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婿获罪被贬的那段时间,也是她和先帝关系最紧张的时候,那时鲁元带着嫣儿日日来与她作伴,她是真的把嫣儿当成自己的外孙女来疼的。
妲己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滚热,但还是紧紧抓着刘盈的袖子不肯放手,嘴里含含糊糊叫着要大狗,把刘盈叫得既心疼又无奈,空出来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叹气。
V384也有些无奈了,它起先以为这又是妲己的套路,然而没想到的是,这真的不关妲己的事情,张嫣的身子虚弱,本来冬日里就容易犯病,再加上这些天一个人待在宫里,心情郁郁,又受了一场惊吓……即便对妲己来说,这压根算不上什么,但身体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吕后来时,就见了躺在床榻上紧紧闭着眼睛的小姑娘,她连忙上前几步,又似想起了什么,看向刘盈,刘盈一顿,低声叫了句母后。
“医官说嫣儿是旧疾发作,她这些天在宫里过得不顺意……”刘盈只说了半句,眸子就垂了下来。
吕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后悔没让人看得更加严密,让嫣儿看见。
母子多年,刘盈也实在是很懂自己这个母亲的心思,他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母后,我让人送戚夫人离开了。”
吕后一顿,看向刘盈,刘盈抿了抿唇,道:“再折磨她又有什么意思呢?看不见,听不见,叫不出,除了身体还活着之外,她连人都不算了。”
吕后看着刘盈,刘盈也看着吕后,先帝常说刘盈不像他,他生得更像吕后,细眉凤目生在女子身上稍显凌厉,放在男子身上却嫌温和。
“狗狗……”床榻上小姑娘低喃一声,转移开对视着的母子二人注意力,也让殿中凝滞的气氛微微缓和几分。
刘盈安抚地摸了摸妲己的头,吕后的脸色缓了缓,轻声说道:“做都做了,再来问母后又有什么意思。”语气却是平和的。
妲己喝完药,过不多时就退了烧,吕后只留了半个时辰就离开了,只是隔一会儿就让人过来探一次,刘盈倒是寸步不离。说起来妲己先他一步发觉人彘,又惊叫使得他本能提起防备,再又用弱势模样转移他的注意力,虽然仍旧直面了人彘的可怕模样,刘盈这一次却没受到太多的惊吓。
张嫣的身子一贯好好坏坏,病好起来却比常人快得多,刘盈守她两日,第三天她就能坐起身来自己喝药了。
黑狗王最后还是被送了过来,刘盈怕出事,即便关在笼子里,还是特意让人打造了一条黑铁的锁链,另外做了一套类似马的笼套,防止黑狗王咬人,妲己就着笼子摸了摸黑狗王油光水滑的皮毛,笑得灿烂极了。
半人高的黑狗王八风不动地趴在笼子里,由得那只玉白的小手不住抚弄着它的背脊毛,尾巴还在身后微微晃了晃,让边上伺候的宫人看得惊讶不已。
这年头,狗都知道亲近美人了。
张嫣是真美,她小的时候,正是戚夫人最得宠的时候,先帝不止一次称赞过戚夫人的相貌,还为她作诗,说她是美人里的绝色,可等见了张嫣,也忍不住连连称赞,对戚夫人说,她日后定比你还美。
严格说起来,吕后和鲁元公主都是算不上美人的,所谓女生男相,贵不可言,吕后相貌凌厉,鲁元公主随了母亲的长相,却不见凌厉,只余拙笨,张嫣倒有七分像赵王张敖。
张敖是张耳之子,相貌十分俊美,鲁元公主和他成婚多年,都还时常会看着他发呆,自惭形秽。和母亲弟弟不同,她懂事得早,即便后来做了公主,她骨子里还是那个被母亲放在田埂子上玩泥的乡下丫头,能嫁给张敖是她做梦也没有想过的事情,即便张敖不喜欢她,纳的妾室一个比一个漂亮。
鲁元公主是没有儿子的,她亲自为张敖两个庶子请封了侯爵,由得府里的妾室争宠,偶尔张敖过来一次,看她一眼,她都觉得是莫大的幸福。
只是嫣儿进宫之后,张敖就不肯来见她了,她彷徨,害怕,委屈,却又没法子不去想他。
陪她出嫁的嬷嬷见不惯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拧眉道:“殿下是君,侯爷是臣,殿下想见侯爷,直接宣他过来就是,何苦这样?”
