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不相干的人,也包括“常氏”。
苏巧娘知道深宅大院里的小姐们都会拿捏身份,有嫡母在,不敢发问,不敢露怯,反而无法学到刺绣的精髓。所以她每到一处,便会提出这样一个不情之请,屏退所有不相干的“监视”之人,好让小姐们能在放松的状态下,尽快进入状态。
常氏皱眉更深,正要拒绝,却听苏巧娘身边的妈妈道:“夫人,这是老太君恩准了的。”
常氏思忖再三:“既是老太君下令,我也不好说什么。都退下吧,只留一个贴身丫鬟服侍。”又转头对着女儿们道:“我不在,这里一切事宜交由你们大姐姐管,不听话,还有闹事的,你大姐姐皆有权惩戒,知道吗?”
“是。”
杜月薇随后道:“母亲,您放心吧,妹妹们肯定会听话的,这些年都是我管着,谁要是不听话,我决不轻饶!掌嘴,罚站,挨打,只管闹。尤其是你,三妹妹,当着绣娘的面,我先丑话说在前面,虽然有老太君给你撑腰,但学归学,你要是胡闹,可不要怪我无情。”
杜月芷被点名,面上波澜不惊:“知道了。”
月薇自生了去年那一场大病,受了老太君的打击,总是郁郁寡欢,自打好了以后,失却了最初的娇养可爱,总会露出几分急功近利的模样,时不时便想宣告自己的特权,将自己与其他姐妹区别开来。常氏对女儿百依百顺,先前还有几个老奴劝着,都被常氏斥责,称她们不安好心,不为月薇着想。
这倒也是,先前一味克制,做好了表面功夫,却总是让杜月芷那贱蹄子钻空子,还不如撕了这面具,大开大合起来,让这蹄子无缝可钻。
看杜月芷乖乖的,杜月薇洋洋得意,之后常氏果然领着丫鬟出去,放下重重帘帐,好让她们安心学刺绣。
苏绣娘因着杜月薇的话,不由得看了站在最后的杜月芷一眼,一看之下,似疑非疑,脸上顿时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又多看了几眼。
杜月芷见这绣娘三言两语就将常氏支走,非常有胆量,见绣娘盯着自己的脸看,也和善地回以一笑。
她一笑,那绣娘却几乎立刻扭过脸,看也不看她。杜月芷心中奇怪,揉了揉自己的脸,没觉得哪里不对。不过名绣娘自由名绣娘的脾气,她也不恼,带着五妹妹一起认真听学。
常氏走后,几个庶女明显放松下来。苏巧娘对这些深宅里的姑娘很和气:“刺绣要紧的是用心,用眼,心之所向,飞针引线……我们有三个月的时间可以一处学习,不用着急,慢慢来。今日便请各位姑娘跟着巧娘学习捻针,穿线。”
杜月薇自恃尊贵,对苏绣娘十分冷淡,她仅会一些十分基础的刺绣,却又看不上苏绣娘所教的穿针引线:“我早已经会了的东西,区区小事,还用你教。”
苏绣娘亦不恼,耐心解释道:“回姑娘,这穿针引线是苏绣基础,与一般刺绣不同,学得熟了,之后再学刺绣便不会那么吃力了。”
杜月薇穿了几针便不耐烦起来,左左右右总是这几针,她随手将针线放在一边,让丫鬟们去拿蒸羊酥酪来吃。
第103章 苏绣
杜月薇不耐烦学刺绣, 家里婆子丫鬟一大堆,还有专门的缝补媳妇, 用不着她费力做女红, 如今只是做做样子罢了,谁还愿意听一个绣娘的差遣。所以她学了一会儿就放开手, 恰好丫鬟把酥酪端了来, 她便道:“我去年生了场大病, 大夫说我不能劳思伤神,更不能饿着累着, 所以我得歇着。不过你也不用闲着, 我的这些妹妹还等着你呢。”
她语气高高在上, 任谁听了都很不舒服。然而苏巧娘约莫是见多了,不卑不亢笑道:“既是姑娘身体不好, 那我便先教其他姑娘, 等您休息好了,我再教您。”
杜月芷看也不看她,神情冷漠, 苏巧娘识趣的开始教其他人。杜月芷和杜月荇自不必说,杜月茹也是个懒的, 但她不能像杜月薇那样放肆, 将来若想说个好婆家,她嫁妆没那么厚也就罢了,女红方面再缺了些,只怕连说媒的人都会皱眉头呢。所以她依样认真学了起来。
上午学完穿针引线, 除了杜月薇,每个人都过关了,苏巧娘盛赞一番,中午被老太君请去一同用餐,苏巧娘无意看到老太君挂在房里的白狸绢百绣图,十分喜欢,问是何人所绣,老太君指着跟杜月芷笑道:“是我这个乖孙女儿绣的,据说绣了三个月呢。”
“只绣了三个月吗?这么大件,搁在绣局里由一个绣娘绣,只怕要绣上小半年呢。”苏巧娘看了一眼坐在那儿安静喝茶的杜月芷,又实在喜欢这件绣品,赞不绝口。
灵珠奉上热糕,笑着插了一句话:“三姑娘不仅绣的辛苦,就连送也十分辛苦呢。”
苏巧娘道:“送人有什么辛苦呢?”
