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芷一向谨慎,更何况这种亲密接触之人,少不得再暗中观察一阵。这琳琅历史却是清白的,家不在京城,只有一个舅舅照拂着,因乡下家里急着用钱,舅舅便将她送入杜府做丫鬟好补贴家用。杜月芷又细细问了与她在一起的丫鬟,皆没发现任何问题,这才放心。
琳琅身体温暖,睡觉乖觉,杜月芷夜间叫茶要水也方便的很,都不用别的丫鬟在外间睡觉守着。有了她,对冬夜心有余悸的杜月芷,渐渐从失眠到赖床。且琳琅非常聪明,日常跟着抱琴学做事,上手很快,很快就能独当一面,升为二等丫鬟。
“姑娘,您今日穿戴要暖和些,天阴阴的,只怕下午还有雪,奴婢给您预备了小手炉和大毛衣裳,早起再吃些姜片……”琳琅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杜月芷的耳朵,但是她一句也没听进去。
暖融融的被窝,松松软软的大枕头,无一不在召唤杜月芷睡个回笼觉。她趴在软绵绵的枕头上,又微微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蛋上落下阴影。抓着毛线团儿玩了半日的雪儿跳上床来,伏在枕头边舔了舔她的眼睛,喵喵叫着,杜月芷被唤醒,揉了揉雪儿的猫脑袋,又在琳琅的催促下,才终于起床。
琳琅熟知杜月芷的穿戴喜好,有她伺候,抱琴便在外间与青萝摆饭。吃早饭时,杜月芷问抱琴道:“你可去还是不去呢?”
抱琴原是常氏的人,因与常氏决裂才投身杜月芷,杜月芷近日要频频与常氏见面,想着抱琴出行不便,才有此一问。
抱琴道:“奴婢不去倒省了许多麻烦,姑娘带着青萝和琳琅,也是一样的。”
杜月芷“嗯”了一声。抱琴到底还是怕常氏的,那是生来骨子里带的感觉,并非外力可祛除。她也不打算让抱琴独自出现在常氏面前。常氏曾经来小院找茬,几乎将抱琴捏死,她心狠手辣,惯会使一些阴招,杜月芷虽不怕她,却不能不提防她。
用过早饭,杜月芷带了琳琅和青萝去见常氏。杜府园子大,雪景甚美,杜月芷边行边看,只觉得耳边似乎少了些什么。以往青萝跟在她身边,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看到喜欢的花儿草儿,总想着掐上两朵赏玩,看见特别的美景,也总是说个不停。但是现在——她和琳琅一左一右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一包衣裳,敛容而行,目不斜视。
杜月芷停了下来,青萝也随即停下,一点儿也不慌张:“姑娘,怎么了,忘了什么吗?”
杜月芷笑道:“青萝,你一向爱看景,怎么今日一言不发,是不喜欢吗?”
青萝没想到杜月芷提起这茬儿,白净的脸上浮起一抹红,低声道:“那是奴婢以前不懂事,口无遮拦,伺候不当,给姑娘带来不少麻烦。如今开了年,奴婢可再也不能犯那样的错,这美景只在心里赏着罢。”
“何必如此谨慎,你的性子本就不安分,拘着多难受。”
“奴婢并不觉得难受,是奴婢自愿如此。”
青萝声音虽小,说的话却是真心实意的。她曾因在地上捡了两朵花儿,害得姑娘被无礼的看园婆子欺辱,撞的头破血流;也曾因为独自看守小院,轻信真儿的花言巧语,害得姑娘辛辛苦苦绣的寿礼被人偷走,若不是姑娘聪明,早就被泼了污水,一辈子也洗不清了。就在去年冬月,姑娘带她出门,她还走路不小心,把姑娘撞摔倒,几乎受伤……
如果是别的主子,这么蠢笨的奴婢早就被打死了,但是姑娘却不忍心罚她,就连福妈妈罚她,姑娘还会为她求情。姑娘在杜府过得七灾八难,还能想着一个奴婢,真是前世修来的缘份,也是青萝几辈子的福气。当发现姑娘为了站稳脚跟,做出一些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事后,青萝只纠结了一夜,便彻底站在了杜月芷这边。无论姑娘是善是恶,她绝对不会背叛,就算被报复,下地狱,她也会永远跟随姑娘。
思维的转变是痛苦的,痛苦后,是最重要的涅槃。较之去年的少不更事,她如今稳重许多,办事也非常可靠,虽没有抱琴聪明,但也堪称出色。毕竟犯过许多错,吃一堑长一智,也不算晚。
杜月芷听了青萝的话,不知在想什么,望着清冷的雪,大片大片犹如缎子一样铺开,刺目闪耀。几个穿着青袄黑裙的丫鬟拿了大扫帚,正在清扫路上的雪,看到杜月芷,纷纷停下手,行礼请安。
“见过三姑娘。”她们异口同声道,而后让路,一直保持行礼的姿势,直到杜月芷走远。
杜月芷越走越觉得世事难料。
去年的今日,谁认得她?