鲁元公主的眼泪唰唰地往下掉,她不住地低头用帕子擦拭,就是不说话,老嬷嬷都有些无奈了。
“殿下,您瞧瞧历朝历代哪一位公主,有您过得这么苦?侯爷这么对您,太后要为您做主,您不要,生生冷了太后的心,落到现在这个样子,还不知道后悔吗?”
鲁元公主只是哭,“我这辈子就喜欢了这么一个人,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就是恨自己不争气,没有赵姬的美貌,不能让他多看我几眼。”
老嬷嬷哪里不知道自家公主软和的性子,心疼地说道:“殿下,你这到底是……”
“嬷嬷,你别说了,”鲁元公主哭道:“我知道夫君是恼母后把嫣儿嫁给了弟弟,可我又没法子,母后决定的事情,是旁人能更改的吗?他不知道要恼我到什么时候,我真的好怕,怕他这辈子都不肯来见我了。”
老嬷嬷也没法子,鲁元公主就一直哭,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期期艾艾道:“嬷嬷,你说……我要是,要是把当年的事情告诉夫君,他会不会就不生气了?”
“殿下!”老嬷嬷唬了一跳,做贼似的看了看外间,见没人,才松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对鲁元公主道:“当年的事情做都做下了,殿下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女郎的身世要是让侯爷知道了,至多他心里好受些,对殿下,他肯定是要离心的!”
鲁元公主更伤心了,她这辈子唯一做过的亏心事就是在夫君征战的时候,掩盖了府里一个侍妾有孕的事情,装成自己怀孕,她原本是听了嬷嬷的话,给了那侍妾百金,求她把孩子给自己,那侍妾也是答应了的,不曾想侍妾难产而亡,她抱了嫣儿认做自己亲生,如今就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正哭着,外间一阵通报,说是侯爷来了,鲁元公主连忙擦了擦眼泪,也顾不得脸上晕开的粉黛,快步迎了出去。
第47章 却话汉家嫣然
张敖和鲁元公主成亲时间不短,他自己生得俊美,对女人也没有太大的要求,鲁元公主虽然相貌普通,但温柔恭顺比之寻常妇人更甚,他原本也不是没想过夫妻琴瑟,只是多年相处下来,心才渐冷。
先帝不喜他,时常当着众人的面羞辱于他,他可以忍,父亲留下偌大家业和亲眷部将,他若不忍,刀就要落到他们的头上,先帝驾崩,太后临朝,这原本是让他松了一口气的,可没想到的是太后怕权柄旁落,连吕氏宗族都不信,要谋了嫣儿去,他隐忍多年,权势渐消,除了妥协,别无他法。
对鲁元公主,不免冷落,可他这些天冷静下来,也清楚此事和妻子无关,太后自己临朝摄政,将吕氏子弟一手提拔到和刘氏皇族同等的地位,自然也怕外戚从她手中夺取权位,嫣儿还是个孩子,陛下不会对她起心思,而他多年沉寂,朝中声望大不如前,纵然如今还落个十八功侯的名头,也是虚衔,相反还要仰仗她威势。
太后势大,他自己尚且要忍气吞声,却来怪罪妻子,也实在是够了,故而张敖这次来,是为安抚鲁元公主。
进门就见鲁元公主妆容花乱,泪痕犹在,却还分外守礼地上前迎他,饶是张敖并不喜爱这个时常哭泣自哀的妻子,也不由得心中微软,扶起妻子,语气难得温和几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嫣儿的事,是为夫无能。”
张敖对鲁元公主服软的次数不多,先帝在时经常羞辱这个相貌俊美的女婿,借着一点小事也要发作,最常用的借口就是为女儿出气,张敖在外受了先帝的委屈,回来还要对着鲁元公主,鲁元公主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却也知道父皇的心里并没有她多少分量,每次张敖受辱回来,她都分外体贴恭顺,绝不肯让他在家中委屈一分一毫。
想起前事,张敖神色越发温柔,鲁元公主见了,脸色涨红,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憋出半句不成调子的:“我,我……夫君……”
张敖屏退下仆,将鲁元公主半抱进怀里,柔声说道:“夫人还和为夫生分了?”