灵珠歪着头,意味深长道:“那可不一定,绣完要不小心看管,指不定被人半路截胡了呢。”
杜月薇只觉得面红耳赤,脸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暗恼,只恨不能一刀把灵珠那张嘴割了。其他人懂得自然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老太君拍了拍灵珠的手,嗔怪:“就是爱多话。”灵珠一笑,退下去了。
老太君见苏巧娘一直盯着百寿图看,只当她喜欢,也不理论。
苏巧娘却是在看那百寿图的绣法,越看越熟,似乎是不常见的绣法……杜府这么大,果然是藏龙卧虎,不可小看。
到了下午,便要开始正式学刺绣。
苏巧娘抬眼在房中扫了一圈,而后让一个小丫鬟捧着一盆开得正艳的樱兰花放在春凳上,那樱兰花花瓣圆短,色艳而不俗,根茎直而长,恰似一簇簇小绒球,望之十分可爱。苏巧娘先不让她们绣那些花球,而是绣枝叶。
她们下午的摆桌与上午的不同,上午全部坐成一排,下午则是围成半圈,一人一张小妆台,上面放着竹绷子,银绣针,十色丝线等刺绣之物。杜月芷歪着头看了半日,不知这细长简单的枝叶有何特殊之处。
只听苏巧娘道:“樱兰草的枝叶虽然是单色,线条亦不复杂,绣起来十分容易。但它非常灵动,似一滴水珠,最能考验人的耐心与眼力。各位姑娘如能绣出这枝叶的神/韵来,那便是成了。所谓慢工出细活,请各位姑娘不要贪多,慢慢绣罢。”
苏巧娘温言软语,十分柔和,教的东西初看只觉浅显,然而这样重复下去,每练一次,便会加深一次感觉。杜月芷最开始绣的很快,她的基础是最好的,这种任务轻而易举便完成了。哪知苏巧娘拿在手里看了看,轻轻摇了摇头,似是不满意,笑道:“姑娘还需要再用心些。”
这么说,是杜月芷不用心了?
她再度绣了一片叶子,颜色渐变自然,叶尖微微卷曲,犹如真正的叶子跃然浮现。苏巧娘仍不满意:“姑娘,不是这样绣,您太拘谨了。”
杜月芷不知道自己哪里绣错了,便真心求教道:“月芷愚钝,无法领会先生的意思,还请您勿笑月芷,赐教一二。”
苏巧娘看着少女一副恳切的样子,虽是庶女,给人的感觉却是教养品性不输嫡女。她沉吟片刻,拿过杜月荇的绣品,平展在妆台上:“您看,五姑娘绣的叶子自然流畅,没有拘束感。”
杜月芷认真看了几遍,杜月荇绣的樱兰花叶算不上曲线优美,亦没有半分雕塑,但胜在叶子丝线用的好,用了淡黄和浅棕作为过渡色,叶尖没有卷,卷的反而是叶边锯齿,十分的写实。
杜月芷问杜月荇:“五妹妹,你是怎么绣的?”
