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迟早会发现我们。挺到现在,已是万幸。
我的脑子里有片刻空白。不是没想过,如果被发现应该怎么办。我心中早有答案,可这一刻真的要离开她,我心中却是一痛。然而我还没开口,谭皎已低下头,非常悲伤的样子,低声说:“听我说,你伤成这个样子,不能出去。出去就是死。我早就想好了,我去,引开他们注意。你继续发求救信号,这样我们才有获救的可能。这样是最合理的。”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我问:“你去?”
她点了点头。
我说:“那你不如让我去死。”
她抬头望着我,那里面满是痛苦和震惊。一滴滚烫的泪,掉在我们重叠的手背上。我低下头,把脸压在她的长发上,亲了好几下,说:“你就在这里,等一切结束,等人来救我们。”
而后我用尽最后的力量,将她整个抱起。她整个脸上都是泪,长发胡乱缠在我肩上。我不顾她的无声反抗,走向我早就看好的墙角的一个柜子,打开柜门,把她塞进去。她死命地抓着我的手背,不肯松开。黑暗中,只有她的眼,亮若流星。我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她死死咬着牙齿,就快要哭出声。那一刻我的心中柔软无比,痛苦无比。像个即将离开家的孩子。那个已经死去了一年的孩子,他现在又站在了所爱的人面前。
她呜咽一声,像小动物那样哭着非常小声地低喘起来。她被我挣脱的双手,还停在半空中,像是一动也不能动。我也只觉得喉咙里像是涨着块滚烫的石头,压低声音说:“皎皎,我爱你。”
她已不听了,十指用力按住眼睛,眼泪滚滚而下。我看不得她这个样子,真的看不得。我又伸手过去,按住她的后脑,狠狠吻下去。她连嘴里的都是苦的都是咸的,在那样短暂的一瞬间里,我咬着她的每一寸唇舌,苦苦寻求着她。她整个人都软倒下去,直至我将她松开。
我关上柜门。
最后脑海里余下的,只有她的眼睛。
那是我爱的女人,痛苦凝望着我的眼睛。
第148章 邬遇十八(3)
我又搬了一些东西过来,挡住柜门,再将医药箱那些东西,都藏进一堆杂物中。我知道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了,听声响,他们正一间一间屋子搜上来。我做完这一切,只觉得伤口剧痛无比,又有湿漉漉的血,正一层层往外渗。我捂住伤口,瞅着个时机,飞快打开阁楼的门而后掩上,闪身进入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
我是在三楼角落的一个卫生间,被他们发现的。我注意到他们之前并没有仔细搜过这个位置,所以他们或许会以为我一直呆在这里。
发现我的正是之前那两名匪徒。他们在外面吃了我的亏,此刻脸上是恼怒和得意交织的神情。他们把我拖出来,掼倒在地。
我实在是毫无还手之力。
拳打脚踢加诸在身上,令我我痛得意识都不太清楚了,全身仿佛都在流血。那一刹那我真的快要晕过去。可我想到了谭皎,想到她如小鸟般在柜中坠落的颤抖的身体。她还在等我。于是我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任他们把我连拽带拖下楼。
我被丢在地上。
苏皖的声音在我头顶:“呵呵……陈教授的得意弟子,没想到你会是最棘手的一个。你们就不该来,送死啊?”
我抬头看了眼陈教授,他缩在不远处的地上,浑身颤抖,目光麻木。
苏皖又踢了一脚我的脸,问:“你女朋友呢?”
我趴在地上,说:“她……早就跑了。你们就等着……警察来抓吧。”
苏皖在我跟前蹲下,一把抓起我的头,说:“你唬谁呢?你这样,她会丢下你,自己一个人跑?”
我笑了:“我……跑不动……当然……要让她走……”
我俩对视了一会儿,苏皖把我丢在地上,一脸阴狠正要说什么,我心中一沉。冯嫣却忽然开口:“那个女孩确实跑了,我刚才在房间阳台看到了。”
苏皖一怔,转头看着她:“那你怎么不对我说?”
冯嫣淡淡地说:“她都跑远了,不过不是往大路跑,估计不认识路,是往山上跑的。一个女孩子,冰天雪地,活不活得了都不知道。哪能报警?苏皖,算了。”
苏皖没说话。
我没有看冯嫣。
我从来没有如此感激过她。
苏皖又对我说:“哥们儿,本来这事儿跟你没关,可你窝在楼上那么久,该听的也听到了,该看的也看到了。又伤了我两个人,我今天也死了三个兄弟,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就当自己倒霉吧。我不能放过你。”
我趴在地上,周围忽然变得很安静。我看见苏皖变得冷漠的表情,看到旁边一个歹徒从口袋里掏出雪亮匕首,朝我走过来。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谭皎每每朝我笑的样子,那双眼里永远都藏着明亮的星星。我笑了。
就在这时,另一个女人,突然扑在我身上。我抬起头,看到陈如瑛缀满泪水的脸,那张脸苍白,布满伤痕,还有些隐隐发黑。她用非常痛苦的目光看着我,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阿遇……阿遇……你怎么伤成这样?别怕,我不会让你死……我爱你……我会救你!阿遇,我爱你啊!”
