗铮又是个孝子,怎么可能会把苗家拱手让给仇人。苗铮诚然没有经商的天赋,但却是个正直善良有责任感的人,他做出这样一个决定,一是不想连累自己,二来只怕别有所图。
“给他,你亲自去给见他?”见苗铮露出错愕的眼神,傅芷璇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你准备当面捅他一刀?就凭你,绝不会是他的对手,不但报不了仇,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见被她识破,苗铮眼底的恨意再也掩藏不住,倾泻而出,盈满眼底,显得阴冷又狠毒:“他害死了我娘,身为人子,不能替母报仇,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哪怕就是死,我也要拖着他下地狱。”
“公子不可,夫人泉下有知,绝不愿见到你为了报仇把自己搭进去。”守在外头的米管家听到苗铮藏在心底的话,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惶惶不安地望着苗铮。
苗铮连忙拉他起来:“米管家,你快快请起,不要这样。”
米管家不肯起:“公子,夫人对小人恩重如山。她去那一日,小人就在她的灵前发过誓,一定要守护好苗家,守护好公子,若公子要报仇,就让小人去。小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你去,苗公子也逃不掉,他可是你的主子,徐荣平有个三长两短,最后还是会算到他头上。你若想让徐荣平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苗家,那就尽管去,徐荣平正愁抓不住你们的把柄。”
确实是这个理,苗铮主仆都垂下了头,一脸的愁容。
傅芷璇见苗铮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念及他刚才还愿一己承担此事,以免祸及到她。心也不自觉地柔软了许多,放软语气道:“回去吧,凡事不必太过担忧,船到桥头自会直,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眼看西边天际红霞满天,他留在这里也做不了什么,苗铮缓缓站了起来,珍而重之地看着傅芷璇道:“夫人大义,我苗铮也不能那等无情无义的人。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涉险,告辞。”
有米管家看着他,傅芷璇倒是不担心,站了起来把他送到门口:“公子慢走。”
主仆二人回到苗家的马车上,一路上苗铮都抿紧唇,一言不发,令人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米管家看了,暗暗着急,唯恐他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想了想,突然寻了个借口说:“公子,我房里的钥匙好像落在傅夫人的店里了,你们先走,我回去拿。”
苗铮回过神来:“我送你,一道回去。”
米管家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公子奔波了一天,定是又累又困了,回去用过饭,早些歇下吧,小人自己去就行了。”
见他坚持,苗铮也不再勉强:“好,天快黑了,你速去速回。”
“诶。”米管家连忙叫车夫停下,跳下马车往回走。
***
送走了苗铮二人,眼看天色不早了,傅芷璇起身,准备把门关了,但才关了两扇门就瞧见米管家喘着粗气朝这边走来。
她停下了关门的动作,等米管家走近了才问道:“你回来有事?”
米管家按了按快要冒烟的嗓子:“进去说。”
傅芷璇瞥了他一眼,点头,先一步走了进去,倒了一杯水递给他:“你是特意避开苗铮回来找我的。”
米管家拿起水杯猛灌了一口,嗓子总算舒服了一些,他点点头,望着傅芷璇:“没错,傅夫人,我家公子的性子你应该也了解了。他一向心善,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夫人因我苗家而受累。所以,小人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傅芷璇挑眉,嘴角的笑容有些微妙:“哦,是什么万全之策?说来听听。”
米管家握紧拳头,抬头直视着傅芷璇:“三叔公他们以傅夫人是外人为由,状告你侵占苗家家产,但你若不是外人了呢?”
傅芷璇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眼睛微微弯起,形成一个嘲讽的弧度,漫不经心地看着米管家。
没察觉到她的异样,最难以启齿的话已经说了,接下来的也不难,米管家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只要你与我家公子定了亲,三叔公他们状告你的理由就再也站不住脚。其实我家夫人原本也有这个意思,不料在路上出了变故,把这事给拖下来了。现在咱们先定亲,既能免去这场灾祸,也能让九泉之下的夫人安心,傅夫人,你说是与不是?”
傅芷璇脸上的笑再也忍不住,从嘴角缓缓向外扩散,延伸到下颚,颧骨,布满整张脸,最后演变成了仰天大笑,只是这笑声里没有丝毫的喜悦和欢欣,反倒令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米管家见她笑得如此奇怪,不由得蹙起眉问道:“我这提议可是不妥?”
傅芷璇收住笑,目光骤然转冷,里面的凉意令人心惊:“米敬义,看在苗铮纯善无辜的份上,我本不欲计较此事,既然你今天主动抖了出来。那咱们说好好说,苗夫人她当初真的是准备让苗铮娶我吗?”
第117章
“当然, 傅夫人怎会如此问。”米管家直觉不妙,不过还是强撑着笑, 硬着头皮说道。他家夫人已经不在了, 死无对证,还不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事到如今还想欺她,真当她那么好骗。傅芷璇没应他这话, 只是朝里叫了一声:“闻方,你过来,给米管家说说, 你最近都发现了什么。”
闻方大步走了出来,眼神不善,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盯着米管家:“去年腊月,苗夫人与国子监司业廖俊清的夫人在城外的寒山寺相会, 密谈一个多时辰。”
没料到大半年的事情都被挖了出来, 米管家暗道不好,不过当时只有两位夫人在,并无第三者在场,只要他咬死不认, 这事完全可以糊弄过去。
米管家矢口否认道:“这能说明什么?我家夫人与廖夫人私交甚笃, 多有来往,两人在山寺中遇到,多说两句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傅芷璇扬唇冷笑:“廖家世代言情书网, 廖俊清更是清高自持,对商户不屑一顾,怎会与苗夫人有私交?更何况,她们俩在此之前可是连照面都没打过!”
米管家委实没料到,她连这都查到了,不禁抬头瞥了一眼像尊门神一样以保护姿态站在她身后的闻方,狐疑地看了好几眼,心里着实恼恨不已,咬住下唇,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吗?那我倒是不知,只看我家夫人与她相谈甚欢,故而以为两人关系很好,原来两人不过是初识。”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傅芷璇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朝闻方使了一记眼色。
闻方上前,弯下腰,双手撑在木桌上,凑到米管家面前,直视着他的眼:“廖俊清有一嫡女,家中排行第三,年方十七,还未许配人家。因为这位廖三小姐在五岁那年生了一场重病,发高烧烧坏了脑子,病愈后,智力就停在了五岁。哪怕二八芳华,心智仍如同稚子一般。米管家,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米管家答不出话来,嗓子里就跟堵了一团棉花似的,过了许久,才挣扎着说:“那又怎样?”
“还死鸭子嘴硬!”闻方摇摇头,从嗓子中挤出一道轻笑,“寒山寺一别之后,你们私底下合了八字,过年的时候,还往廖府送了厚礼。这交情发展得可真快!”
他们连隐秘的送礼之事都知道了,还有什么能瞒过他们的。米管家一脸的颓败,双手死死抓住桌沿,因为太用力,指关节都泛白了。
“没错,我家夫人当初确实有意聘廖家三小姐为媳,傅夫人你为二房。但你们既然清楚廖家三小姐是这样一个情况就该知道,我家夫人对你并无恶意。廖家三小姐没办法管理内宅,操持家业,管理偌大的苗家,最终苗家的这一起还是会落到你手中。况且,我家夫人只是起了这个念头而已,愿不愿是傅夫人你自己的事,她也不能勉强,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