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盈认真地盘算着如何杀了审食其,其实就按着审食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太后的轻薄之语,治他个九族连坐都不算多。可审食其虽然不在十八功侯之列,也是朝中要臣,和太后的风流韵事要是摆在了台面上,就很惹人笑话了,他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法子来,但不管吕后怎么派人来问,就是扣着人不放。
知子莫若母,吕后当然知道自家这个儿子的性情,看着温和仁善,其实最是固执,一旦认定了的事情就不会改,她不好为此事和儿子当面求情,宣了鲁元公主进宫来,让她和刘盈说话。
鲁元公主被叮嘱了一通,满心满眼的尴尬羞耻,她知道自家母后和辟阳侯的关系,但谁也不会把这事挂在嘴边上,她原以为弟弟也知情,没想到他知道后会这么生气。说起来辟阳侯也实在有些犯浑了,嫣儿才多大,是什么事都可以在她面前乱说的?
对审食其起了几分不满,鲁元公主的尴尬反而去了些许,跪坐到刘盈下首,等着他把今日的政务做完。
刘盈哪有心思批阅奏牍,鲁元公主一坐下来,他就抬头道:“是母后让姐姐过来的?为辟阳侯一事?”
鲁元公主话还没出口就被噎了回去,注定是没法像吕后想象的那样口若悬河了,她张了张嘴,脸色涨红的说道:“母后说,让你别把事情闹大了,什么都好商量,辟阳侯对我们毕竟有恩……”
“我不同你多说,”刘盈认真地说道:“就是母后亲自来了,我也会将此佞幸斩杀午门外。”
鲁元公主有些急了,“你,你连母后的话都不肯听了吗?”
刘盈从座位上站起身,正色说道:“姐姐可知,这世上女子千千万,母后为何会将主意打到嫣儿身上?”
鲁元公主一听人提这次就心口疼,脸上的表情也怔愣了一下,就听刘盈半带冷意的讽刺笑声响起,“我原也奇怪,不查不知道,一查……呵,就是这位对我们有大恩的辟阳侯捣的鬼,他打的倒是一手好算盘,这是在用朕,用嫣儿,用姐姐你,给他自己铺地呢!”
刘盈的声音不大,甚至还能听出几分冷静的味道,鲁元公主却是呆愣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呐呐地说道:“那你,你想怎么样?”
刘盈想说不怎么样,杀了就是,然而他猛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对鲁元公主道:“母后想让我放了辟阳侯也可以,只要她答应放了嫣儿,母后既然担心皇后亲族,那等个三四年,报皇后薨逝,朕也不再立后,如何?”
对一个刚刚登基的年轻帝王来说,这条件堪称苛刻,饶是鲁元公主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是她还未曾说话,吕后冷淡的声音就从宫室外传了进来。
“盈儿,连你也要学你父皇吗?”
刘盈起身行礼,态度仍然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来,吕后凌厉的凤目正对上刘盈微垂的眸子,就听刘盈缓缓地说道:“孩儿只怨自己为何不是父皇,朝政权柄,婚事家事,宫中之事,孩儿长到弱冠,除了一日三餐,可有一样做得了主?”
吕后面色微冷,随即,刘盈说道:“我只是不想毁了嫣儿一生。”
吕后同刘盈的眸子对视,那是一双极清澈的眸子,倒映着她的脸色,一时看去,竟然有些陌生。
鲁元公主平生一怕张敖不喜,二怕母后发怒,三怕弟弟较真,如今母后和弟弟对峙起来,让她心里没着没落的,生怕闹出事情来,忍不住插口道:“其实,嫣儿的身世……”
她说的磕磕绊绊,毕竟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吕后的神色未见变化,似乎那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然而刘盈的脸色却是一凝,随着鲁元公主越发磕磕绊绊的解释,他的脸色都开始发青了。
不等鲁元公主把话说完,刘盈已经冷着脸打断了她,“即便我同嫣儿并没有血缘,我也是看着她长大,她叫了我这么多年的舅舅,莫非就因为她身上流着的不是姐姐的血,我就能理直气壮受用她,把她当成妻子,而不是晚辈看?”
