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夫人大笑:“我就说嘛,你这老实的孩子怎么会想出这种主意。”
她瞥向傅芷璇,笑道:“你也别叫傅夫人了,就叫阿璇吧,阿璇以后来帮娘做事。”
“嗯。”苗铮应了一声,就借口有事走了。
苗夫人无奈地摇头:“阿璇你莫见怪,阿铮一看到姑娘就害羞。”
傅芷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略过这个话题:“夫人,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去斗金堂了。”
苗夫人一拍脑门,歉意地看着她:“哎,瞧我这记性,阿璇,今天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
说罢拿起信折好,递给了傅芷璇。
傅芷璇临出门时,回头不解地看向苗夫人:“听闻夫人曾欲脱离宗族,最后为何犹豫了?”
苗夫人抬头望天,无奈地叹了口气:“阿铮不想继承家业,好读书,我不能毁了他的前程。”
傅芷璇豁然明了,现在对读书人的考核,学识是一方面,品行也很关键。哪怕是宗族多有不端,但毕竟没把抢家产摆到明面上,若是苗夫人主动脱离宗族,说出去,反倒成了他们的不是,很可能会影响苗铮的前程。
念着她的拳拳爱子之心,傅芷璇因为遭受无妄之灾的那点不快也散去了。她宽慰苗夫人道:“夫人莫担心,等令公子高中后,这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苗夫人拉住她的手,欣慰的笑了:“还是阿璇你懂我的心。你此去斗金堂,我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我苗家不是以技艺传家,你只需重点关注田掌柜为人处世原则和应对危机的能力就行了。”
傅芷璇惊愕地看着她:“夫人,别的学徒出事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十年不等,这不符合规矩。”
苗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在苗家我的话就是规矩。阿璇,你也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听我的,咱们苗家是以船发家,道听途说纸上得来终觉浅,一个月后,有一批货要南下,这批货很重要,我要亲自过去,你也与我一道去。”
第60章
靖元三年的春天, 燕京城震荡不断。
上元佳节刚过, 朝廷里就发生了一件石破惊天的大事, 摄政王陆栖行被皇上申饬,令其闭门思过三月,夺去摄政王一职,并改由萧太后摄政,国舅爷萧亦然辅政。
征远大将军曹广极力反对,但他常年在外征战,才回京不过短短数月,朝中人脉远不及萧家,他的声音在朝堂上连颗水花都没掀起就被朝臣的贺喜声给淹没了。
萧家的权势一时之间达到顶峰, 门前车马不断, 人人争相追捧。相比之下,失势的前摄政王府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更甚者还出现不下落井下石者, 天天上折子参奏这位前摄政王嚣张跋扈, 目中无人, 服饰车行居住超过仪制等。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连待在渡口的傅芷璇都听说了。
因为事涉皇族, 大家就是谈论也遮遮掩掩的。不过渡口人流如织,又多是走南闯北的商人,时局的变化对他们极为重要,否则拜错了码头,岂不白忙活一场。
因而渡口的议论反倒比燕京城里更热烈, 更直接。
傅芷璇每日跟在田掌柜身边端茶送水,待人接物,听到的传言更是五花八门。
其中多是关于萧家的。
提起萧家,不少人的反应都是,萧家祖坟上冒青烟了,生出个倾国倾城的闺女,先皇时独宠后宫,还生下了先皇唯一的子嗣,现如今又巾帼不让须眉,独掌朝堂大权,提携兄弟族人,真是令人艳羡不已。