如今,她在杜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面临的人和事,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所以连活泼天真的青萝也学会了谨言慎行。
杜月芷沉默片刻,又问琳琅:“你伺候我,可觉得辛苦?”
琳琅微微一笑:“满府的主子,奴婢只佩服姑娘。姑娘亲切温柔,体恤下人,何来辛苦。”而后又略含深意道:“雪路难行,姑娘仔细脚下,小心滑倒。”
有她们二人跟着,怎么会滑倒。杜月芷心里有谱,袖子里的手炉壁滑熏暖,手心火烫。
主仆三人不再多话,一路走到了常氏的院子。
杜月芷才刚到门口,却见杜月荇跪在房中间,垂着头,旁边跪着瑟瑟发抖的贴身丫鬟珍珠。
常氏梳着天香髻,两道眉毛立起,面色冷肃,正在厉声训话。杜月芷向来是不得命令不得进屋,所以还站在门外挨冻,听了一会儿就听出大概来。原来余姨娘去年产下庶子,常氏为表欢喜,送给庶女们一人一对宫廷耳坠,昨日一时兴起,吩咐让庶女们都戴着这套耳坠子来,没想到各个都戴了,只有杜月荇没戴,一问才知道耳坠子丢了。
“今儿这个丫鬟把耳坠子丢了,明儿那个丫鬟把项链丢了,以后杜府也不用请这些服侍的丫鬟,倒服侍成了奶奶,主子不说话,你们就一个个作妖,背地做些偷鸡摸狗的下作事,欺上瞒下,都打量我看不见?”
珍珠一边哭一边发抖,半句话也不敢辩驳。杜月荇不敢护着珍珠,小心翼翼道:“母亲,也不一定是丢了……兴许掉在哪里没看见……”
外面下了雪,冷,但不敌常氏的目光冷。
她冷笑一声,眼底没有半点温度,像一只吐着红信的毒蛇,紧紧咬着杜月荇不放,声音显出几分尖刻来:“这么说,是我错了?”
杜月荇委屈至极,大眼睛包着一汪眼泪,想哭又不敢:“母亲,荇儿不敢……”
她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与余姨娘十分相似,恰恰触怒了常氏:“你不要叫我母亲!我平日怎么教你的?奴才犯了错,你身为主子,不看管好奴才,反而为奴才辩解,你眼里可有我这个母亲?主不主,仆不仆,传出去岂不是让外人笑话我们杜府管教不力,我还有什么脸面带你们?呵,想是你仗着余姨娘生了弟弟,越发轻狂了,眼睛里头就没了我这个母亲不是?”
