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破孩肯定又跑医庐去了,我将手中的蒲扇按在柜台上。虽然内心火冒三丈,但我还是秉持掌柜的风范笑着将客人引到座位上,又去后厨说了菜式,顺便端酒出来。
晌午都过了,繁小天才拎着一盒米糕跑进门。少年陪着笑脸将盒子推到我面前:“祁夫人,这是城中最好吃的米糕,尝尝。”
我一蒲扇砸他头上,却没舍得用多大的劲儿,繁小天的眼睛红的像兔子。衣服也脏兮兮的,脸上还青一块紫一块,一看就是被揍不还手那种。
“小破孩,你还挺懂献殷勤啊。还不赶紧去换衣服洗脸出来帮忙?”我故意嚷嚷,顺便瞥一眼隔着条街龇牙咧嘴朝这边瞅的小痞子。几人见我往那边看,全做鸟兽散。
巫咸族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小痞子这种物种存在?
这里的规矩条框都很严厉,惩罚手段近乎全被刻上残酷二字。除了有白龙当当护盾,会不时“离经叛道”的繁家,一般人哪里敢做不守规矩的小痞子?我望着几人先前站的地方,许久没回神。
“掌柜,收钱。”一阵酒气飘过来,我赶紧收回目光。
面前的老者红得像煮熟的虾似的鼻头撞进我眼帘,脸上那片红霞更是泛出了油光。我瞧一眼空了的那桌,蒲扇在账房面前点了点:“二十文。”
“好嘞!”老者摸出铜钱放在我用蒲扇敲过的地方,账房记过之后,他才搓了搓鼻子离开。
繁小天从二楼跑下来,手脚麻利的收拾干净桌子和地席。他全程低着头,不看我一眼,我没机会问,就倒碗玉露琼汁端着,一块接一块吃米糕。
好不容易等到打烊,繁小天过来擦柜台,我赶紧逮着机会凑过去道:“你有秘密!”
“……没有。”他愣了愣,继续埋头擦柜台,速度还挺快。不多时就从我这边擦到方才账房先生坐的那边,他熟练的拿起竹简擦完台面又放回去。
我撇了撇嘴:“没……有……那方才外面的小痞子是怎么回事?”你是被他们打的吧?
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每个人都有需要维护的尊严,孩子也不例外。这回,繁小天没有愣住,他拿起砚台,使劲擦着台面:“他们是路过的。”
“不说就算了。”我无趣的丢下蒲扇,转身走出柜台,从门后拿了竹竿将大门上的灯笼挑下来吹灭。
明天就换本夫人去医庐探病,我倒要看看那些小痞子会不会来酒楼找麻烦。打定主意,我招呼后厨再给繁小天熬完药后安心上楼睡觉去了。
能让这个傲娇少年甘心挨揍不还手的人,自他恢复记忆后,还没见到过……而且,还是巫咸族城中绝不会出现的“异类”。
诡异!
☆、第488章 少年恨意
繁小天将大堂的每盏灯都仔细吹灭,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把脏衣服裹一裹,扔进角落的木盆,倒在被子上发呆。
昔日的真实和梦境,决绝的信念和嚣张的妄想全都汇成看不见的漩涡,吸住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坠落。
他以为的翅膀,早已变成利刃。扎伤了自己,也扎伤了旁人,特别是自己最亲的人……繁小天闭上眼,脑中的景象更清晰,曾经他一遍又一遍回想着,想要镌刻在脑子里的景象,此时却恨不能将其甩出去!
数年前的一个寒冬,黄泉林被大雪掩埋。
城中雪深数尺,寸步难行,到处都是大人们铲雪的忙碌身影,只有老人和孩子待在家中围着火炉欢声笑语。天伦之乐,只能偷偷在家中享受。
偏就是这种严冬,繁小天被爹娘揪起来,裹上衣袍一路从繁家抱到罗家。
他不知道大人们在说什么,只是在廊下掰冰凌,团雪球。一双小手冻得冰凉,包子似的脸上也冻出两朵不正常的红云,嘴皮子发麻。
可爹娘离开时,却不打算带走他。小小的繁小天呆住了,手中的雪团落地,顾不得身上的冰凉,径直扑过去扯住爹娘的衣衫。
“爹、娘,你们怎么不小天一起走?”他每说一个字,都会呵出一口白气。繁小天素来聪颖,直觉敏锐,他隐隐感觉爹娘这一走他就永远回不了家了!