对比萧家的风光,前摄政王陆栖行的日子就不大好过了。据说自被贬斥之后,以往天天巴结他的同僚现如今都避之唯恐不及,他也识趣,整日闭门不出,连偏向于他那方的大臣和曾经的好友曹广都不见。
傅芷璇听了,想起陆栖行曾经的风光,也是唏嘘不已。
不过她只是一介庶民,自身尚且在挣扎偷生,哪管得了这些贵人们的事,除了拜佛时,向佛祖祈求一句,保他平安,她什么都做不了。
而且傅芷璇现在更担心的是自己,因为萧太后一摄政就宣布大赦天下,除了十恶不赦之徒,其余的人皆赦免其罪。
因而季文明的徒刑也会一并赦免,也就是说,他很快就能谋职做官了。想到这里,傅芷璇就一阵胸闷气短,真是便宜这混球了。
想到季文明将来很可能扶摇直上,傅芷璇心里就忍不住有些急躁。
她不知道季文明已经被降职贬谪出京,还担心这人万一哪天发达了,像前世一样仗势欺人。
因而加倍努力向田掌柜学习。
有了苗夫人的信,又知道傅芷璇只呆一个月就走,并不会抢他的饭碗,因而田掌柜教导傅芷璇颇为用心。每日都把她带在身边,等客人走后,还会回答傅芷璇的一些问题。
傅芷璇这一月的进步可谓天翻地覆,所增长的见识更是她前二十几年加起来都比不上的。
很快,二月下旬来临,一月之期即将到达。
这是傅芷璇待在斗金堂的最后一天,田掌柜今日待她与往日并无甚不同,依旧把她叫在身边指点。
到中午刚送走一批客人后,忽然,官道上扬起一阵铺天盖地的尘土,紧接着几匹棕色的骏马疾驰而来,马上是几个穿着禁卫军军服的士兵。路人见了,皆避闪开来。
这几匹高头大马并未着急离去,而是驱散开路人,很快,路面上出现了一支军队,队伍正中央是一辆招摇的华盖马车,环佩叮当,熏香扑鼻。
田掌柜一见,脸上习惯性的微笑收了起来,侧身站在门口,对着马车的方向躬身行礼。
傅芷璇见他这郑重的表情,心也跟着提起来,跟在他身后,屈身垂眉行礼。
待马车驶近,田掌柜立即朝马车旁,一身着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行礼道:“小人见过徐大人。”
那叫徐大人的似乎跟田掌柜很熟,嘴角带笑,目光投向马车:“田掌柜不必多礼,今日下官是陪国舅爷一起过来视察,田掌柜给我们带路吧。”
国舅爷?傅芷璇猛然想起那一晚见到那个面相刻薄,气焰嚣张的年轻男子。
此人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万一被他认出来,那就完了。因而在田掌柜招呼她一起过去时,傅芷璇寻了个借口推脱。
等这一支队伍离开后,傅芷璇扭头好奇地问店里的小伙计:“那位徐大人什么来历啊?似乎与咱们掌柜的蛮熟的。”
小伙计笑着说:“阿璇,你才来,有所不知。这位徐大人是转运使大人,专司征解钱谷、仓库出纳等事物。”
说白了,就是朝廷的运输官。因为南北的水路掌握在苗家手中,朝廷运送粮食盐铁之物都需用苗家的船,因而这位徐大人与苗家人来往密切。
他们现在来,莫非又是为了借船之事?傅芷璇抬目远眺了一眼国舅爷军队驶去的方向,果然,这一行人直接去了苗家的库房。联想到上回苗夫人说,前两号库房是官府之物,她心里有谱了。
这些事,是傅芷璇不该过问的,她也聪明的没问。
一月之期一到,苗夫人就派人把她叫了回去,雷厉风行地说:“你回去收拾一下,大后天我们就南下。此去一别数月,你回去与亲人聚聚吧。”
傅芷璇领了她的好意,回家收拾一番,想到很快就是阳春三月,天气即将变暖,她换下了棉袄,带上了几件春衫和夏装。
听说她一走数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小岚一边给她收拾衣物一面偷偷抹眼泪。
傅芷璇好好安慰了她一阵,心里却浮现出了另外一个念头。
小岚已经十六了,她性子柔弱,天真单纯,孤苦无依,若是自己迟迟未归抑或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她怎么办?
