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那咱们现在就走吧!“一提起要出门,徐妙锦自然是乐得开心。
庆寿寺在燕王府以西并不是很远的车程,寺中不但殿宇宏丽,且历代主持皆是名僧。寺内有两座砖塔,八角形九级一座,额曰“天光普照佛日圆明海云佑圣国师之塔”;八角形七级一座,额曰“佛日圆明大禅师可庵之灵塔”。
五月的天,正是春末夏初,既没有刚入春时的料峭之寒,也没有盛夏时的炎炎浮躁与慵懒。温和而不疏淡,热烈但不拘束,天空沉静,草木欣然,杨柳依依青青草香,难得的自在与闲散。
徐妙锦和朱棣来走过山门来到大雄宝殿,这里的香客络绎不绝香火很旺。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小沙弥连忙跑过来道:“不知殿……“朱棣连忙打断他道:“哎,无妨无妨,带我去见大师吧。”
穿过大雄宝殿来到后殿,这里人明显比前面少的多,再穿过一个院子,便来到了庆寿寺的后院,这里是本寺僧人禅修的地方,小沙弥指着正殿的一间屋子道:“殿下,大师就在里面等您。” 朱棣微微颔首,小沙弥便退下了。
朱棣和徐妙锦走进那间屋子,原来是个藏经阁,道衍大师正埋头在书架中找寻着什么,见到朱棣来,便双手合十施礼道:“殿下,您来了!”然后又看看朱棣身后的徐妙锦微微一笑道:“这位便是中山王府的小郡主吧。”
徐妙锦躲在朱棣身后,轻轻探出头来,她见这位道衍大师面瘦瘠黄,三角眼,如同病虎一般,不禁觉得有些害怕,她知道这位成祖称帝后被赐俗名叫姚广孝的道衍大师将来在靖难之役中发挥的作用,也知道他并非池中之物。便惶恐的抽出身来,双手合十施礼道:“妙锦见过大师。”
道衍掩了掩胡须,从书架上拿起一本微微残破的经折装微笑道:“二位请坐,听闻小郡主喜欢抄写佛经,这是贫僧送小郡主的见面礼,此乃前朝书画大家赵孟頫为纪念海云大师誊写的《金刚经》,贫僧见小郡主颇具慧根,与佛法投缘,又听闻小郡主颇好书画,故此相赠。”
徐妙锦忙摆手道:“大师客气了,这么贵重的礼物,妙锦哪里敢收!”其实她想的是,天啊!赵孟頫的真迹,这要是拿到二十一世纪去,还不价值连城了!再也不用担心在北京买不起房了。
朱棣笑着接过书道:“既然是大师送你的就收下吧。”然后又把书塞到徐妙锦手里。
徐妙锦托着那本赵孟頫真迹简直觉得有千斤重,连忙起身施礼谢过道衍。
朱棣觉得好笑:“大师说这小丫头有慧根,别真把她培养成尼姑了。”
徐妙锦只觉脸上一阵发红,便转过身去细细端详起她的赵孟頫真迹来。
“非也,非也!”道衍不慌不忙地答道,“王爷今天得空前来,是有疑惑不解吧!”说罢便看了一眼徐妙锦。
徐妙锦已知他意,便起身恭谨地道:“大姐夫,我想让三保陪我去看看那两座佛塔。”
朱棣微微颔首道:“去吧,别乱跑就好。”
待徐妙锦出殿,道衍便引朱棣去了藏经阁更里面的一间书房,关上门遣走下人,朱棣双眉紧锁:“大师便已知我今日来意,我便开门见山,大师可识得一位叫巴音的蒙古人?”