想着,一双灵石般的眸子水光潋滟,在眼睛里转啊转,就是倔强着不肯落下。
罗裙比火焰还要亮眼的罗阑走过来,轻轻按住他的双肩:“小天,从今天起你就是罗家的孩子了。要和姨娘一起住在罗家,不回繁家了。看你冻的,都僵了,来,姨娘带你去烤火暖和暖和。”
“不要!我要爹爹和娘亲。”稚嫩的声音带着傲气,繁小天拽着衣衫的小手更紧。
“这……”罗阑瞧着这个闹别扭的小人儿,一时束手无策。她没成过婚,亦没有带过孩子,哄孩子的经验虽有一点,但委实不足。
立在对面的俊逸男子和曼妙女子对视一眼,一左一右蹲下各伸出一只手抚着繁小天的脸。
英气逼人的男子用比太阳还温暖的笑容看着他道:“小天,你是男子汉,不可以这样子没出息的哭鼻子。罗家需要你,他们不是外人,是外婆家。你就乖乖住在这里。”
不容商量的语气,差点没让繁小天眼睛里的眼泪滚出来。
“夫君,小天还是小孩子,你吓他做什么?”碧蓝衣裙的女子嗔怪的瞧了男子一眼,见对方不自在的轻咳一声,笑着摇头。目光回到繁小天身上时,已是母亲的爱怜。
繁小天刚看见她的表情就哇地大哭,眼泪收都收不住。
“小天乖……不哭,不哭啊。”女子诱哄许久,繁小天才慢慢止住哭声。可他依然没被带走,娘亲说的话和爹爹说的话如出一辙,他还是叫繁小天,但从此就是罗家的人。
爹爹和娘亲,是不要我了吗?
哭肿了眼睛的繁小天被罗阑姨娘抱着,立在雪地中目送他们离开,他哭得天昏地暗,撕心裂肺,却换不来他们的一个回头、那怕只是一个留念的眼神。
他们走了,消失在雪中,也消失在繁小天的生命里。
自他被爹娘过继给罗家,少年小小的心中就留了一道伤。为什么不把从小就不讨人喜欢的姐姐送到罗家?繁小天只要一有空就会想这个问题。
每每想到自己明明比姐姐聪明,学东西也比姐姐快,可娘亲和爹爹还是喜欢姐姐不喜欢自己时,他心上的伤口就会深一分。
孩子的心很干净,因此你在上面留下什么,都是最深刻的。繁小天心上的伤,直到爹娘去世才停止加深,跟随姨娘去参加葬礼时他一滴眼泪都没有。
该哭的,已经在他们扔下他的那天哭完了。
虽然时间让这道伤结了痂,可这伤疤却从未脱落。他和姨娘拧成一心,决心成为罗家将来的顶梁柱,并不是因为对姨娘和罗家的爱。而是要做给繁家看的。
让繁家和死去的爹娘看看,他们留下的是根草,送走的是块宝。繁小天想让他们后悔!悔不当初!
天才少年的名声渐渐响亮,一母同胞,他越是优秀,就越是衬托出姐姐繁小冷的蠢笨。九岁的他,随便就能与那个笨姐姐打个平手。每回相见,他都会竭尽全力嗤笑繁小冷。
这已然成了少年生命中的不可或缺的乐趣。
可自己好像错了……自从姨娘同意倚仗罗罗酒楼营生,他从驯养罗罗鸟的天才少年变成擦桌子跑堂的普通少年时,繁小天便开始有意无意的反思自己过去的执念。
直到繁家出事,他才彻底明白。
繁家那潭水太深,已然成了龙潭虎穴。除了罗家,其他支系没有任何一家不忌惮繁家的存在,也没有任何一家不再每时每刻盼望繁家倾覆、从此被踩在脚底,或是永远消失!
同样是失去了驯养的动物,罗家只是被收回印绶。所有人安然无恙,甚至可以在城中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营生。
可是繁家却没有这份“优待”,他听繁小冷说了那份特赦令,更知道近日来族长将城中的军队换成繁家人是何心思。无论世事如何变幻,繁家都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当初娘亲和爹爹把他过继给罗家,并不是真的嫌弃他,而是在保护他啊!
现在的笨姐姐,每天都活在刀尖之上。头上还悬着条随时会落下来的铁链,一个不小心就会成为别人的家奴,任人驱使,被人践踏。
他记得姨娘曾苦劝过娘亲,要她离开繁家。可娘亲说,她爱的人还在那片渐渐炽烈的火海里,她如何能抽身离开?
彼时,繁小天只是偷偷冷笑——还不是因为那个蠢笨的繁小冷?炽烈火海?说得真是夸张。爷爷可是说过,繁家在巫咸族里世代荣光不散呢!
可现在,他懂了,缠绕繁家的是怎样一团烈火……
☆、第489章 后悔惹过我了?
祁靖远拎着两条蹦跶的鱼,穿街过巷走到罗罗酒楼。刚到门口,就看到一个不明物体飞出来,砰地摔在地上,竟是个人!紧接着,又有帷帽、鞋子飞出。
怎么回事?他一愣,旋即快步避开不断飞出来的东西冲过去。
向来不敢凑热闹的城中人见这阵仗,还以为是繁家搜查龙群下落搜到罗罗酒楼,纷纷埋头走过。连目光都不敢斜过去瞄一眼,巴不得里面的人看不见自己。
“浅浅!小破孩!”祁靖远提着两条鱼,跳来跳去避让碗啊,筷子啊,矮几啊之类的物体。
最后,又一个人飞过来。他的目光和对方诧异的目光相接的瞬间,祁靖远下意识就是一脚将对方给踹回屋子里。那个鼻青脸肿的家伙他不认识。
“祁公子。”
“狐狸。”
祁靖远错愕的站在门口,大堂里狼藉一片,横七竖八倒着几个人。而此时还活蹦乱跳的,一个是正在踩别人脸的他的娘子陆浅,另一个是同样鼻青脸肿的繁小天。
少年正拎着一个比他自己还高一截的男人的衣领,朝门口半弯着腰,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看样子正准备把人丢出去。
“那个……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祁靖远踮起脚尖,绕开地上的碎碗、碎盘子、汤汁、菜叶子,肉片等等,找了处仅容一双脚的空地落脚。
他心中还有个更大的疑问,整这么大,不怕罗阑好了来扒这两人的皮吗?!