杜月荇受了这严厉的训斥,有惊又怕,声音越发惶恐了:“母亲……荇儿不敢……请您原谅荇儿……”
明眼人都知道,杜月荇性格胆小懦弱,常被人欺负,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仗着余姨娘生了庶子就对常氏不敬了。说来说去,这些庶女都还仰仗常氏鼻息,在杜府的一言一行都不敢错,常氏若不喜欢了,不仅她们过不好,连带着姨娘也受累。
杜月芷刚有了小弟弟,姨娘身体还在恢复阶段,她万万不敢顶撞常氏,以免给姨娘招来祸患。况且因为有了庶子,父亲多去了看望了她们几次,每次半个时辰都不到,常氏就派人来请,父亲走后,姨娘孤灯寒床,暗自垂泪,十分得难过。有了庶子又怎么样,常氏不松口,事务缠身的父亲根本无法看到她们的强颜欢笑的背后,日子过得有多么苦。
杜月荇跪在空旷的地面,没有蒲团,地上的冷意顺着膝盖,像蠕动的虫子一样爬了上来,钻入骨髓,冷得打颤。她看见穿着火红羽缎的大姐姐坐在铺着虎皮的椅子上,伸出五指看着自己新染的指甲,纤纤玉指,娇嫩如花。二姐姐巴结着大姐姐,头上的金钗绚烂夺目,对她不闻不问。委屈,失落,难过涌上心头,她睫毛越闪越厉害,眼泪也越聚越多。
“五妹妹,天气这么冷,地上凉,小心跪出病来了。”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朵。
杜月荇含着眼泪抬起头,泪意朦胧中看见三姐姐笑容如春风拂面,一个精致小巧的手炉塞入她怀里,熏香,温暖,紧接着人被顺手拉起,冷意迅速从身体褪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咳咳,女主这种老虎头上拔毛的行为,非常不推荐……
女主:(眨巴大眼)是五妹妹诶。
作者:看在五妹妹可爱的份儿上,勉为其难救一次吧,下不为例!
女主:(微笑)下次的话下次再说。
作者:……你什么意思?!(摔!)
第102章 教导
杜月荇抱着小手炉被杜月芷拉了起来, 几个婆子跟进来阻拦,见状立刻跪在地上, 对着常氏愁眉苦脸道:“夫人, 三姑娘突然闯了进来,我们……我们没拦住……”
常氏仍然坐在椅子上, 没理会那些婆子, 冷厉的目光落在杜月芷身上, 满是嫌恶:“你好大的胆子,未得嫡母传召就私自闯入, 还动手动脚。进了杜府就是杜府的主子, 你父亲让你到我这里学规矩, 你就是这般对待你父亲的心意?”
杜月芷坦然受之,先松开杜月荇的小手, 再行了一个礼, 款款道:“您误会了,我这是在帮您。”
杜月薇“哧”地一声,露出一个非常不屑的表情。她也不看指甲了, 也不理会杜月茹,同她的母亲一样, 自杜月芷一进大厅, 从眼神到表情都很难控制,无一不是厌恶。她们是连表面的功夫也做不得了,如果眼睛真能飞出刀子,恐怕杜月芷现在早已经体无完肤。
眼下杜月芷仍是一幅胆大妄为的样子, 常氏冷眼看着:“你要知道,狡辩也是口嫌,按家规处置,该掌嘴十下。”
其实原本常氏知道她来了,就立在门外,但她有意让杜月芷不好过,每次她来,都会在门口站半日,得了吩咐才进来请安。今日大约是看不得杜月荇受苦,所以才会冲动擅自闯入。不管她是出于好心还是出于无意,常氏都自然会找借口责罚她。
跪着的婆子已经磨刀霍霍,等着掌杜月芷的嘴。她们做粗活重活的,手重,打得也重,听见响儿了,不仅那些姑娘丫鬟不敢说什么,回头常氏还有赏。
从前这些惩戒的事都是厉妈妈在做,如今厉妈妈被赶出府,常氏索性将做粗活的叫来,遇到不合心意,或者做错事的下人奴才,不管有脸没脸,都要挨嘴巴子,打得脸红红的,五指山指痕高耸,又痛又羞耻,下次就不敢反抗了。
杜月茹看着杜月芷,心里突然冒出个主意,用在此时恰好。她坐直身体,红唇微张,语气急而不慌:“三姐姐,我知道你是为五妹妹着急。但母亲教导五妹妹,也是为五妹妹着急。你看母亲都生气了呢,不管怎么样,你快给母亲道个歉,求她原谅你吧。这里这么多人看着,母亲素来又和气,不会为难你的。”