“不,不是……”鲁元公主别开眉眼,不敢去看张敖二十年如一日不曾变化的俊美面容,语气小心地说道:“妾以为夫君还在生气的。”
张敖摇了摇头,道:“此事和夫人无关,太后她……太重权势了。”
鲁元公主一听自家夫君提起母后就想哭,忍了忍,还是忍住了,却听张敖低声叹了一口气,眉头微蹙道:“只是陛下和嫣儿名属舅甥,太后一日不肯放权,嫣儿就要宫里蹉跎一日,日后她知事,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张敖极为俊美,蹙眉的时候越发动人心魄,鲁元公主看得发呆,半晌,忽然说道:“要是嫣儿和弟弟没有关系……”
这话说到一半,她陡然警醒过来,没往下说,张敖也只当她是伤心过度,越发温柔地抱着她,轻声哄着。
被心心念念的夫君抱在怀里,然而鲁元公主想起自己疼爱了十多年的女儿,第一次走神了。
黑狗王凶悍,然而妲己一定要养,刘盈警惕了几日,发觉那号称咬死过人的黑狗王在妲己手下分外乖巧,别说咬人,就连张嘴都小心翼翼别过头去,似乎怕呵气都伤了小姑娘一样,不由得放心下来。
有刘盈的批准,加上吕后对着这个外孙女也有些许的愧疚,连先帝不曾时时刻刻带在身边的黑狗王,竟然也就这么在宫里住了下来,每次妲己去什么地方,甚至连护卫都不必带,威风凛凛的黑狗王让人望而生畏。
吕后的算盘确实打得很精,她也并不是要刘盈真的宠幸张嫣,只是要他后位有人,不至于冒出个名正言顺的皇后母族来,有一日夺取她权柄,明眼人自然也清楚这一点。
刘盈成婚之时已然弱冠,要说他后宫没人是假的,便是皇子也生了几个,原本这些庶出的皇子并没有什么值得看重的地方,可如今皇后是不可能生子的,这几个小皇子的身价也倍增。
说起来妲己倒是第一次坐在正宫的位置上看着底下的妃嫔明争暗斗,不过周时方才尚礼,夏商之时对名分并不看重,妻妾妃嫔的地位全看得宠与否,她自己也不在意这个,只觉得有些稀奇。
生养了皇子的妃嫔比之旁人衣饰要更加华贵,神色也多半带着得意,有的故作恭顺,妲己却也能从她们眼底看出几分暗藏的锋芒,这些妃嫔的地位都很低,别说夫人,连个美人都没有,然而只是凭借着一个孩子,似乎就能抖起了威风。
妲己并不太能明白她们是怎么想的,不过她也没有多做计较的心思,这些人拿她做有名无实的皇后,明争暗斗也都是有皇子的和没皇子的争,有宠的和稍微有宠的争,几场戏看下来,倒让她困倦。
吕后派来的嬷嬷瞧着小姑娘打了个哈欠,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虽然心疼,却也有几分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只是想着,半天这么乖巧地坐着,再无聊也没有闹腾,回去定要给皇后娘娘多做些她爱吃的糕饼。
妲己不知道还有一顿糕饼在等着自己,等人散后,抬手摸了摸黑狗王的头,对那嬷嬷甜甜地说道:“我们要回去了吗?”