正吭哧吭哧描样子的杜月荇抬头,白嫩的小脸上,大眼宛若黑葡萄,非常可爱:“叶子长得怎么样,我就怎么绣的……”
苏巧娘道:“您绣的叶子过于完美,正所谓天然去雕饰,您并没有将看到的叶子绣出来,而是将心里想象的叶子绣了出来。这样不是不好,看得多了,心里有了大概,自然会想要照着绣。但您太追求完美,叶子匠气很重,所以请您再多看多揣摩几遍,这样才能绣出好的绣品来。”
原来如此。杜月芷微笑道:“受教了。”
杜月茹和杜月荇围在杜月芷身边,看着她绣。
苏巧娘低头为她指出需要改的地方,再拿来讲解。杜月芷眼睛眨也不眨,全神贯注。绣了几针后,苏巧娘教她改针,却觉得哪里不对:“这针压线……这不是苏绣。”
杜月芷一看,原来自己为了快点绣出来,竟用上了平金刃绣。平金刃绣与苏绣不同,苏绣柔和多情,平金刃绣却多了几分肃杀,强硬而霸道。杜月芷忙道:“我绣错了。”她将针改了过来,苏巧娘却盯着帕子,陷入沉思。
“先生,先生?”杜月芷改完针,因为不知不觉就用平金刃绣绣了多处,改过来也麻烦,杜月芷想着不如换一张帕子绣。她抬头想征询苏巧娘的意见,却看到苏巧娘目光紧盯着帕子,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她认得平金刃绣?
杜月芷又问了几遍,苏巧娘如梦初醒,回过神来,良久才道:“姑娘绣法清奇,跟今日那幅百寿图用的一样,怪我眼拙没看出来。”
然而心中却在惊叹,这世上竟还有人会平金刃绣。
平金刃绣匠气虽重,却很适合用在绣大件上,省力轻便,只是针法复杂,少有能绣的完美的。但是杜月芷驾轻就熟,想是绣多了,自然而然便用了出来。
苏巧娘一直想学这种绣法,苦于无人知道,就连教她的先生们也只有这种藏品。此番见到有活人懂这种绣法,自然不会放过。杜月芷看她很热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找理由拒绝了。哪有小姐教绣娘的,一则她不愿意,二则这个理由也略有冒犯。
苏巧娘是个聪明人,见杜月芷不愿教,也就作罢。
苏巧娘日日都来,心思细腻,说话讨巧的她很快得到老太君的喜欢。阳春三月,天气渐渐回暖,角门也开了,二房也时常坐马车过来一处用餐。老太君想着杜月镜也不大会女红,叫她也跟着苏绣娘一处去学。
杜月镜生性自由,对这种拿针捻线的东西一向头疼,磨了老太君许久,也没磨出个“收回成命”,只得垂头丧气收拾东西去了。苏巧娘的温柔和耐心恰恰专门可以对付杜月镜这种对女红头疼的小姐,所以不出半个月,连杜月镜也能绣出一朵花了。
这日一大早,杜月芷闲来无事,在水阁坐了一会儿,突然看见自己的哥哥杜怀胤正从园子那边走来,满腹心事的样子。杜月芷想要吓自己哥哥,便让丫鬟别动,自己悄悄站到拐角处,藏着身体,等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正要跳出去,却听脚步顿住,紧接着传来杜怀胤无奈的声音:“月芷,出来吧,我都看到你影子了。”
杜月芷一愣,东南西北看了一遍,果然看到她的影子落在地上,恰好在杜怀胤可以看到的角度。杜怀胤穿着一身御卫劲装,领口袖口皆有着精美的刺绣,手里拿着一把玄青的剑,轮廓俊美,英姿勃发。
装不下去了,杜月芷走了出来,抱怨道:“哥哥真是的,一点都不配合。”
杜怀胤笑容宠溺:“你都多大了,还玩这种游戏。”
杜月芷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继而道:“哥哥行色匆匆,可是要入宫了?但以前不都是晚上去的么,怎么今日上午就走?”