“如你所见,清理废物!”我脚下用力,踩得脚底的人龇牙咧嘴,鼻涕眼泪横流的求饶,“这几个家伙,趁我这个临时掌柜出门的机会,跑上门来找麻烦。岂能轻饶!”
祁靖远咽了咽口水:“浅浅,你、你真的确定是他们上门找麻烦的?”
呃,什么意思?我一愣,狐狸是在怀疑我欺负别人?我立刻黑了脸,一脚踢开面前的人:“祁靖远,你的意思是我在找麻烦?你看看繁小天,都被打成猪头了!”
他重新打量一遍繁小天,狐狸眼渐渐瞪大:“为夫明白了,浅浅,我来帮你……”
话音未落,他忽地窜到我身边。将两条肥鱼塞我怀里,眨眼间就把地上的人全部扔出去,包括繁小天拎着的那个。速度之快,让少年目瞪口呆。
比起我被两条鱼弄得束手无策,拎也不是抱也不是,繁小天傻愣愣看着狐狸道:“原来,之前你从未显出过实力。”
“小子,怎么?后悔曾经惹过我了?”祁靖远得意朝繁小天扬扬眉,伸手从我这边拿过那两条还在蹦跶的鱼塞繁小天手里,“去,交给后厨洗剥干净,烹了。”
繁小天被突如其来的鱼吓一跳,比花猫还花的脸上全是惊愕,费了好些劲才抱住鱼蹭蹭蹭钻进后厨。
“哈哈哈!这个笨娃娃。”祁靖远看着繁小天手忙脚乱的背影笑得东倒西歪,我直接捞过手边放筷子的竹筒砸过去:“还笑!你把我衣裙都弄脏了。”
他反手接住竹筒,连头都没回,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我赔,你喜欢什么样的衣裙尽管挑!”
“不过,在那之前。浅浅你先给我说说,罗罗酒楼好端端怎么就被人砸了?你这个临时掌柜不会是被坏人盯上了吧?”他把竹筒放在柜台上,拧起眉打量四周。
我掏出巾帕擦衣裙上的水渍,翘了翘眉:“他们盯上的不是我,是繁小天那破孩子。”
事情还得从今早我出门后说起,和昨天的打算一样,我让后厨炖了一小瓦罐补汤,给在医庐治伤的罗阑送去。
“小子,没想到今天是你看店啊……”我离开一阵后,罗罗酒楼的大门就大摇大摆走进几个衣衫不整的小痞子。他们歪着嘴,啧啧打量着大堂的陈设。
还一边看一边评头论足:“不怎么样嘛,俗气。”
“咦……饭菜的味道真恶心。”
“不过,酒不错。可以喝一喝,小子,给哥几个拿几壶酒出来吧。”其中一个瘦得跟筷子似的小痞子歪在柜台上,坏笑着瞅繁小天。
他们在大堂中晃荡,将在堂中吃饭的客人全都吓跑。
繁小天握紧拳头瞪着面前的几个人,并没有要拿酒的意思:“你们还想怎样?昨天已经给过你们钱了。”他咬着后槽牙道。脸上的淤青还很明显。
“哟!你小子以为那就够了?”方才还像是和繁小天拉家常的人忽然黑脸,眼中喷出威胁的怒火,“你知不知道那晚你家掌柜的所作所为差点害死我们?!”
“没错,繁小天。揍你一顿算是轻的。”另一个人接话。
有个已经长了小胡子的人更是直接坐在矮几上,用手抓着方才未被客人动过的菜吃:“依我看,就该卖掉酒楼里的东西来赔!”
“对对对!卖东西赔!我们和家人可是胆战心惊好几天呐!就怕二长老将火气撒向其他姓罗的人。指不定我们的脖子和脑袋就分家了。咔!这样子。”说话的人用手在脖子上比划,还故意伸了伸舌头。
这几个人正是罗家其他人家的人,虽然平时也没什么来往,但也不至于刁难人。
自从罗阑在邢台那边出过头后,他们时刻都担心祸从天降。对面的几个更是直接跑来拿繁小天撒气,昨天揍他一顿,抢了钱。还威胁不乖乖挨揍就要大闹酒楼。
繁小天想到为繁家被伤成那样的姨娘,咬牙忍了。
哪知道他们竟如此过分?!繁小天气结:“我不会动酒楼里的东西,你们最好出去。要是敢动这里面的东西,我跟你们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