鲁元公主讷讷,吕后瞥她一眼,忽然对着刘盈开口道:“你方才说的话,自己可记住了。”
刘盈一顿,起身下拜,谢过吕后,随即让人取了他的谕令,去天牢放出被关押了数日,不曾吃喝的审食其。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让刘盈头疼,严格说起来他不算什么明君人物,但也不像某些有心人嘴上说的那样,是个完全依附于母族权柄的傀儡,他从不在小事和母后闹出分歧,较起真来,朝中三分之二的官员都是站在他着一边的。
不管什么时候,对一个王朝来说,正统的皇室嫡出生来就占着大义,不过,哪怕是头猪和他流着一样的血,大概也是这样的境遇。
虽然没能杀成审食其,却换了嫣儿的自由,刘盈心里的憋闷总算消去不少,他回来时妲己正在和黑狗王玩,那双玉白的小手落在黑如点漆的厚实狗毛上,透着一种格外精致的毛茸之感,让人一见,心就软了,好像那小手一下一下抚摸着的不是狗的脊背毛,而是心头。
虽然只比张嫣大上十岁,刘盈却是真心把她当做自己的晚辈看待的,白日里姐姐的话言犹在耳,让他无奈的同时,心里也有些许隐隐的不安。
他不想把这件事说给自家小姑娘听,他不是姐姐,没有傻到一个好端端的怀孕妇人会那么巧合地死去,还近乎完美地留下了一个孩子,认做姐姐亲生,疼宠到如今。比起这个,他觉得母后派去的嬷嬷得了她的授意,于是想出这计策来更有可能,这既除去一个争宠的妾室,又能得来一个宣平侯亲生的骨肉,堪称两全其美,正是母后一贯的风格。
想到这里,刘盈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妲己听见动静,却没动弹,满脸天真烂漫地抱着黑狗王巨大的,毛茸茸的爪子,在脸颊边上蹭来蹭去,黑狗王的脸上看不出表情来,只是盯着那个把它圈在怀里顺毛的女人,黑狗王的尾巴微不可见地晃了晃,停了一会儿,又晃了晃。
“玄水乖巧,笼子不要了也就罢了,怎么把链子也给解开了?”刘盈走近几步,仍然能瞧出几分这黑狗王和乖巧这个形容词完全不搭边的狰狞,他其实有些憷,但瞧着妲己笑眼弯弯的模样,还是微微俯身,在黑狗王虎视眈眈的眼神注视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妲己一边被摸着头,一边很是认真地说道:“好好的为什么要用链子捆着玄水的脖子?捆手捆脚都好,捆着脖子算什么?要是狐狸被这么捆着,不是挣脱开来把捆它的人咬死,就是挣脱不开,自己死了。”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不知道哪里来的想法,刘盈无奈地笑了,只是以往清澈的眼睛里多了些许的血丝,看上去有些疲惫,“舅舅答应过嫣儿,过几日送嫣儿回家的,外祖母已经准了,嫣儿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妲己眨了眨眼睛,笑眼弯弯地说道:“宫里有外祖母,有舅舅,有玄水,阿母也会来看我,可比在家里好多了呢,阿母在家里会哭,进宫就不哭了……”
刘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妲己的发顶,柔声说道:“不想阿父和两位兄长吗?”
“有点想阿父……”妲己噘嘴,小声地说道:“可是一想到家里还有那么多的人,就一点都不想回去了。”
她说着“那么多”三个字的时候,手臂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可爱地让人忍不住想亲一亲,刘盈低笑道:“宣平侯的姬妾在朝中各位大臣里已经算很少的了,你要是生在别人家,那可怎么……”
话没说完,就是一怔,小姑娘温热的身子忽然扑了自己一个满怀,鼻端一股异香传来,似是花香,又不似单独一种的香气,倒像是百花绽放,却不见杂乱,唯有沁人心脾的淡香,他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小姑娘的腰,头刚一低,唇上一软。
第49章 却话汉家嫣然
小姑娘得意地捂住他的嘴,保持着像这样整个扑进他怀里的姿势,噘嘴道:“不许说,再说我就要生气了!”