杜怀胤片刻后道:“宫里有变动,太子殿下召我入宫,有要事商议。”
“是什么?”
杜月芷一向对这种事好奇,杜怀胤也不瞒着:“都转盐运使被人参了,说他营私舞弊,私吞官盐,运河边上的仓库也搜出几百包尚未登记在册的盐。还有人参他曾在九皇子的指使下,污蔑忠良,蒙蔽人心。”
杜月芷愣了一愣,不由自主问道:“污蔑谁?”
杜怀胤看了她一眼:“常岐山。”
杜月芷震惊:“常岐山的事不是早有定论,人证物证俱在,连圣旨都下了,险些被抄家,怎么这会儿反说被污蔑呢?”
常岐山是月薇的舅舅,借着贵妃在宫里的便利,将私盐生意做到大江南北,用官道走货,以低于市价的价格打击官盐,甚至劫道官盐,后经人参奏,圣上命人彻查,九皇子临危受命,将这件事查的透彻,常岐山亦被关入大牢,若不是常贵妃和常氏打通关系,恐怕抄家丧命还是小的,最可怕的是连坐。
就算曾经差点将常家逼入死路,他们也能绝地逢生,九皇子走了,便又蠢蠢欲动起来。
但是杜月芷不关心这个,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第104章 狼王
这世上, 任何事出现都有它的理由。
既然有人诬告都转盐运使,还单单等到九皇子走后的三个月, 处心积虑, 双管齐下,恢复常家声誉势在必行。但是常家若是得到平反, 真正的忠良便会冤屈……朝中局势明显不在九皇子这边, 若是以都转盐运使为首的九皇子派受到重创……那他……他还回得来吗?
杜月芷不知想到什么, 一把抓住他的手:“哥哥,太子的意思呢?”
“太子的意思是保持中立, 但随时会调整。”
中立, 没有永恒的中立, 只有永恒的利益。能杀害皇子的太/子党,只怕是不仅不会中立, 反而还会落井下石。
杜月芷长眉深蹙, 雪白的牙齿咬住下唇。她嗅到不安的气息,心跳得很快。
杜怀胤以为杜月芷忧心常家平反后常氏一房又该扬眉吐气了,便伸手拍了拍妹妹纤弱的肩膀:“放心, 就算常家真得再度得势,她们想欺负你, 还要问过我才是。”
“哥哥, 我看那都转盐运使是无罪的,你倒是劝劝太子殿下冷静,勿要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而放弃了立场,他的决策可是会影响后人对他的评价。”
“什么?”杜怀胤看着妹妹, 颇有些惊讶。
杜月芷心乱如麻,后来兄长说了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懵懵呆呆地回房,青萝和抱琴见姑娘兴高采烈去吓杜怀胤,结果面色肃然地回来,只当她被骂了,一路安慰。琳琅正在喂鸟儿,见她回来,连忙让小丫鬟备好热茶和手炉,迎了上来:“姑娘出去这半日,冻坏了罢。”
却见杜月芷性质不高,手炉也不要,茶也不喝,让琳琅准备笔墨纸砚。琳琅准备好了,正要沾水研墨,杜月芷抱着猫走过来道:“你搁在那儿吧,我自己研。”
琳琅住了手,杜月芷将猫放在桌子上,两指拈住香墨,蘸了水,在墨盒里轻轻画圈。雪儿在她这里吃得好穿的暖,如今已经成了一只肥猫,胖乎乎卧在桌子上,长长的猫尾巴从桌子上垂下来,时不时动一动,尾巴尖儿如雪,很可爱。
琳琅抱住雪儿,轻轻挠着它的脑袋和耳朵,雪儿舒服地打了个哈欠,露出雪白的尖牙,嫩嫩的小爪子张开,又翻了个身。琳琅见杜月芷研好墨,选了半天笔,又铺好了信纸,拿镇纸镇住,人却站了半天,也不下笔。
琳琅问道:“姑娘这是为谁写信呢?”
杜月芷想得怔住了,无意回答道:“一个朋友。”
“既是朋友,为何不动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