她这是讨巧儿,两方都不得罪。
如果放在以前,杜月茹早就冷嘲热讽起来,锦上添花没有她,落井下石,一逮儿没跑就是她。
不过在杜月芷手里吃过几次亏以后,她也学乖了。
这位三姐姐如今风头正健,她犯不着得罪她,倒是可以拉拢。
杜月芷眼睛斜都没斜一下,但是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捧着小手炉的杜月荇倒是睁大了双眼,诧异地看向杜月茹,粉嘟嘟的脸写满了不解。
方才常氏的所作所为,离“教导”两个字,差的也太远了吧。
常氏给了一个目光,两个婆子站起来就要押杜月芷的肩膀,哪知却被青萝和琳琅挡住,面色肃然:“三姑娘下午还要去见老太君,打坏了脸,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我们只管听夫人吩咐罢了。”两个婆子一愣,继而凶恶的回答。
杜月芷由着她们说了三五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笑着对着常氏道:“请您息怒。方才我看见绣娘被管家带着进来了,这时只怕已到前院,我原想着您此番教导五妹妹,合该听着,可是这绣娘身份不同,在坊间人来人往,难免会有闲言碎语。此番传出去,说得好听了,是教导女儿,说得不好听了,便是虐待。”然后又笑了一笑:“老太君常嘱咐我们看重杜家声誉,您也一直在强调这一点,所以我才会急急进来,倒没想到自己触犯了家规。”
话音刚落,就有丫鬟来报:“夫人,绣娘来了,已经在门外候着。”
常氏暗恨杜月芷掐算的点正好,此时罚也不是,不罚也不是,杜月薇在母亲耳边道:“这贱人端出老太君,不好怎么样她,一会儿学刺绣时,再扎那蹄子几针,好出这一口恶气。”
眼下也只好如此。
常氏虽然不能罚杜月芷,却没放过杜月荇和珍珠,让杜月荇回去抄写家规三遍,珍珠则扣一个月月银,扫一个月佛堂。这比赶出杜府好了许多,珍珠无可言说,磕头谢恩。
杜月荇也松了一口气,对杜月芷露出感激的目光。杜月芷只是摸摸她的脑袋,微微一笑。
教刺绣的苏绣娘是苏州纺织的才女,苏绣精致夺目,意境深远,留余与留白让人浮想联翩,往往成惊艳之绝笔。苏绣娘绣技超群,兼之教出的学生就算不成名家,亦能绣出上等的绣品,非常拿得出手,是以为京城里有名望的官宦之家所倚重。老太君破费了几千两银子,又托人几番上门劝说,这苏绣娘才答应前来。
“苏巧娘见过夫人,见过各位姑娘。”
一行人坐定,只见一个身姿曼妙,绰约风情的女子上前请安,她梳着流云髻,眉心点了朱砂痣,肤白胜雪,脚动而裙裾不动,仅是低着头便十分的明艳动人,满身的温柔风情让所有庶女目不转睛。常氏叫起,她抬起头来,眼波微动,唇若春风自含一缕娇柔,像极了一位绝色美人雨中执伞,从苏州桥上擦肩而过。
“起来吧。你既是府里重金请来的绣娘,想来一定很是出色,姑娘们的刺绣就都交给你了。杜府虽不不崇尚女儿家将女红做到绣娘的级别,但也要拿得出手,若是不能,便白费了我们的心思,也对你苏巧娘的名声有损。”
言外之意,教的好了,是应该的,教的不好,便是苏巧娘的错。
面对常氏的咄咄逼人,苏巧娘并不恼羞,反而自唇边露出几分笑意:“巧娘遵命。”
大家闺秀对青楼里的女子难免看不上,却也会暗自羡慕那些女子的风情万种。这苏巧娘来了,虽然她不是绝色,却凭着自身的柔情似水,妩媚多情成为了绝色,兼之她出身不低,是纺织局局长的外甥女,看起来便比别人多了几分尊重。她已年过三十,若是再年轻些,只怕贵女们还比她不上。
话说完了,丫鬟也早已把东西备好,苏巧娘却仍然一动不动。常氏皱皱眉:“你还有什么事?”
苏巧娘手里挽着一条缎帕,流水一般从指间滑过,衬着她的声音十分动人:“夫人,想是那些人没有传完所有的话。巧娘的绝技向来不会展示在不相干的人前,夫人若是有心倚重,请屏退左右,只让巧娘与姑娘们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