她的掌心是凉的,呼出的气却热得就像是要将他烤化一样,刘盈眨了眨眼睛,不着痕迹扶住妲己的肩膀,拉开了一点和她的距离,语气里带上几分妥协,“罢了,早晚的事情,你想在宫里多留几日,那就留吧。”
“嫣儿这也是喜欢舅舅,想多陪陪舅舅呀……”小姑娘没什么底气地说道,但说完仿佛就有了可以依仗的借口,变得理直气壮起来。
“没规矩,这话日后别当着旁人面说,惹人笑话。”
刘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知道嫣儿说的不是他所想的那个喜欢,却还是忍不住想起姐姐方才的话来,眼前这个小姑娘和自己是没有血缘的,所以他应该更加守礼才对。
V384则是惊悚万分地看着刘盈的好感度从一开始的73点浮动了一点,变成了74点,要知道,从妲己刚进来做任务的时候,刘盈的好感度就是73点,对一个关系亲近的外甥女来说,已经不低。
妲己这些天并没有特意去刷好感,基本上都是维持着张嫣的原本性情,它也一直很放心,可就在刚刚,刘盈的好感度上升了!这意味着什么?V384眼前一黑。
扑进别人怀里确实不是什么好姿势,妲己被刘盈顺势扶住,也就十分自然地从他怀里退了出来,漂亮的杏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刘盈道:“可舅舅是君主,君主就是规矩,只要舅舅不笑话我,谁敢来笑话我?”
刘盈听着小姑娘的歪理邪说,清澈的眼眸里忍不住泛上了笑意,他轻声嗯了一句,摸了摸妲己的头,“好了,去洗漱吧,摸过狗的手也敢往朕身上摁,你最规矩。”
妲己吐了吐舌头,一副不虚心不认错的嚣张模样,跳了起来,刘盈和还趴在地上的黑狗王对视一眼,黑狗王也朝他咧开了嘴,喷出一口白气。
天寒地冻,各地不断有灾情上报,冻死饿死人已经不能算是新鲜事,先帝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打天下方式给这偌大王朝留下无数的烂摊子,即便已经达成协议,刘盈也还是把送走小姑娘的事情放到了开春过后。
说起来他并不如何反对母后执政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母后做的事情通常也是他想做的事情,如今最重不过休养生息,边关安定,这些事情他能做到,但绝不会有母后做得这么好,只是母后私心太过,时常让他觉得窒息。
刘盈叹了一口气,也摸了摸黑狗王的脊背毛,起身去隔间洗漱,他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外间,索性就让人封了两面墙壁,充作一个小隔间,起初不大适应,睡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可再习惯,也无法在这里宠幸宫人,他试过两次,头一次让嫣儿发觉,闹了个尴尬,第二次嫣儿倒是一夜好梦,他却时时刻刻担心着她起夜听见,到最后也未能成事。
如今把话和母后说开,终于也不必再多做面子工程,刘盈正想着哄小姑娘睡下,再去妃嫔宫里临幸,就听小姑娘在里头高高兴兴地说道:“舅舅,外面下雪了,我听见了!”