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就像是个白雪堆出来的天仙娃娃,嬷嬷心头直发软,语气也不见在吕后身边时的刻板冷淡,温和极了,“天冷,外头待久了身子受不住,娘娘要是实在想动弹,不如就在走廊上走走。”
妲己噘了一下嘴,还是同意了嬷嬷的话,乖巧地让人心都软得发疼,嬷嬷连带着看黑狗王的眼神都温柔了几分,“娘娘别走远了,奴得去和太后报个信,先让白芷跟着娘娘。”
妲己眨了眨眼睛,应了下来,她越是这么可爱,V384越是警惕,等看到妲己用圆光镜照出了外头走廊上一个身影时,这份警惕更是达到了巅峰。
【那是太后的情夫,你想干什么?】
妲己提着厚重的裙角,小步走在一行侍女前面,面上天真又可爱,心里懒散又调笑,【不干什么。】
V384瞬间就泪奔了,泪奔着给那个撞上枪口的身影点了个蜡,这绝对是要干什么的节奏!
走廊上的那个人叫审食其,说起来也是个彪悍人物,先帝在时他就和吕后关系不浅,只是吕后势大,先帝一心念着戚夫人,用此事敲打了一下吕后,却不禁她和审食其的往来,想借此让吕后安分一点。
丈夫无情至此,吕后越发心冷,对这个情夫也就更加上心,审食其有妻有子,对吕后却是真心,先帝征战天下之时弃吕后母子而逃,是他极力照顾,故而如今吕后掌权,也不曾冷落于他,时常让他进宫叙话。
同情夫会面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加上审食其进宫也算熟门熟路,他身边只带了一个吕后的亲信侍从,妲己控制着步伐的快慢,正正在审食其快转道时迎面撞上,审食其只行小礼,避让前路。
张嫣是没见过审食其的,于是妲己面上也带了几分惊讶之色,“你,你是个外臣,怎么进了后宫?”
白芷是刘盈派来照顾张嫣的侍女,虽然也没有见过审食其,但宫里流言早把这位并不算英俊的太后情夫形容得一清二楚,当下连忙拉了妲己一把,压低声音道:“娘娘,我们快走吧。”
妲己却蹙了起了眉头,有些较真地说道:“外臣进后宫不是小事,宫里那么多的妃嫔呢,你们快把他给赶走!”
审食其低着头,说道:“娘娘,小臣是有事要向太后禀报,您这样拦着小臣的去路,实在不妥。”
妲己惊讶地说道:“你可别骗我,外祖母都是在正殿见大臣的,哪有你这样追到后宫里来的?”
小姑娘的声音清甜,审食其的不耐也去了些许,道:“小臣是有密事上报,娘娘您……”话未说完,人却怔住,他抬头是想解释原委,却不曾想陡然见了此生都不曾见的绝色。
张嫣的杏眼不知何时上挑拉长,成了妖娆动人的狐狸眼,尚有些婴儿肥的娇嫩面容缓缓晕开,仿佛云雾拨散,皓月当空,妲己对着审食其低眼一笑,千娇百媚,眉头轻挑几分,“什么密事?”
审食其愣愣地盯着妲己看,不自觉地吐出了实话,“同太后云雨……”
妲己啊了一声,审食其的眼前,云雾不见了,皓月不见了,美人不见了,只剩下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气红了眼眶,愤怒跺脚:“你这个无耻之徒,竟然敢侮辱外祖母的声誉!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第48章 却话汉家嫣然
其实审食其和太后关系微妙,宫里很少有人不知道,但这不知道的人里,就有刘盈。
刘盈说起来是很感激审食其的,当年父皇兵败彭城,他和姐姐仰仗夏侯公恩德,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母后同同太公一行却被楚霸王所俘。
若非审食其一直从旁照料,从中斡旋,想让父皇换母后回来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比起自家那个混混无赖似的父皇,儒雅有才识的审食其显然更符合他年少时对父亲的向往。
可不管再怎么符合他的向往,他也从没有把这个当真的意思,前朝赵姬嫪毐之事未冷,狠辣如秦皇,能毫不犹豫斩草除根,他做不出这种事情,但也不会忍气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