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芷璇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喝茶如牛饮,而且还是这种他平时应该看不上的冷茶,倍觉怪异,又担心他在自己这里出了事,只好温声劝道:“王爷,冷茶不宜多饮,当心腹泻。”
听到这话,已端起第四杯冷茶的陆栖行怔了怔,看向窗口:“把窗户支起来。”
傅芷璇诧异地瞥了他一眼:“王爷,晚上江风大,现在还只是初春,寒风灌入,宜得风寒。”大晚上,他就不嫌冷么?
但陆栖行似乎是铁了心要开窗:“无妨,本王不怕冷,你可以再穿一件厚实的衣服,躲到避风处。”
见他如此执拗,傅芷璇没辙,选择实话实说:“王爷,我对面还有几艘船,船上还有值夜的士兵,开窗恐会被人发现王爷的踪迹。”
听傅芷璇这么一说,陆栖行也恍惚记起来,似乎这十几艘船是以这一艘为中心,分散在两边,那自是不能开窗。他站起身,对傅芷璇说:“本王该走了。”
傅芷璇听到这话简直想放鞭炮,也不管他为何会突然改变了主意,连忙跟过去送他。
谁料他的手都按在门把上了,忽的一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兀自走回桌旁坐下:“我待会再走。”
傅芷璇嘴边的笑凝住了,提醒他:“王爷,现在已经子时末,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本王知道。”陆栖行右手不停地轻叩桌面,发出细细密密的细碎声音,他见傅芷璇还站在门边,眸光闪了闪,说道:“你也过来,不要站在门口。”
傅芷璇背对着他翻了个不满的白眼,然后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到他对面,两人隔着一张小方桌,大眼瞪小眼。
陆栖行看着她鼓起的脸颊,心情莫名的变好,嘴角勾起,好心情地安慰她:“放心,本王过一会儿就走,你不必担心被旁人发现。”
事已至此,抱怨也无用,傅芷璇定定地看了他一眼:“我相信王爷。”只怕他比自己更怕被人发现。
听到这话,陆栖行嘴角的弧度拉得更大了,可不知又想起了什么,他漆黑的深瞳中闪过一抹厌恶,忽地抬头,严肃地盯着傅芷璇:“以后离姜氏远点。”
莫名其妙!傅芷璇在心里腹诽了一句,懒得辩驳他。自己在苗夫人船上,怎么可能离她远点。
看出她的抗拒,陆栖行好看的眉挤作一团,面露为难之色,半晌含糊不清地解释了一句:“这人没你的那么正派。”
傅芷璇见他似乎知道什么内情,便问:“她做了什么让王爷不喜的事吗?”
提起这个,陆栖行脸上才消下去的红晕又升了起来,别开头,瓮声瓮气地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只需记着,本王不会害你。”
言罢,他突然站起身,急匆匆地往门口走去。
傅芷璇看他一副欲离开的模样,心里觉得怪异又担心他会突然折回来,连忙上前两步冲到他面前,先一步按到把手上。
“慢……”陆栖行急声提醒,但已来不及,门已经被她打开。
下一刻,静谧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一道低呼。傅芷璇下意识地探出头望去,就看见影影绰绰的走道中,最里面的那间房屋半开,昏暗的烛光投射出来,把门口那道男子的身影拉得老长。
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傅芷璇绝不会认错,那个男子就是转运使徐大人。而最里侧的房间正好是苗夫人的,徐大人的房间是安排在一楼。
苗夫人和徐大人这两人竟然搅在了一起……傅芷璇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赶紧把门关上,然后一转身,背死死抵在门上,一张小脸囧得通红。
难怪她与苗夫人中间的两个房间是空置的,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苗夫人带的服饰杂物太多的缘故,没地方放,故而放在了中间。现在想来,应该是特意为了隔开她,免得让她听到了苗夫人屋里的动静。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陆栖行,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难怪让她离苗夫人远点呢。
陆栖行伸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目光越过傅芷璇的头顶,望向门板。
见他这样,傅芷璇的心也提了起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没过多久,一道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走近,然后在她门口停下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人定是转运使徐大人。
他会怎么做?杀她灭口?
傅芷璇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良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带着警告的低哼,随后,脚步声再起,逐渐远去,再不可闻。
傅芷璇拍着胸口,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苦笑着看陆栖行,正想开口,却见陆栖行一个闪身,躲到了床边的柜子后面去。
看着空荡荡的船舱,傅芷璇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明白陆栖行为何会躲起来了。因为没多久,她背后的门板上传来一道轻拍声,继而是苗夫人像往常一般如沐春风的声音:“阿璇,我可以进来吗?”