“略知一二,想必他已向殿下表明心意了吧。”道衍轻拨手中佛珠。
“他既然是大师所识之人,为何不通过大师的关系来找我?偏偏要通过那种手段!”朱棣甚是不解。
“非常之事,当使非常手段,达到目的,便是成功。”道衍不慌不忙地答道。
非常之事,当使非常手段,达到目的,便是成功。这话仿佛是说给朱棣听的,要想得到那顶白帽子,是何等难事,更何况上面尚还有三位兄长,太子朱标正是壮年,也颇得满朝文武的拥戴。
道衍看出朱棣的心思,又拨了拨手中佛珠,不慌不忙地说:“殿下莫急,当前只需等待时机,静观其变就好,时机还未到。”
确实,现在一切事情都没有头绪,说什么都还为时尚早。
徐妙锦和马三保来到双塔之下,徐妙锦仰望着那九级塔,感叹道:“这是为了纪念海云大师而建?”
“回郡主,是的,蒙哥汗七年,海云大师在华严寺西壁,诘朝而逝,还葬庆寿之西南隅,赐谥佛日圆明大宗师。诸大弟子分舍利葬秦赵者为塔七,此塔便为其中的一座。”马三保答道。
“此塔甚是壮观,海云大师亦是一代名僧,心怀天下!”徐妙锦望着塔上古朴的牌匾,上面写着“特赠光天普照佛日圆明海云佑圣国师之塔”。她不禁想到道衍,他生平的功与过,后世却对他对评价褒贬不一。
“道衍大师已经来北平八年了吧?”徐妙锦隐约记起道衍是马皇后去世那年,朱元璋挑选高僧随侍诸王,他主动请缨随侍燕王,并许诺要奉燕王一顶白帽子,白字下面一个王,正是皇的意思。历史的真相已经淹没在时间的长河中,他到底有无曾给燕王如此许诺,燕王又是否早已有谋逆篡位之心呢?人心如海底深不可测,自己又抑或真能以真心许之换到真心相待呢?
“嗯,大师自从跟随王爷来北平,就住在这庆寿寺中了。”马三保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书房里的对话依旧在继续,朱棣问道:“大师可已知,我那八弟朱梓被卷入胡惟庸案而自焚的事?”
“嗯,已知,我知此事蹊跷,但并非代表圣上对自己的儿子们已有所猜忌,贫僧觉得,此事另有隐情,圣上自有他的打算。殿下只需记住,切莫与那凉国公蓝玉有什么瓜葛就好。”道衍神情仿佛已掌握天下大事,运筹帷幄。
“大师请放心,前几年凉国公蓝玉征讨北元残余势力纳哈出德胜归来之时,曾想赠我一匹汗血宝马,被我婉拒,我对他道,俘获名贵宝马等战利品不上缴朝廷,而用来送与他人,你这种行为分明就是无父无君!那蓝玉自此对我怀恨在心,听说在大哥那里,挑拨我们兄弟之情。”朱棣一想到那蓝玉在朱标面前,挑唆自己越制的事情,就觉得愤恨。
“我闻天象异动,三年之内必有大事发生,殿下只需耐心等待便是。”道衍仿若胸有成竹,“只是那中山王府的小郡主……”
“锦儿怎么了?”朱棣不解道。
“若是天命如此,殿下切忌莫要逆天命而为。”道衍知他心思,就并未再继续说下去。
两人结束谈话后,便一起走出了藏经阁,恰好碰见徐妙锦和马三保已赏塔归来,正坐在亭子里喝茶。徐妙锦见朱棣走过来,便放下手中茶盏微笑道:“大姐夫!”
朱棣见小丫头笑靥如花,两颊上显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觉得甚是可爱。
道衍走上前来,对徐妙锦拱手施礼道:“小郡主,可否与贫僧借一步说话?”
徐妙锦愣了愣,看向朱棣,见朱棣对她颔首示意,便回礼道:“大师请。”
五月春风徐徐,道衍拱手道:“贫僧自知冒犯郡主失礼,然而有一些忠告,贫僧不得不告知郡主。”
徐妙锦回礼道:“大师但说无妨。”
“如果命运没有把你想要的给你,不要试图改变命运,因为历史就在那里存在着。”道衍镇定的目光,这时已不是一只病虎,而更像是一只踌躇满志正等待机会下山的猛虎。
徐妙锦不觉一惊,却已明白他的意思,她也很想知道自己一生都经历了什么,就像她知道燕王朱棣会赢得靖难之役,登基称帝,创下永乐盛世,马三保被赐名郑和,七下西洋创造不朽传奇,姐姐徐仪华封后,宠冠六宫却修德劝善,倾尽全力辅佐成祖,并写下《内训》,《劝善书》,成就一代贤后之名。这些她都知道,唯独不知道自己的故事,你要我不与命运相争,我又何尝想与命运去争呢!
