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颜看着他,也瞧不出他在说谎。替他整理好衣衫,便送他出了殿门。
慕毅正往宫门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回头见夏侯一身白衣,正站在他身后不远。
夏侯道:“丞相归来,还未拜访,多有失礼。”
慕毅摇手:“夏侯大人以后还是少教太子殿下深奥的学问。他还小,那里消化得了?”这是因为回来时,长风跟他背了不少诗,叫他也觉得小孩子没必要掌握那么多晦涩难懂的东西,想到自己的孩子要被旁人教导,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放心。他这样习惯了,觉得自己手里攥着才是正儿八经的,别人再下保证,他都不会完全相信。
“丞相有所不知,自陛下走后,太子殿下便勤奋好学起来,这……有些刹不住闸了。”他轻笑一声,“丞相大人三岁熟读四书五经,五岁便能出口成诗,太子殿下还远远不及呢。”
慕毅一记冷眼看过去:“本官乃是儒士,你难道想让未来的储君做个出口成章的儒士?”
“丞相此言差异。丞相在琴棋书画皆是大家,政治军事无一不通,本是全才。说自己是儒生也太过谦虚。”
“你精通医术,不也熟悉这政务?”他瞧了瞧夏侯身上的官袍,竟不知他竟能混进来谋个一官半职。又想起某事,不禁正色道,“莫非长风的身子……”
夏侯躬身:“丞相又差矣,淳正廷尉正在教太子殿下学习武功,强身壮体,自然不会弱不经风。”
冬日的微风都是刺骨的。慕毅一身白衣,浓墨似的长发披散而下,被微风带起,衣袂翩飞,全身的儒雅气质,却在满地的白雪里,暗淡下去。他自然清楚如今他身子大不如前,于是坦言道:“夏侯,你我相处不长,我并不知你是什么人,但看你精通医理,定能确定……”欲言又止。
“是。太子殿下身子好得很。”
他长舒一口气,缓缓一笑:“没想到,我竟放下心来。”
他漫步向前,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且放心,你这病没落到这两个孩子身上,也算是大幸。只是你那幼女……”
慕毅眉头一皱,问道:“嫣儿怎么?”
“陛下嘱咐我照看她的身体,她早产也罢,身子很弱。”然后又戳了戳他胸口,“这里是同你一样的。”
慕毅长叹一声,道:“嫣儿那样,也是我的错。”
夏侯道:“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人各有天命。”说起他们家,他又想起来另一件事,“丞相还没回府过吧。”
“怎么?”
“您的儿子真是什么事情也不耽搁。这次科举,拿了状元呢。”
他眉头紧锁:“告诉陛下否?”
“尚无。”
“你见过他?”
“想必丞相不知。”他仰天看向太阳,“你这虽是家族遗传之病,可为何不想想,怎么只有你和祖先周虢曾有发作,不到五十岁便归天而去?”
“难道……”他低头,看着腰间的官佩。
夏侯点头:“为官,尤其是为大官者,必要劳心劳力。付出越多,代价也就越大。别怪我直言。丞相所剩时日不多,还会像你那位祖先一样怕是,还要严重。”
慕毅笑道:“此乃报应。”
夏侯长叹:“老天总是公平的。一个穷苦劳累的人,说不定能儿孙满堂,活到八十,寿终正寝。而一个荣华太多的人,说不定劳苦功高,到最后落得个英年早逝。”他定神看着慕毅“我们站在高位,睥睨世间万物,将众生玩弄于股掌之间,都不会有好下场的。何况,杀孽之重。”
慕毅看着他,道:“没想到你也有从政的能力。”
夏侯浅笑:“你要将这个烂摊子丢给我,慕毅?”
慕毅亦笑:“夏侯镇殷,天下归心。当年殷祖叱诧天下,靠的可就是你们夏侯一家。”
“我?这样听着确实不错。”夏侯抖了抖衣袖,“别看我这样,人很是精明的。”
慕毅也隐隐约约猜测到了,但是仍是不知道他究竟多大岁数,于是道:“既然如此,还请将这位子留给我的后人。”要说他有什么私心,那便是盼望着有他毕生所学的飞卿还能为这大殷再做些什么。
“那这就要看你儿子的命数了。”夏侯道,“他做起事来也有你的风范,但是同你还差的远,且得历练。”
“顺应天命吧。”慕毅行了行礼,挥袖而去。
夏侯看着他背影,嘴唇微动:“只是你这呕心沥血一生,最后青史留名也罢,万人敬仰也罢,你这人不在了,也没有什么大意义。”他又想到让后人继承他的意志之类的话,不由得笑了笑。
“倘若我不能治好你,也妄为夏侯家的人了。”
夏侯一直觉得人生短短数载,却忘了能用代代相传的方式做成数载做不成的事。他这医术不也是因此得来的吗。
他反而有些自嘲。虽说碍着先祖的情面入朝,终究是踏入俗尘凡事,自己也无法身居高位去窥视生灵,到底自己也是凡人。于是甩甩衣袖,慢悠悠的踱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听到一首歌。叫做《不溯》,突然觉得挺契合这篇。
尤其是那句:一厢情愿的倾慕,万人之上的孤独。
与穆颜很是般配。
。。。
第24章 留宿
战后仍尚要休养生息,殷国实力虽未最强,可国君谨慎,没有把握是不会贸然进攻,这次休整,便是整整两年。
又是一年春来到。
穆颜看满园春/色,再看和宫女们追逐的玉儿,会心一笑。
虽无太多国事,但各有各的小事,忙来忙去,竟然没有什么闲工夫小聚,如今赏花,还是她一人贪恋美景不肯离去。一双儿女还小,不解风情,还跑跑闹闹,丢她在一处,也是无奈。
她叹了一口气,将桂花糕送进嘴里。
“娘。”长风悄悄坐到了她身边。
穆颜瞧见他过来了,搂他在怀里,道:“你们兄妹俩,一个天真烂漫,一个乖巧可爱。不得不让为娘的怀疑,你们俩到底是不是孤生的。”
长风正色道:“自然是娘亲生的。”
穆颜将他环进臂弯,柔声道:“饿不饿?”