她能拒绝吗?肯定不能。若是拒绝了,苗夫人心里肯定会生出芥蒂。
傅芷璇知道,苗夫人既然还愿意主动来找她,那说明她至少暂时不会对自己不利。傅芷璇也想趁着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消除苗夫人的戒心。
因而她没多做犹豫,转过身,深呼吸了一口气,拉开了门,像平常一样说道:“苗夫人,请进。”
第62章
苗夫人里面穿着一件月牙白的中衣, 外面罩了一件冰蓝色银纹蝉纱丝衣, 头发松松垮垮的在脑后挽了一个髻, 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慵懒迷人的味道。
更让傅芷璇脸红心跳地是,她胸口处的衣服都没拢紧,露出锁骨处大片雪白的肌肤,上面还带着一些暧昧的红痕,瞧得傅芷璇面红耳赤,都不好意思直视她。
苗夫人见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伸手轻点了一下她的脸颊,然后慢悠悠地关上门:“走吧, 有甚害羞的, 我有的你也有。”
傅芷璇的脸瞬间爆红,她实在没办法把这个奔放的妇人跟她记忆中端庄大气爽朗的苗夫人联系在一块儿。不过想到她敢跟徐大人幽会, 这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苗夫人径自走到方桌前坐定, 傅芷璇本来慢吞吞他跟在她后面, 但她一抬头就发现, 苗夫人正对的位置竟是床侧的柜子。
想到陆栖行就藏在那里,她一个心惊, 也顾不得羞窘了,忙走到苗夫人对面坐定,借机挡住了苗夫人的视线。
苗夫人误以为是自己让她紧张了,遂即收起了脸上的笑,眉一敛, 羽睫一扇,眼眶泛红,瞬间从一粉面含春的俏佳人变成了凄楚悲凉的苦命人。
她拿起绣帕,擦了一下眼,苦笑道:“阿璇,做女子难,做寡妇更难,你的情况虽与我不大相同,但结局却是殊途同归,当明白,夜半醒来,孤枕难眠的滋味才是。”
一直独守空房的傅芷璇还真不明白这种感觉。
想到苗夫人这段日子以来的照拂,傅芷璇实不忍敷衍她,蹙紧眉头劝道:“夫人这样终不是长久之计,天下没有不透分的墙,若是哪天出了差池,恐夫人名誉尽毁。现夫人当家,苗公子也亦成人,夫人何不招一接脚夫,朝朝暮暮,总比偷偷摸摸强。”
苗夫人才三十多岁,徐娘半老,风韵犹存,长相出挑,又有万贯家财,兴许找不到如徐大人这样位高权重的,但找个家徒四壁,长相俊朗的男儿还是不难的。
见傅芷璇并没有一味顺从敷衍她,反而苦口婆心劝她离开徐大人,招个男人过正常日子。苗夫人脸上的笑容也真实了一些,只是语气中带着一股子惆怅:“你以为我不想?阿璇,我守寡的时候才十九岁,那时候阿铮也才两岁,刚牙牙学语,我们孤儿寡母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应,你以为我是怎么守住这偌大家业的?”
傅芷璇的瞳孔猛然睁大,惊讶地看着苗夫人。
看到她眼里的诧异,苗夫人自嘲一笑,毫不避讳地说:“没错,若非徐荣平帮忙,我一个养在深闺中的妇道人家哪争得过苗家那群不要脸的老不休,震得住底下那群倚老卖老的掌柜。”
她一提起苗家的老不休,傅芷璇就想起为老不尊,路都走不动了苗太叔公,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还带着子孙辈上门对这孤儿寡母咄咄相逼。苗铮都长大了,苗夫人也已经完全掌控苗家产业他们都敢如此放肆,可想而知,当年是何等的嚣张。
若非苗夫人强硬,只怕早被他们娘俩如今连骨头都不剩了。自古以来,民间就有吃绝户的恶习,傅芷璇记得在杂记上见过一桩惨剧,有一人家有四个儿子,老四死得早,留下孤儿寡母,他的三个兄长就把他的家产给分了,把弟媳妇给卖了,老四的儿子随便过继给了族里没儿子的人家。一家子就这么死的死,散的散了。
想来苗夫人此举也实属无奈,只是这终归不是一条正道,稍有不慎就能让她粉身碎骨。而这也不是不可能,傅芷璇想到当初让史哥去调查苗家,他那句模模糊糊一笔带过的“苗夫人风评不大好”。既然史哥这样在京城什么背景都没有的普通人都能听到风声,那更逞论苗夫人的对手敌人。
只是傅芷璇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苗夫人。既然这段关系是当初她有求于徐大人才开始的,现如今只怕也不是她一个人说停就能停的。
苗夫人见她久久不做声,而且眉头还越拧越紧,以为她是不屑自己,这也实属正常,世人对女子的德行操守诸多要求,她这样的,不少女人都会斥她一声不守妇道。
在心里叹了口气,苗夫人的表情淡了一些,凄楚一笑:“你也看不起我,罢了,强扭的瓜不甜。阿璇,等回京之后,要去要留,你自便,我不拦你,但你得替我保密此事,否则,事发后,就是我不追究,徐荣平也不肯放过你。”
傅芷璇看着她,摇头道:“夫人说笑了,若非夫人看得起,有意提携阿璇,阿璇还是那个待在市井之中,整日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奔波忙碌的小妇人,哪能见到这大好河山。阿璇感谢夫人还来不及,哪有嫌弃的道理。况且阿璇也是世人眼中的逆经叛道之人,有什么资格看不起夫人,阿璇只是担忧夫人。”
接着,她把从市井中听来的传闻告诉了苗夫人。
苗夫人一怔,脸上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显然,她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连傅芷璇都听到了风声,那其他人呢?