“该说都话,能说的话贫僧已经都说了,小郡主是聪明人,自会懂得贫僧之意。”道衍双手合十施僧礼道。
徐妙锦连忙回礼道:“大师请放心,妙锦已知会大师之意,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哈哈!出家人不予妄言!”道衍说罢便拂袖大步走去,那笑声更似海阔云舒。
☆、第6章 学堂风波
第六章学堂风波
从庆寿寺回来,徐妙锦和徐仪华一起用晚膳,徐仪华看她疲惫的小脸耷拉着,甚是心疼:“锦儿,怎么了?今天玩的不开心吗?是你姐夫还是三保欺负你了?”
“啊?没有,都没有,今天玩的很开心,道衍大师还送了我前朝书画大师赵孟頫亲手抄写的佛经,我,我就是累了。”徐妙锦回过神儿来,嫩声嫩气地答道。
“真没有?你可别骗姐姐。”徐仪华看着她的小脸,微笑道。
“真的没有,我的好姐姐,我就是好久没出门了,今天站的久了觉得累了。“徐妙锦拉着徐仪华的胳膊撒娇道。
徐仪华轻轻点了下小妹妹的鼻尖,柔声道:“瞧你这样子,又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了,不让你出去玩,你就偷偷跑出去,让你出去玩,你又嫌累,真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我且告诉你,明日休息一日,后日可要跟高炽玉英他们一起去小学堂上课了,如意可有给你准备好笔墨纸砚和书?”
“都准备好了!”徐妙锦把小脑袋往徐仪华肩膀上靠了靠,像只小猫似的黏在姐姐身上:“姐姐吩咐的事情,她哪里敢不尽快办好!”
“那就好!”徐仪华满意地点点头,又轻轻抚了抚徐妙锦的云鬓道:“你可知你大哥已经来信,他月初已经启程去濠州了,等他在濠州办完事情,就来北平接你回应天。”
“大哥要来了?”徐妙锦顿时觉得有些失落,她还没见过这个传说中严厉的大哥徐辉祖,再则她还不想离开姐姐,也……不想离开燕王朱棣。
“嗯,这段时间你若好好表现,我便不会向长弟告状,你可清楚了?”徐仪华故作严厉的看着徐妙锦。
徐妙锦知道姐姐并非多事之人,全是为了自己好,便黏的她更紧了,撒娇道:“妙锦不想离开姐姐。”
薛妈妈在一旁伺候着,看着如此姐妹情深的场景,不禁眼中微微泛光,从燕王妃嫁入王府她便一直在身边服侍,从王府的营建,账务,田产,人事安排,到儿女的教育,吃穿用度,这偌大的王府有多少事都需要王妃事无巨细的亲力亲为,若能有亲人常伴身边,王妃也能更舒心些。
又过了一日,一大早,如意帮徐妙锦梳洗打扮之后,递给她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笔墨纸砚和几本书,燕王长女朱玉英一早就带着桔杏和丹桃在院子里等着她了,这会便听她叫道:“小姨,你好了没啊?”