我没有说话,想要从她怀里挣脱,却已没有力气。她将我抱得很紧,我根本无法动弹。而当我冷着脸抬头,看到冯嫣眼中的悲伤,陈教授等人的麻木,还有一众匪徒的讥诮。
“不要杀他!”陈如瑛哭道,“我全都跟你说,我知道剩下的财宝在哪里,我全都知道,奶奶告诉过我的,还有一个价值连城的碧玉手镯,一串宝石项链……只要你们让阿遇活着……”
苏皖他们脸上闪过惊喜表情。
我心头一震。
第149章 邬遇十八(4)
我从未如此认真的看过陈如瑛的容颜,过去,在当我还过着正常生活时,这个女孩就是让我避之不及的。她身上没有半点我喜欢的女人特质。此刻我却看清了,那整张尖脸上,唯有双眼,因为激动而异常明亮。我的心中无法不升起一股愧疚和怜惜,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她整个人微微一颤,眼泪掉的更厉害,低下头来竟像在这时亲吻我。我一下子侧头避开。
她却忽然在我耳边,低低笑了。一改刚才的悲伤脆弱,只是偏执依旧。她说:“你又躲我……你总是躲我……我知道,你从来都没看上过我……可是,等我杀了他们,就带你走。以后你只可以跟我在一起,哪里都不能去。等我全家人看到我那个样子,肯定不要我了。可我现在也不想要他们了。我只要你。阿遇……那两个晚上,我们呆在一起,你睡得那么香,不是很愉快吗……”
她的话已有些颠三倒四,没头没尾。我却听得心中一惊,难道……
她已将我的手放下,站了起来。我这才意识到,自从匪徒闯入后,这个平时脆弱娇柔的小姐,精神似乎已经不大对头,表情也不太正常。
“手镯在我房间,我带你们去。”她又恢复了刚才唯唯诺诺的样子,低声说。
苏皖冷笑问:“项链呢?”
“项链……奶奶说是交给姑姑保管的。”她看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陈宝珠,低声说,“姑姑,交出来吧,我知道是你藏的。这样一个家,还有什么可保的呢?”
陈宝珠目光不明地看着她。
而后陈宝珠也被人从地上抓了起来。她咳了一口血出来,脸色苍白地说:“是在我房间的。”
冯嫣却很关切地站起来,目露焦灼:“如瑛?”
陈如瑛没有理会母亲。
苏皖带着两个匪徒和郑志伟,跟她们上楼了。只留下最后一人,原地看守我们。
我趴在地上,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恰好看到陈如瑛带着两名匪徒,陈宝珠带着郑志伟和苏皖,分别走进各自房间里。
而冯嫣一直坐在沙发上,脖子几乎梗直,抬头望着,没有任何表情。唐澜澜缩在客厅地上,并没有再管老太太。而“中风昏迷”多时的老太太,就在这时,睁了一下眼睛。而当看着我们的匪徒转过身,她又立刻闭上了。
陈教授一直一个人在角落发抖。
后来,当我回想这一幕,发觉竟像是陈家人的一副肖像画。每个人深藏的秘密,每个人的追寻,终于都暴露无疑。哪里是我们曾经见到的得体尊贵的家庭?后来,谭皎也对我说,在犯罪心理学里,会认为“家”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家令每个人成长,也令一些人沉沦。而最可怕的,是有的家,令你一生也走不出来。
我抬头望着这个家的窗户,厚厚的窗帘已经拉上,不见一点外界,也不知道几点钟了。但我知道,有人一定会来,救出我们。
而在拿到最后的宝物后,匪徒们也即将发那一场灭门大火。
我又抬起头,看着阁楼。那面不起眼的墙上,数个通风孔。其中一个孔后,有一只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不知已看了多久。而我擦掉糊在眼睛上的血红色,看得清她眼中沉淀的泪,也看清她几乎都不眨的眼睛。
我看着她,也一直看着她,身在囹圄,魂萦梦牵。
第150章 谭皎十九(1)
————谭皎视角————
我慢慢推开柜门,它发出吱呀声响,可是我顾不上了。
我从邬遇堆好的杂物上爬下来,一边爬,一边泪水往下掉。我趴在阁楼地板上,那一刹那几乎没了力气。
我说我要出去,他说那你不如让我去死。
然后他现在就去死了。
我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个男人了,坚韧而脆弱的身影,挺拔而安静的身影。我爬回那面墙后,当我循着孔洞再次往外望,恰好看到那两个人在踩他。现在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是个英雄,跟我一直期待的强大英勇的男人,完全不是一个样子,很窝囊,烂布似的趴在地上,头发遮住眼睛,满身的血。有人一脚踩在伤口位置,他吐出口鲜血,一声不吭。