刘盈由得宫人伺候他洗漱,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面上瞧不出来,但确实是在走神。
停了一会儿,小姑娘又说道:“明天我想去看雪,雪地里开梅花,好看。”
刘盈洗漱完,挥退了宫人,衣裳却没脱,坐在桌案前寻了一卷书看,闻言又嗯了一声,如今朝中虽然事忙,也忙不到宫中女眷的头上,她想去看,多让些人陪着她就是了。
小姑娘的声音还在传来,“前几天就想说的,可舅舅都在忙那个辟阳侯的事情,舅舅,我见到你的妃嫔了,我数了一下,有十一个。”
刘盈手里的竹简一合,似是有些无奈地道:“要是不喜欢她们,不见就是了。”
“我爹的姬妾一共十四个,舅舅说我们家算是少的了,那别人家里得有多少个?”出乎意料的是,小姑娘并没有在姬妾上头多做纠缠,反而像是好奇地问道。
刘盈失笑,原来是他想多了,虽然这事有些出格,不过小姑娘再等一两年也是要嫁人的了,他还是十分耐心地回答道:“跟着父皇打过天下的十八功侯里,有半数府上都是没有姬妾的,说来有意思的很,这些勋贵要么一个妾没有,要么广纳美人,例如舞阳侯……”
他话还没说完,小姑娘的声音就惊讶地响起,“他们竟然养得起吗?”
刘盈失笑,朝廷穷是穷,怎么也不会短了勋贵的花用,何况这些人多年征战,积蓄颇丰,不过是几个姬妾,哪里有养得起养不起之说。
听了刘盈的解释,小姑娘半天没说话,刘盈以为她是被吓到了,语气温和地安抚道:“也不是人人如此,日后你出嫁,舅舅定为你择良人,莫说姬妾,便是多瞧了别人一眼,你也只管来和舅舅说。”
自家姐姐的委屈刘盈是看在眼里的,父皇眼光准,会用人,自身的能力还待商榷,十八功侯个个功高震主,张敖父子两代更是立下汗马功劳,可功绩再高,也不至于让堂堂嫡长公主活得那么小心翼翼,无奈她自己扶不上来。
刘盈隐约能猜到小姑娘的身世,心里不免多了几分愧疚,这话说的很是真心,然而半晌妲己都没有说话。
良久,介乎幼童和少女之间的清甜声线才带着一丝不确定似的响起,“可是,我不是已经嫁给舅舅了吗?”
刘盈一口气差点呛着,手里的竹简放下,几步走到了隔间的门口,想了想,没出去,就在隔间里用尽量平稳的声音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妲己趴在床榻边上,伸手抚摸着黑狗王的脊背毛,一下一下,漫不经心,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天真,几分迷茫,“所有人都这么说,之前不敢问,可前几天那些妃嫔都叫我皇后娘娘……”
张嫣嫁给刘盈的时候,鲁元公主怕她知道真相伤心,前一天让她喝了些酒,成婚那日张嫣晕晕乎乎,不知是梦是真,只是醒来之后人就在宫里,外祖母让她和舅舅睡在一起,夜里还要让人来查探,周遭的人都叫她娘娘,但刘盈哄骗宽慰,她虽然心里不确定,还是把此事按在了心底。
如今刘盈的妃嫔都见过了,再装不懂也没什么意思,张嫣只是反应略迟缓,又不是傻的。
刘盈的好感度开始浮动,这代表着他的情绪变化,V384只觉得眼前一片空茫,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什么要跟这只臭不要脸的狐狸待在一起?
妲己真没觉得自己怎么样,她如今这副身子换算成狐狸,毛都没开始长齐,她只是没想到刘盈会这么果断地用到手的筹码换了她出宫,现在这个身份虽然尴尬,但至少近水楼台,要是真出了宫,换个身份,再想见到他就难了。
刘盈不知道妲己这番心思,他可以对着百官侃侃而谈毫不怯场,然而却不知道这话该怎么答,缓了一会儿,也只是无奈地说道:“那都不作数的,等开春舅舅就送你回家。”
妲己得到了确切的时间,知道自己不会很快被送走,嗯了一声,非常痛快地揭过了此事,倒是刘盈被她惊吓一场,连临幸妃嫔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辗转一夜不曾好眠。
刘盈是真忙,换做旁人能轻飘飘解决的事情,到了他这里总要折腾上许久,这也不是因为他的能力,而是他太过仁善,例如一地出了灾情,寻常官员包括吕后的做法都是尽量安抚灾民情绪,面上做得尽善尽美,可到了他的手里,他不在意名声好坏,只想多救济一些灾民,费时费力又讨不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