想来想去,也是该给小岚找个合适的人家了。这次走得急,没法好好挑,傅芷璇准备从南边回来就征询小岚的意见,一定要挑一户心地善良,为人厚道的人家。
次日,傅芷璇又抽空回了一趟娘家。
出乎她的预料,这次回娘家,母亲虽然仍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吃饭时还偷偷用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她,但到底没像前几次那样,一见面就拉着她哭泣,让她嫁人。
傅芷璇松了口气,但顾忌着她的性子,仍没敢把她即将南下的事告诉辛氏。
而是在饭后,寻了个空,把父亲拉到一边,偷偷说了此事。
傅松源听说她要随船队南下,数月不得归,被时光抚出层层褶皱的脸上立时浮现出不赞同之色。
“阿璇,现在世道乱,你一个女儿家,这么满世界乱跑,为父实在是不放心。咱们家也过得去,听爹的,还是别去了。”
傅芷璇看着父亲眼底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担忧之意,不由得放缓了语气:“爹,你别担心,我是与苗夫人一道走。苗家带了许多家丁镖师,不会有事的,而且史哥也会跟着我去。他力气大,有他保护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史哥也跟着她在渡口混了一个月,只是他没她那么好运,能跟在田掌柜身边。史哥因为不识字,又不会算学,所以只能去船上转悠,但他为开朗大方,力气又大,做事勤快,很快就跟船上的伙计打成了一片。张纲首很欣赏他,有意提携他,故留他在身边伺候。
恰好这次张纲首也要跟着南下,故而史哥也会一起。知道这个消息傅芷璇也很高兴,多了个熟人,也多了个照应。
见她提起坐船南下时晶亮得如同雨过天晴后被水洗过一般的眸子,傅松源在心里叹了口气,罢了,这个女儿,他亏欠颇多,现如今婚事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瞧她的样子也不急,那不如索性如了她的意,让她开心一回。
“你此去一定要小心,跟着苗夫人别乱跑,一定要平安回来。”
傅芷璇看着父亲泛白的双鬓和担忧的眼神,心头一酸,低下头,眨了眨眼,眨去眼中的湿意,重重点头道:“嗯,父亲放心,女儿一定会早日平安归来。”
两日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到了出发那一日,未免错过了出发的时辰 ,傅芷璇干脆提前一日去了渡口。
次日一大早,她早早起来,在斗金堂门口与苗夫人汇合。
苗夫人这日打扮得颇干练,里面是一件灰色的窄袖长裙,外罩一件绯红的钿花彩蝶锦衣上衫,头发高高挽起,一缕黑色垂下,荡漾在她小巧精致的耳侧,牵动人心。
她似乎毫无所觉,踩凳下车,红唇一启,笑盈盈地看着傅芷璇:“你来得真早!”
紧跟在她旁边的苗铮腼腆地笑了笑,拱手道:“阿璇,这一路劳烦你多照顾我娘了。”
傅芷璇连忙福身回礼:“应当的。”
似乎是在等什么人,苗夫人并不急着上船,大伙儿又在渡口站了一会儿,直到距辰时还有一刻,几匹快马飞奔而来。
及至眼前,傅芷璇一眼就认出了,为首那人是前几日才随国舅爷来过的转运使徐大人。
见了他,苗夫人忙上前见礼。
徐大人翻身下马,抬手虚扶:“苗夫人不必多礼,让大家久等了。”
说完,一挥手,他身后的几个随从立即抬着行礼上了船。
傅芷璇这才意识到,这位转运使大人也会跟他们一起南下。
苗夫人与徐大人寒暄了几句,徐大人先一步上船,一艘一艘,挨着检查,十艘大船都被他查了遍才罢休。
确认无误后,终于到了登船的时候,傅芷璇跟在苗夫人的身后踏上渡口,只见宽阔的河面上,十一艘一二十丈长的大船,一字排开,蔚为壮观。
其中最前方一艘,比之余下的十艘都要大一些,苗夫人领着傅芷璇上了这一艘船。
刚一上甲板,傅芷璇就看到一群乌溜溜,手执长矛,身披铠甲,面色冰冷的士兵站在那儿。