我把脸靠在脏而破的墙皮上,眼泪流到嘴里,好咸啊。我这样的人,这半辈子哪里经历过什么生离死别。现在才知道在这样的时分,生离死别都是安静的,没有什么轰轰烈烈,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也没有什么奇迹。可我知道,我能感受到的,他也能感受。那份感觉,只属于我和他。这世上,此刻,此地,没有别人。
苏皖发了火,看样子竟想杀他灭口,如果刀真的架到他脖子上,我就要出去阻止了。我不管自己身上会遭受什么,我必须跟他在一起。
可是陈如瑛却站了出来。那个脆弱心机的大小姐,紧紧抱住了他。此时此刻陪在他身旁的人,是她,像一对真正的患难情侣。我呆呆地看着,心中一片痛楚的麻木。苏皖似乎对冯嫣的女儿还是有所顾忌,并没有再动手。后来陈如瑛又说了什么藏宝地,我也不是很在意。
她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泪水挂了满脸。邬遇抬起头,抓住了她的手臂,看着她。而后她又低头下去,和他的头紧紧靠在一起。
这世上不止我一个女人,想和他患难与共。可我现在,却到不了他的身旁。因为他说,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我的眼泪一直往下掉。我这辈子没这么难过过。太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可最后清晰出现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邬遇是我的。他是我的。
我要用尽一切力量,将他平安救出去。
这念头在心中扎根,悲伤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悲伤,反而生出寒冷刺骨的勇气。我擦干眼泪,看着陈如瑛已经带着两名匪徒进了她的房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还是有风,门“哐当”一声突然在他们身后关上——就像是被什么巨大力量扯过去的。而陈宝珠带着苏皖和郑志伟,进了自己卧室,没有关门。
邬遇还躺在地上,身下一滩血,虚弱无力得不像样子。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我。
满头满脸的血,俊逸安静的脸。眼睛里露出一点温柔笑意。
我又哭了出来。太难受了,真的太难受了。当你看到那个人受苦,原来会是刻骨剜心般的痛。他早明白这一点是吗?所以才说,那不如让我去死。
我和他,就这样隔着很远的距离,互相凝望着。直至一个诡异的声音,打断我所有的注意力。
第151章 谭皎十九(2)
那是一声非常短促压抑的人的喘息声,嘶哑得很,就像有人突然被割断了喉咙发出的最后一声惨叫。
我转而把脸贴得离墙更近,拼命望向声音传来的二楼。
几乎就在几秒钟后,苏皖铁青着一张脸,踉跄着从陈宝珠跑出来。从我的角度,看不到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没有再看到郑志伟了。
这个夜晚后来,再也没有看到郑志伟的活人。
苏皖往后退了好几步,而后背对着我的方向,朝门口嘶吼道:“疯子!疯子!杀人狂!是你提前布置了陷阱!人全是你杀的!有病!你他吗有病!引我们来搞你家,然后……弄死我们!”
我的心中就像有一条裂缝在急速扩大,刹那间将这一夜所有点点滴滴串联,它们连成了一片巨大的湖,而我明白了所有。
作为“书呆子”,向郑志伟透露家中藏宝情况的是她;
从小活得压抑不受重视,甚至像冯嫣那样长期被母亲控制“塑造”的人,也是她;
被迫改变志向上班的是她,和人生唯一一次爱得狂热的人残忍分开的人,也是她;
虐杀小动物的,明明是她;
在家人受尽折磨时,开始声称“妈妈告诉了我每一个藏宝地点”的,也是她;事实上,并没有第二个人听到老太太的话。如果提前准备好“宝物”,一时间也没人能辨认真假。
引导每个歹徒步入陷阱的,也是她。
……
很久以后,当我回想这个夜晚,还是会觉得,苏皖死前一定非常后悔,选择来抢劫陈家。他们全都以为,是他们挑选了受害者。其实从头到尾,被挑选的是他们。他们被那个孤独、内向、聪明、扭曲的女孩挑选,在她的家庭英雄梦想里,扮演“坏人”的角色,然后一个个被她猎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