“好了好了,这就走了!”只见徐妙锦着一件淡粉色的暗地缠枝牡丹纹短袄,配了一条镶金丝边的宝蓝色马面裙,轻挽云鬓,提着小篮子,甚是清丽动人。
燕王府的学堂里有两位纪善和几位伴读,伴书,纪善是正八品的官。今日给他们上课的纪善牟先生,是洪武九年廷试的首选,曾任吏部主事,因深得朱元璋赏识,擢燕王府纪善,听说这位牟先生的儒学水平甚是高深,也颇看重燕王长子朱高炽的才学。
另一位纪善则是李先生,李先生原是蒙古人,北元工部尚书,原名失必儿·丑驴,徐妙锦第一次听到这名字的时候,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洪武二十一年,永昌侯蓝玉在捕鱼儿海之战击溃北元残余政权。失必儿·丑驴便脱离了北元政权,归降大明。由于他精通蒙古文、突厥文、汉文、回回文等诸多文字,顾在大明朝廷出任通译书。失必儿·丑驴学识渊博,明□□朱元璋很喜欢他,便赐名为李贤,并授予燕王府纪善的职位,擢他来北平辅佐燕王。
燕王府有这两位学识渊博的纪善,小学堂里的孩子们可谓是求贤若渴,当然不包括朱高煦那个捣蛋鬼。在这个年代,一般贵族家的女孩子们只需略通文史即可,但由于燕王妃素来有女诸生之名,所以自然对王府中女孩子们的教育问题也颇为重视,玉英便是跟随高炽,高煦,高燧三兄弟一起上课的,并无差别,不过女孩子们只需上上午的文史课,下午男孩子们还要在武场学习骑射等等,那时候高煦,高燧便来了劲头。
学堂上男学生坐在前面,女学生坐在后面,所以自然是以朱高炽为首,依次是朱高煦,朱高燧,朱玉英,朱玉秀。徐妙锦按辈分来说本是长辈,应该坐到朱玉英前面,但由于她是来打几天酱油就走的,所以便主动请缨坐到角落里去,一来是看看这古代的学堂到底是怎么个上课法,二来吗,也是方便她上课走神。在二十一世纪,她念过中国的大学,更是远渡重洋念过英国的大学,可偏偏就是没念过这古代的学堂,只在电视剧里面看过他们摇头晃脑背四书五经的样子,不过燕王一家人没人要考科举,其实也没人能考,明初规定藩王宗室不得参加科举,到明朝后期宗室人口实在太多了,所以才放宽了政策。虽然不用考科举,但这里上课的氛围却也一点不轻松,除了要学习常规的四书五经,还要学习《资治通鉴》、《贞观政要》等书籍。
这一天牟先生讲到《礼记中庸》之中的“人者仁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 礼所生也。”实际上是在说亲亲之道与尊贤,两条腿走路,二者不可偏废,“亲亲为大”,是宗庙系统的价值原则;“尊贤为大”,则是社稷系统的价值原则.
朱元璋对儿子们的要求,则恰恰最为重视这“亲亲之道”,而又过分的重视“亲亲至上”,正是为这亲亲至上,他为儿子们除掉身边危险的障碍物,就是大批的功臣,所以制造了历史上震惊的胡惟庸案和蓝玉案,当然现在是洪武二十三年,凉国公蓝玉还能再活到洪武二十六年,这已是后话。后世有史学家认为,朱元璋如此骇人听闻的滥杀除了出于残酷的性格特点之外,还有他对“亲亲至上”的执念。
徐妙锦是喝过中国墨水,也喝过洋墨水的人,她自然清楚后世对于儒家思想,除了传统的解读方法之外,更是结合了西方的辩证观点去进行逻辑分析,民国的一大批受西方理论影响的中国哲学家,如冯友兰,牟宗三,熊十力和唐君毅等人,更是各持己见,从不同的角度去阐释当代儒学。
朱棣之所以在蓝玉案之后军事实力大增,驰骋北疆,说到底也是这亲亲至上的受益者,而对于朱元璋的偏执,据说生性仁厚的太子朱标曾经劝谏过父亲,然而朱元璋却命人取来一根棘棒放在他面前叫他拿起来,朱标面有难色。朱元璋道:你怕刺不敢拿,我替你把刺除掉交给你不好吗!也正是因为朱元璋信奉亲亲之道,所以才定下藩王成年以后便去封国就藩的祖制,但这对明朝后期影响是巨大的,尤其是永乐皇帝登基后改制,藩王在封地便没有了实权,无事可做只能不断繁衍子嗣,国家要花大量的银子去养着他们,据说后来有一位郡王生了七十多个儿子,家宴上儿子之间竟有互相不认识的。