她下意识地看了苗夫人一眼,苗夫人笑盈盈地轻拍了一下她的手:“无事,这是来船上的护卫。”
用朝廷士兵做护卫!傅芷璇忍不住又瞥了苗夫人一眼,原来苗家跟朝廷的关系这么密切,难怪能独占南北航线几十年呢。
等进了船舱,傅芷璇支起窗户往外瞧,只见临近几艘船上也有士兵,只是没他们的船上多而已。
傅芷璇心里隐隐有了猜测,这次苗夫人应当是帮朝廷运送货物南下。就是不知道,朝廷花大力气送往南边的是什么。
有了这么多士兵随行,傅芷璇心里对这一趟南下的信心更足了。
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高兴得太早了。
因为上船没多久,她就开始晕船,晕得昏天黑地,连船上常备的止晕之物对她都没丝毫的作用。
苗夫人完全没料到她晕船的症状这么严重,只能嘱咐她别出门,又拨了一个丫鬟去照顾她。
傅芷璇感觉很不好意思,自己本是来做事的,结果反倒要人伺候。这一路别说领略两岸风光了,几乎全浪费在了船里。
船行了近十日,终于在徽州渡口停了下来。
他们将在此休息一天,顺带补给一些食物。
苗夫人见傅芷璇的情况好了一些,随即叫她换了一身衣服,随她下船。
傅芷璇依言换了身深蓝色的织锦长裙,又把一头乌发高高挽起,别上一根银簪,因为气色不大好,她又在脸上涂了一些胭脂。
苗夫人一见她,拉着她的手叹道:“受苦了,你看你都瘦了一圈。”
自上船来,傅芷璇甚少进食,十日下来,本就不大的脸瘦了整整一圈,下巴尖尖的,颧骨上的肉也消失不见了,衬得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更大,更亮,看起来倒是比实际年龄小了一些。
傅芷璇捧着脸俏皮一笑:“以前是太胖了,现在正好。”
苗夫人就欣赏傅芷璇乐观坚强这一点。听丫鬟说,她这几日吃什么都吐,只能喝点水,但从没见她抱怨过一句。
因而,苗夫人难得地对她升起了一抹同情,笑道:“走吧,随我出去办事,办完后,带你去尝尝徽州的特色小吃。”
苗夫人所谓带她去办事,其实是带她去见此地船工的扛把子——康老大。
此人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结实,脸上的褶皱深得能夹死蚊子,睁着一对吊梢眼,眼睛里似乎带着无尽的凶光,见了苗夫人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苗夫人却待他颇为客气,随后还介绍了傅芷璇:“康老大,这是傅芷璇,你叫她阿璇就是,以后她若在外行走,还请康老大行个方便。”
傅芷璇连忙站起来福身,那康老大只是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连礼也没回。
苗夫人似乎见惯了他这做派,没有多言,只是放了一个首饰盒子推到康老大面前:“这是燕京城今年最流行的样式,许久没见妞儿了,送给她玩玩。”
听她提起爱女,康老大紧绷的脸终于变缓和。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按在精美的首饰盒上,声音又粗又沉,像刀子擦在磨刀石上:“多谢夫人。”
奇异的,傅芷璇竟平静了下来。想来,他虽面生恶相,但却有一颗质朴的爱女之心,应不是什么坏人。
知道他不喜多言,表明目的,送完东西后,苗夫人就领着傅芷璇告辞了。
出来了,两人去了一家酒楼,要了一个包间,苗夫人才细细跟傅芷璇说康老大这人:“他这人看起来又老又凶,实则不是,他比我还小好几岁。”
傅芷璇一脸惊愕,眼前的苗夫人,皮肤白皙,眼角的鱼尾纹若隐若现,浅得几乎看不出来,一双美目含光,她真心实意笑的时候,里面水光潋滟,真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比之许多小姑娘还吸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