“不饿。您还没有检查长风的功课呢。”
“不急。咱们长风志向远大,不用当娘的监督。”
他垂着头,悄悄问她:“还是不能让夏侯大人当长风的太傅?”
“他那个人太精明,你会学坏的。”穆颜点点他的小鼻子,“你就没看出丞相有多么好吗?为什么不让他做太傅?”
长风道:“丞相是您的太傅。再说丞相劳累,长风怎好意思再去劳烦?”
穆颜倒也没想到这层,于是道:“也是。他每天宵衣旰食,疲惫的很。”
刚说完,便被飞扑过来的玉儿抱了满怀:“娘亲,您看,花!”
穆颜看她手上的花朵,笑道:“真漂亮。不过以后不可以摘下来,想让娘亲看,带娘亲过去便是。”
玉儿点头,将粉红色的花插在穆颜的头发上,嘻嘻笑道:“真漂亮。”又拿了一朵蓝色的花,给了长风:“哥哥,给你。”
长风接了过来,露出笑颜。
她又拿了一朵紫色的花,扬起手臂,向来人招手:“丞相!给你花!”
慕毅走过去,将小小的花朵托在手心上。
她又看看慕毅旁边的淳岚:“淳大人,玉儿没找到银色的花……”
淳岚看看身上的铠甲,摇摇手:“没事没事……银色的花本来很难找……”
众人一笑。她的手里还剩下一朵纯白的梨花,她拿起来,放在一旁的高树下,道:“这朵花是给爹爹的。”然后,摸了摸树身,又回去。
穆颜笑容有些苦涩。那棵树,齐豫爬过。玉儿小时候指着树上的鸟窝,非得要里面的鸟蛋,齐豫便爬了上去。结果可现而知,他掉了下来,摔得不轻,不过还是一脸笑容的将蛋递给了玉儿。
豫,玉。他是知道自己不可能陪她永远,便让玉儿这孩子代替吗?
慕毅不动声色的扶着穆颜的肩膀,稍微让她回了回神。
“阿岚,难得回来看孤……”穆颜转身,看着眼前俊俏的少年,“近来清闲,还是多回来好些。”
淳岚跪在地上,沉声道:“臣明白”
“好了。起来吧,跟孤说说馨儿,她这些日子可还好?”
“陛下放心。馨儿同两位叔叔到外面游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游乐?”穆颜一笑,“他们可真有心情。看来翰哥是被他们二人逼去的。我说这些日子怎们不见他的人。”
淳岚也跟着笑了笑,打趣以后,才正色道:“陛下。军力筹备好,便等您定个时间了。”
穆颜看向慕毅,问道:“丞相说说,时间可要定在秋日?”
慕毅摇头:“楚地处于东北方向,气候微寒,秋日不宜行。……臣觉得,春日最佳。南方酷热,但到了北方气温便降了下来,而春天干燥少雨,并没有太多值得考虑的因素。春夏之际也未尝不可。”
穆颜沉思,片刻道:“楚军仍有实力,不可小窥。”
淳岚经历了两年前那场大战,不由得道:“是,陛下思维细密,计划天/衣无缝,小小北楚,何足为惧?”
穆颜严声道:“阿岚,孤可没少教你兵不厌诈,不可轻敌。”
淳岚低下头去,道:“臣知错。”
穆颜拍拍他的肩膀,虽说有些吃力,但还是尽力拍到了,然后笑道:“孤也没少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淳岚也随之一笑。
“没事便退下吧。”
“诺。”
看淳岚远走,玉儿正专心的看着蚂蚁跑,长风认真看书之际,抓着慕毅的领子,偷偷亲了一口。诡计得逞,心地隐隐升起满足的味道。
慕毅没有反应过来,她便迅速离开,若无其事的吃着桂花糕,喝着清茶。
慕毅索性主动些,道:“陛下……”
“嗯?”
“臣今晚用不用跟您商量一下用军之事?”
“当然。”她道,“你过来就行。孤等着你。”
慕毅拿了一块桂花糕,也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玩闹。一旁宫人也早就退了好远,大抵是见到丞相的习惯。
玉儿抓着长风的袖子,贴在他的耳边道:“哥哥,玉儿总觉得娘亲好像和丞相再说密语。你说呢?”
长风看看两人,耸耸肩膀,像极了穆颜:“谁知道呢。”
夜半。
穆颜趴在慕毅身上,像只小猫一样粘着他。慕毅也颇为习惯,也像哄着猫儿一样,抚摸着她的后背。
“你最近可有疲乏之感?”
“还算得心应手。”
穆颜咬咬嘴唇,手指扫过他眼角隐隐约约的褶皱:“以后,孤还是找个右丞相来为你分担些事物吧……”
“陛下开始嫌弃臣了?”他挑了挑眉。
“胡说。只是不忍看你太过劳累。自你辅佐我起,便不增好好休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