这还是没被他们抓到把柄,若哪一天此事真的暴露,光苗家那群老不死的就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用口水淹死她。
“阿璇,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让我好好想想。”苗夫人闭上眼,疲惫地撑住额头。
过了片刻,她再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了平时那淡定从容的模样,只是细看之下,还是能发现她握住茶杯的手有些抖。
把茶杯举到唇边,看着被子里盈满的水,她忽然反应过来,偏头看傅芷璇:“阿璇,大半夜是被渴醒了吧?倒了这满满的一杯水都没来得及喝,现在更渴了吧。”
说完,笑眯眯地把水递给傅芷璇。
傅芷璇正好没找到起夜的借口,苗夫人这么一说,她只能顺势接下:“是啊,正好有些渴,可能是白天吃多了。”
苗夫人表示理解:“也是,你好多天没吃晚饭了,今天一下子吃得多了点,胃不舒服也正常,多喝点水有助于消化。”
在她关切的目光下,傅芷璇只能接过茶杯,但拿在手里,她才想起,这茶杯是陆栖行用过的。
“喝啊,你不是渴了吗,怎么不喝?”苗夫人催促道。
真是的,她说内急也好啊,干嘛顺着苗夫人的话说渴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不能收回来。
罢了,不就是同用一个茶杯,她就当去饭馆吃饭了。傅芷璇硬着头皮,喝了水,脸上毫无意外地染上了红霞。
苗夫人看她突然变红的脸,还以为是自己害她不自在,把胸口的中衣拢紧,感叹道:“没想到你这么害羞。”
完全不像是嫁过人的少妇,倒跟那些还没经人事的姑娘差不多。不过她前夫一直在外出征,回来才两三个月就和离了,想来夫妻之间亲近的机会不多,也难怪她如此不自在呢。
自以为弄明白了原因的苗夫人,摇摇头,对傅芷璇又多了一层同情和亲切,哎,她这和离妇比自己这寡妇还冤。
“阿璇,谢谢你,今日之事也希望你能替我保密,至于其他的容我再想想。”苗夫人叹了口气,无奈地说。
傅芷璇也知道,苗夫人不可能会这么快下决定。
她沉了沉眼睑,在话终之时,再度表了一番忠心:“夫人待阿璇一片赤诚,多次提携阿璇,阿璇感激不尽,自是希望夫人好。你能长长久久,苗公子的好日子方能长长久久,请夫人三思。”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又恰好戳中苗夫人的软肋,若说这世上最令她放不下的,非苗铮莫属,她不怕丢脸,但她怕让儿子蒙羞。
苗夫人感动地拉着傅芷璇的手,轻轻拍了拍:“阿璇,你是个好孩子。”
傅芷璇故作害羞地垂下了头,忽然,船外传来一阵嗖嗖嗖的声响。
在船上呆了十日,傅芷璇对这个声音很熟悉了,她猛地抬头,惊讶地看着苗夫人:“夫人,不是说明日再启程吗?怎么这才半夜就开船了?”
苗夫人眉头微颦,无奈地笑了笑:“应该是徐荣平下的命令,他恼羞成怒了吧。阿璇,你放心,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傅芷璇对她的保证毫无信心。苗夫人虽是这十一艘船的主人,但在船上真正做主,权力最大的却是转运使徐荣平,若是两人奸情暴露,按照燕律“和奸者,男女徒一年半”的规定,他也跑不掉。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避免刑罚,杀人灭口呢。在这长长的江河之上,要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连尸首都找不到,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苗夫人见她吓得手脚冰凉,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抓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阿璇,徐荣平我认识快二十年了,他不是那等凶狠滥杀之徒。你真的不必担心,我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几分。你想,他若真想对你不利,又何须如此,刚才直接闯进来,把你的嘴捂住绑起来,丢进河里,谁能晓得。等船开走后,再说你昨夜并未回船上,这船上有谁会跟他过不去,为你抱不平?”
傅芷璇也渐渐冷静下来,担忧亦无用,若徐荣平铁了心要她的性命多的是法子。现如今最要紧的是把陆栖行送下船,否则等船一开,不知何时才会停下,万一他被暴露,那她可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夫人,不是说好明天再走吗?咱们能否到天明再开船?”傅芷璇紧张地抓住手帕问道。
看到她苍白的脸色,苗夫人以为前一阵晕船的阴影吓到了她,走过去支起窗户,往外瞥了一眼,扭过头无奈地:“船已经开出上百丈了,再退回去很停靠很麻烦的。阿璇,反正现在离天明也只有一个多时辰而已,船早晚得开,你得适应。”
“可是……”傅芷璇忍不住偷瞄了陆栖行藏身的地方,心中着实焦急,“夫人,真的不能停吗?就停一小会儿好不好?”
她的着急写在了脸上,苗夫人狐疑地看着她:“阿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